中午封盘是封到叶笙下午先手,他午饭又没吃好,草草扒了几口米饭,便又跑到对局室门口的走廊里去坐着。
这里很安静,比屋里冷一些,更能叫人冷静。
叶笙总是喜欢在午间封盘时坐在这里,十年来,棋院的人都已习惯,没有人会去打扰他。
胃有些难受,他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胃部交错相扣,仰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灯,不知道想些什么。
脚步声轻轻响起,一个袋子被抛到叶笙腿上,他扭头看,穆白晨圆胖的脸出现在视野里,小胖子冲那袋子扬了扬下巴:“吃吧,知道你只能吃下这个。”
叶笙低头,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碎花布包,布包里裹着一个非常古早的铝皮饭盒,刚刚被加热过的饭盒还有些烫手,隐隐有些香气飘散出来。
似乎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叶笙有些迫不及待打开盖子,果不其然,香香糯糯的红豆气息窜进叶笙鼻腔里,圆滚饱满的白色豆包整齐排列在饭盒里,他深吸口气,伸手想要拿起一个。
那豆包用的似乎是两合面,掺了些糯米粉在里面,使得白色面皮贴在铝皮上拿不下来。
那味道实在太香,叶笙一下子拿不起来,又用力拽了一下,这才把豆包从盒子里挖了出来。
他来不及说话,张嘴咬上一大口,满满的红豆气息迅速充斥口腔,红豆馅火候到位,有些豆粒还很完整,也有些早就被搅成豆沙,里面放了少许冰糖,配合着有些粘的面皮,别提多好吃。
叶笙三下五除二,几口就干掉一个,当他又想去拿第二个的时候,手却停了下来。
他扭头看向穆白晨,见小胖子正笑眯眯看着自己,登时有些纳闷:“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他小时候嗜吃甜食,尤其喜欢红豆包,每每母亲做了,他都能吃掉大半,后来他比赛前紧张不能吃饭,母亲在试了千百种饭食之后,确定他还是能喝些汤或者吃点红豆包,因此即使他离家在外,也会叮嘱姐姐给她炖些汤水。
眼下突然吃到这久违的红豆包,叶笙心中颇有些感叹。
穆白晨随意坐到他身旁的沙发里,闭着眼睛说:“我那么聪明,自然能猜到。”
他不愿意说,叶笙也不好多问,伸手又去拿一个。
即使是最爱吃的红豆包,他也吃不了多少,勉强吃进两个,便再也咽不下去,只能闻着香味流口水。
他把饭盒盖子重新盖上,包上布包,转身递给穆白晨。
穆白晨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伸手接过后,却说:“这就是给你的,我可不吃这甜腻东西,等你比赛完,我再拿给你。”
他们算是相熟,因此叶笙也不和他客气,点头算是谢过。
他抬手看时间,下午的比赛,马上就要开始了。
叶笙起身,和穆白晨道个别,推开雅堂的大门。
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把那细长的身影锁进阳光里。
季寒秋从旁边的研讨室出来,路过穆白晨的时候,低头扫了眼他手里的袋子。
穆白晨冲他笑笑,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V的手势,说:“加油了,师兄。”
季寒秋点头,从他身前走过,同样进了雅堂。
不大的关门声响起,穆白晨独自一个人坐在寂静的走廊里,看着手里的袋子,发出渗人的笑声:“嘻嘻嘻嘻嘻嘻。”
* * *
因为有了两个豆包垫底,叶笙觉得自己全身都不再紧张,下午的第一手颇有些冲击,白164,非常犀利地刺入黑棋右下实地,季寒秋没什么多余表情,但下手飞快,黑165,挡,把刚打入进来的这枚白棋绞杀在摇篮里。。
他这一手偏于防卫,也是因为黑棋厚实的缘故。
从目前情况来看,叶笙稳稳守住左侧边角,季寒秋在右边安营扎寨,中间诺大地方,还没来得及争抢。
但是快了,他们的自由时所剩无几,都有些按捺不住。
果然,季寒秋率先动手,黑177,他果断一手关,向中腹挺进。
叶笙心头一跳,觉得这手棋十分危险,季寒秋从来都是落子精准,出错时候很少,这黑177虽孤军深入,但落点到位,叶笙这一次没有快速反应,而是在心里算计起来。
在双方交手一百多个回合后,叶笙开始长考。
对局室里的钟表悄无声息地走着,叶笙垂首看着棋盘,却觉得自己好像能听到钟表嘀嗒声响。
应该怎样攻城略地呢?中腹地区只有少许黑白棋子,还有广大的地盘可争,叶笙的脑子飞速运转,从这个点开始,他要对这里,发起全面进攻。
他的眼睛循着棋盘上浅浅的纵横沟壑一路游移,在一个又一个交错点停留思考,然后失望离开,这里不是,那里也不是。
他觉得热气似乎要从骨骼里发散出来,额头上开始渗出些许汗水。
当叶笙正焦急寻找时,季寒秋却在一桌之隔,看着他凌乱的发顶发呆。
他软软把身体向后倒进沙发里,很多年,他跟他总有对手戏,他赢多输少,搞得对方现在想必心中恨极了他,但他却全然不能放水,他们相识十年,叶笙是唯一一个能一直跟着他前进的人,他了解叶笙,从来都不觉得叶笙比不上他,他只是缺乏一个冥冥之中还未到来的时间,一个重新焕发光彩的契机。
他值得所有棋手尊重,尤其是季寒秋,他看得到他的努力,看得到他失败过后再回来的坚韧,看得到他对围棋永不放弃的心,他是当之无愧的国手,就连季寒秋,都自叹弗如。
季寒秋的思绪飘过重重烟雾,转眼回到十年前。
那一年他们初相见,那时叶笙还比他高,却很瘦,他站在自己面前,即使输了,却也没有气急败坏,他只是站直身体,用微哑的声音告诉他:“我叫叶笙,树叶的叶,笙歌的笙,很高兴和你下这盘棋。”
他说很高兴和你下这盘棋,季寒秋又何尝不是呢?
从此以后,但凡有季寒秋的比赛必有叶笙,有叶笙的比赛也必有季寒秋,一年到头,他们能碰见无数次,无论是在古朴大气的北京,还是繁华现代的上海,或者是烟雨朦胧的杭州,他们一起去过很多城市,住在同一家酒店,打拼同一个比赛,虽然最后的赢家都是季寒秋,但叶笙也从来不肯放弃,这样的叶笙,却更让季寒秋折服。
季寒秋一动不动,脑子里想着和比赛完全不搭边的事情,叶笙垂首沉思,有些长的刘海遮住眼帘,旁人看不到他到底想些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两点半时,叶笙终于从长考中恢复过来,他熟练地捻起白子,直直向棋枰上扑杀过去,白178,碰。
他在千思百想之后,终于决定,中盘依旧要和季寒秋拼杀在一起,近身肉搏最是刺激,反正他已经输了这么多年,也不是输不起的人,不差这一次。
在做了十年职业棋士之后,叶笙在这一日,终于想明白了这个道理。
他一直输了这么多年,还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来年再战,需要害怕的,反而是季寒秋,他占领这个位置太久,是该换人坐坐。
他的目光犀利起来,手里捏着棋,直直看向季寒秋,他瞳孔里,有掩饰不住的野心和欲望,看得季寒秋下意识反瞪回去。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纠缠厮杀,一时间谁也没有落子,季寒秋突然轻笑出声,捏子而落,黑179,托。
他这一着无理手意味不明,叶笙却不想再去猜测,他坚定自己的信念,带领白色大军,向黑龙绞杀而来,白180,长。一瞬间,和白棋还有些遥远的两子单兵仿若活了起来,以点连线,以线成面,当属好手。
季寒秋目光一凛,捏棋的手狠狠落下,他用力有点猛,震得旁边的棋子轻微震动,仿若害怕那勃然而出的杀气。
黑181,断。季寒秋这子算是狠辣到极点,没有给叶笙一点机会。
但叶笙又哪里是吃素的?他反手一个压,想把那孤零零的黑181困死在围城里。
季寒秋虽面上仍旧淡然,但捏棋的手却松了,他把棋子抛回棋罐中,起身走出对局室。
他还有半个小时自由时,却要在最后关头开始长考。他一路来到走廊尽头,推开楼梯间的铁门。这里比走廊还要冷,却能使人平静下来。
季寒秋从口袋里翻翻找找,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烟,他平时从不抽烟,只有在对局实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才会点上一支。
这烟是味道极淡的薄荷烟,清凉的口感易使人平静,他轻轻吸一口,慢慢把烟吐了出来,随即把烟头掐断,扔进垃圾桶里。
他只需要这一口,来冷静自己的心。
自从听了他之前的那一番话,叶笙的棋真是变化良多,上一次的弈王,叶笙是下不出这般妙手的,而今次,他却应对自如。
季寒秋站了一会,心里的时钟一秒一秒挪动,他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回到对局室。
叶笙还保持着他离开时候的姿势,他身体微微向前倾,手肘搭在膝盖上,双手微微交错在腿间,他看起来很专注,季寒秋都想,叶笙无论做什么都是这样专注。
他坐回去,捏起落子,动作极快。黑183,贴着181的断,退一步,立!
他总能想出对策,叶笙坐直身体,飞快应手,白184,扳。
季寒秋的瞳孔急速收缩,胜负手已然下出,要看他季大棋圣怎样应对。
弈王战第一局,两人互不相让,你争我夺,比赛进入关键点。
第六章 蜕变
一般大赛的决赛,一局棋能下一天,从早上一直到下午,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那有些闷的对局室里,看着一成不变的十九道棋盘。而且,很多时候,还不止一局棋。
弈王属于排名靠后的头衔赛,决赛只得三番棋,像棋圣、名人与十段,都是五番棋,更加难熬。
此刻的叶笙,正颇为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棋盘。
自他白184手扳之后,季寒秋开始全力发难,直接从中路进攻白棋左侧实地,叶笙被他弄的猝不及防,在时间所剩无几的情况下开始一边回防打实,一边看准机会偷袭两手。
时针又爬了半个圈,三点十分,叶笙率先开始读秒。
季寒秋还剩下最后十分钟,因此落子飞快,叶笙毫不含糊,紧迫盯人,对胜利的欲望分外强烈,季寒秋还是第一次和这样的叶笙对局,因此感觉非常棘手,一时间局面风云变幻,让人看不清孰高孰低。
季寒秋正在算着时间,再有一手,他就要紧随叶笙进入读秒。
突然,叶笙的白226深入季寒秋腹地,直接提掉早先他放过未管的两子,季寒秋眉头轻轻皱起,从开局到现在,叶笙总是在给他惊喜,而此刻,季寒秋才终于意识到叶笙早先埋下的炸弹到底有多么猛烈,竟让他不知要如何应对,能叫季大棋圣在比赛场上无所适从的人虽然有,但肯定不多。
季寒秋的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他在找,找黑棋的那条唯一的活路。
弈王战决赛第一局,季寒秋长考两次,叶笙一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咔嚓”一声,秒针走完一程,回到终点。
季寒秋脸色骤变,他的自由时间已经用完,开始读秒。
他只剩下六十秒,六十秒过去,他就要用掉一次延时,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和此刻的叶笙摆出同样姿势,到底在哪里呢?他寻找着,隐藏在荒芜野地里的生路。
嘀嗒,嘀嗒,他仿佛能听到时钟流逝的速度,他紧紧贴在一起的手心都是汗,潮潮湿湿,十分不舒服。
终于,秒针又要完成新一个轮回,再一次向终点迈进,季寒秋飞快地起手落子。
黑227,季寒秋一个刺,再次强攻。
叶笙猛地抬头看他一眼,见他面色慢慢沉寂下来,仿若暮色夕阳下的暮鼓,叶笙死死捏着手心,他咬紧牙关,想给自己争夺一个头彩。
季寒秋又何尝不是呢?但他没有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他只是知道要搏上一搏,争到了是他运气使然,没争到,也没有什么好丢人的,尤其对手是叶笙。
是的,他的对手是叶笙。
叶笙低头看季寒秋的那枚黑227,心中突然有些明悟,他比之季寒秋,不缺天分,不缺努力,他缺一个相信自己的勇气,他没有自信。
这么多年,他始终不相信自己,即使他一直在这个金字塔里面打拼,即使他从来不肯放弃追逐季寒秋的脚步,但是他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能赢他。
可是为什么不能呢?他季寒秋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也要从提子开始学起,也要打谱做死活,他叶笙自信不比季寒秋用功得少,为什么不能相信,他也是顶尖棋手,他也可以赢过季寒秋。
叶笙目光渐渐变得犀利,和这局早先的状态不同,和他之前的十年全然异样。
在这一刻,他终于悟出一些道理,他终于跨过横在他面前十年的那个坎,重新向前迈进,叶笙在这局棋里,华丽蜕变。
季寒秋没有看到他这一刻的变化,他只是低着头,为自己这局万分危险的走向而忧心。
叶笙目光坚定地看着棋枰,他伸出修长的右手,轻轻用拇指和食指捏起棋子,在向棋盘送过去的时候,他用中指轻轻一提,直直把那莹润的白子送进位置。
白228,扑。
这枚白棋,犹如飞蛾扑火一般,落入由黑棋布下的一张网里,他是在自杀吗?当然不是。
季寒秋因他这一手应对,慢慢地,缓缓地,倒吸一口气。
他算足了天时地利,却没有算到人和。
叶笙今天想要赢他,真没说大话。
这一手棋,把他好不容易寻到的前路堵死,即使拖到残局,他也不会再有任何机会。
他输了。
季寒秋轻声笑笑,投子在棋枰上,他张张口,发现喉咙干涩,好久都没有喝口水了:“叶八段,我认输了。”
季寒秋纵横棋坛十年,稳稳霸占着一众头衔,能在头衔战决赛逼迫他中盘投子认输的,叶笙,还是头一个。
季寒秋觉得自己血脉里的鼓动要从身体里勃发出来,他没有任何输棋之后的颓然,却分外兴奋,是的,兴奋。
这么多年,来来去去这么多棋手,终于有一个人,一直追随着他,现在,已经要和他并驾齐驱了。
他怎能不兴奋?
围棋要两个人布局,他一个人,永远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