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样不好,但是之前十年都这样熬过来,想必将来还要继续熬下去。
到了第三天,他独居的小窝来了客人。
叶芸是叶笙的二姐,她来的时候已经是晚霞初上,叶笙摇摇晃晃从卧室出来,便看到穿着精致套装的二姐拎着大包小包,正在他家厨房忙活。
“妈说你肯定又不老实吃饭,嘱咐我过来给你开荤。”叶芸一边收拾一边念叨,好半天才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香气四溢的汤。
“这是我昨天炖的香菇鸡汤,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叶芸小心把汤碗捧进叶笙手里,和叶笙有六分像的脸上满是心疼,小时候叶笙还住在家里,她就看着他比赛之前紧张、焦虑,吃不下睡不着,本来挺健康的孩子,越长越瘦,导致现在二十多了,还是麻杆一样的身材。
叶笙冲叶芸笑笑,低头抿了口鸡汤,叶芸早就成家,手艺很好,做的汤香浓可口,叶笙觉得热热的汤水滑进肚子里,他的胃不再那样纠结。
傍晚的夕阳余辉撒进屋里,鸡汤上面浅浅一层油花,泛起粼粼波光,叶笙思绪不由回到小时,那年他刚要入段,每天几乎只靠水过活,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那么焦虑,每天除了看棋谱,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后来父母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也只是稍稍缓解不吃不喝的状况,他记得很清楚,当医生说他心思过重,不适合走竞技体育这一途的时候,已经上班的二姐拽着自己的手,边哭边叫自己不要再学围棋,以后她来养活他。
叶笙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的二姐,二十岁的容颜和三十岁的容颜合二为一,他眯着眼吸吸鼻子,冲她说:“好喝极了。”
叶芸也眯起眼睛笑,他们笑的样子分外相似,单单看脸就知是一家人。
“你先喝汤,我给你煮碗面。”叶芸站起来,转身走进厨房。
“恩。”叶笙又喝了几口汤,随手从茶几上拎起《围棋周刊》,就着夕阳的余晖看了起来。
这一期的封面还是季寒秋,一年十二期周刊里,大半的封面都是他,只有少得可怜的那么一两次,是叶笙参加大赛赢棋后的样子。
叶笙眯起眼睛打量封面上的季寒秋,那是他刚刚取得海宁杯商业围棋联赛冠军时的决赛照片,这比赛是去年刚刚举行的新兴国际赛事,为了弘扬中国围棋文化,所有本赛的参赛选手,都要身着中国传统服饰进行比赛。
这是季寒秋第一次参加海宁杯,也是叶笙第一次看他穿长袍的样子。
他穿着传统的青色长衫,头上戴冠,表情凝重而肃穆,他右手正要落子,左手轻轻捏着宽大的袖子,整个人好似从古画走出,叶笙捧着杂志看了好一会儿,觉得时间都有些错乱,脑海里有什么碎裂开来,一点一滴,扰乱他的神志。
叶笙正走着神,还是叶芸的一声:“面好了。”打断了他的神游,他拿起筷子,热乎乎的汤面进了肚子,他紧绷的神经终于舒缓开来,手脚都不再那么冰冷。
叶芸看他吃了,这才放心,叶笙家里总是很整齐,也没有什么她可以收拾的,因此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看他吃:“你姐夫说,等你这次比完赛,回家一趟。”
“好。”叶笙想也没想便答应了,他们家在离北京不远的X市,开车两个小时就到,每隔一段时间,他姐姐姐夫总是会带着他和小侄女回家看望父母,叶笙边吃边算,离上次回家,已有月余,是要回去看望一下。
看他吃完一碗汤面,叶芸这才拎着包走了。
送走二姐,叶笙懒洋洋冲了个热水澡,躺上床的下一秒钟,就已沉沉陷入梦乡。
梦里他穿着儒袍,踩着布履行走在云雾缭绕的桃园中,也不知此时是和时节,满园粉白桃花都已盛开,好不美丽。
他踩过鹅卵石铺成的小径,绕过九子拜寿山石,眼前赫然是一个五角凉亭。
云雾渐散,他看见正有两个人坐在凉亭里,亭子里的石桌上摆着棋盘,那两个人正对弈。
叶笙不知道自己为何不走过去加入他们,他只是偷偷躲在桃树后,远远观望那两人。
离得有些远,他看不清两人的容貌,却依稀能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昇哥怎地还不来?”坐在左边的紫衣少年问,他年纪似乎还小,头上未束冠。
“等吧,今日来这里,就为等他。”右边年长些的青衣男子声音低沉,声音里有些许笑意,叶笙恍惚之间,竟不受控制向他们走去。
他们二人似乎听到叶笙脚步,不约而同回过头来,一团一团的迷雾笼罩在叶笙眼前,他努力想要看清那两人脸庞,却只得模糊看到大概轮廓。
“你们在等我?”叶笙听到自己问,声音既陌生又熟悉。
“弈之,可不就是在等你。”青衣男子见他来了,忙站起身向他走来,他比叶笙高些,头发很长,一直垂落腰间,他头上束着的白玉冠闪着光,直直刺进叶笙眼睛里。
他惊叫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一睁眼,只看到满室漆黑。
我是谁?我在哪里?叶笙僵硬地坐在那里好一会儿,才侧身扭开台灯。
橘黄的灯光驱散了黑暗,叶笙看着家里熟悉的摆设,这才松了口气。
他右手攥住左手,觉得浑身都冰冷,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转身又想回到床上,月光下,客厅的一切景色都好清晰,叶笙的目光从门口的鞋柜爬到沙发边的花架上,又从花架上溜到茶几中央。
那上面摆了本书,他傍晚刚刚看过的,那本印着季寒秋大照片的围棋周刊。
叶笙鬼使神差,走过去拎起它,转身进了卧室。
长夜漫漫,他却再也没有睡意,他半靠在枕头上,翻动着手里的周刊,这一期详细介绍了季寒秋赢棋的那一局棋谱,季寒秋赢得十分精彩,中盘埋了陷阱,到最后炸得对手七零八落,毫无悬念地赢得比赛。
叶笙看了会儿棋谱,又把杂志轻轻合上,他看着封面上季寒秋没有一丝笑容的照片,突然想到他似乎每次见到季寒秋,他都笑过。
他笑容真是好看,叶笙出神想着。
* * *
距离比赛还有两天,大清早,六点多的时候,叶笙就已经起来打谱了。
他喜欢研究季寒秋的对局,他棋风不定,布局千变万化,即使下出恶手,也可以理所当然赢棋,当之无愧的棋坛霸主。
八点来钟的时候,他套上运动服下楼买早点,经过那一场梦,他的紧张状况似乎好转很多,虽然睡眠依旧不好,但是一日三餐都已正常,他觉得这次说不定,能从季寒秋手里抢到头衔。
从季寒秋手里夺得头衔,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叶笙坐在棋盘前,犹自幻想了一把。
“铃铃铃”被叶笙扔在客厅角落的手机发出响声,他的铃声依然是旧式电话的那种声音,清脆、悦耳、复古而怀旧。
叶笙从卧室跑出去翻找出电话,只见来电显示上,季有钱三个字欢快地跳动着。
是季寒秋,叶笙下意识手中用力,不知道在比赛前打电话过来是何用意。
“喂?季棋圣找我什么事?”他按下通话键,有些疑惑地问道。
那边季寒秋声音稳稳传送过来:“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在友轩棋社,三浦和吉泽也在,他们叫你过来。”
听到这话,叶笙便点头同意:“我稍后就到,你们先聊着。”
三浦诚和吉泽步都是日本的顶尖棋手,虽然现在日本棋手排名已经全线被中国和韩国压制,但是顶级棋手还是不容小觑。
他们二人在去年的农心杯成绩不俗,三浦曾经打掉中国小将祁霖五段的擂台,随后被韩国李仁宇九段翻盘,第三阶段吉泽代表日本队最后一个出场,虽然输给了叶笙,但是比之前年的农心杯,还算没有丢人到底。
赛后他和三浦在北京逗留几日,找没来得及上场的季寒秋切磋几局,叶笙也被叫过去凑热闹,这才算是熟悉。
每年中国都有很多联赛,世界各地的选手都会过来比赛,今年三浦和吉泽这是第二次来,每次来都会叫上季寒秋和叶笙,算是交上了朋友。
友轩棋社离叶笙家和棋院都不是很远,因此他一路步行,到门口时,也只得二十分钟。
深秋时节风大寒冷,叶笙顶着冷风,用力推开棋社的玻璃大门,叮铃铃一声脆响,引得店员过来迎他。
“叶八段,许久不见,季棋圣他们正在楼上。”店员自然认得叶笙是谁,领他上楼。
这家棋社叶笙常来,因此和店员都很相熟,爬楼梯的空档还和他聊天:“叶八段这次弈王很神勇啊,要是赢了得回来请客。”
叶笙笑笑,没有回答什么。他拐上楼,二楼有许多单独对局室,他一路走到最里面那一间,深吸口气,轻轻推开门。
这天虽然冷,但阳光很好,不大的对局室采光十足,光影里,叶笙模糊看到三四个人围在桌前,正在讨论什么。
他眨眨眼,渐渐适应屋内的明亮,走到几人身后。
一个矮个子男人听到动静,回头探看,见是他,马上惊喜道:“叶桑,好久不见。”他中文说得极为别扭,咬字吃力,但还算听得懂。
叶笙冲他点点头:“三浦七段,好久不见。”
见叶笙来了,背对门口坐在棋盘前的吉泽五段也起身同他打招呼,他还只有十七八岁,算是日本棋坛的后起之秀。
叶笙走近几步,在两人身体的缝隙中,看见了季寒秋,而季寒秋,也看到他。
距离比赛只剩两天,他俩此时相见,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赛前攻防。
季寒秋见了他微微一笑,平时肃穆的样子碎裂开来,只得一个清俊的面容。叶笙恍惚间,觉得昨天的那些梦境重现,青衣黑发的年轻男子每每见他都会微笑。
“叶八段,没睡好吗?”季寒秋见他看着自己发呆,索性先打招呼。
叶笙的思绪被打断,含糊回答:“还好。”
季寒秋上下打量叶笙,见他面容有些苍白,便说:“叶笙,几日不见,你又瘦了。”
能不瘦吗?我又不是你。叶笙在心里嘀咕,嘴里却说,“天气太冷,没有胃口。”
季寒秋是知道叶笙赛前惯于紧张的,因此也没有取笑于他,随意换了话题:“三浦七段,听说你最近打入本因坊的循环赛,这次有把握吗?”
三浦笑笑,慢慢说:“我,还好,每年都是这样,倒是你,季桑,弈王有把握吗?”
这话一出口,对局室里面的温度骤降,三浦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正想弥补两句,可惜他中文本就半吊子,一着急,更说不出话来。
反而叶笙比较淡定,他走到季寒秋身旁,随意捡张凳子坐:“到时候季大棋圣要是蝉联弈王,就叫他请咱们吃饭。”
既然叶笙都没生气,其他人也无甚可说,纷纷在棋桌旁落座,季寒秋和吉泽继续落子。
他下棋的时候极为专注,叶笙看他侧脸,又有些恍惚。
自己似乎认识他好久,飘忽幽远的记忆里,他总是穿着青色长衫,头上束冠,笑起来的样子清俊不似凡人,他手指圆润饱满,捻棋的手势极为漂亮,叶笙很是喜欢。
他似乎总是对自己说:“我等你好久。”
他到底是谁呢?要等待的,又是谁?
叶笙心中,没有答案。
他都觉得自己可笑,因为那莫名其妙的梦,在对局室里看着季寒秋胡思乱想,真是丢人。
他把思绪慢慢投入季寒秋与吉泽的对局里,一瞬间忘记了纷乱的梦境,此刻的他只是想,我能赢得弈王吗?
第五章 首战
弈王的决赛是三番棋,赛制两小时60秒5次,黑贴3又3/4子,耗时三天。
十月三日,早九点整,弈王头衔战决赛在中国棋院的雅堂拉开序幕。
决赛三番棋第一局,叶笙猜先猜错,后手执白。
季寒秋穿着合身的黑西装,他坐姿挺拔却不僵硬,右手轻轻捻着一枚黑子,整个人看起来极为协调。
叶笙心跳急速上升,他颇为专注地看着季寒秋,在等他落下第一个子。
“啪”的一声,季寒秋的右手划过饱满的弧度,向棋盘落去,黑1,右上三三。
叶笙深吸口气,胸腔里的狂躁鼓动终于平稳下来,他快速动了起来,白2,左下星。
对局,在极为普通的开局下飞快地拓展开来,季寒秋在右边稳扎稳打,叶笙在左侧厚实布防,一时间,只听得满室落子声。
叶笙对这局棋早就有所打算,无论季寒秋如何布局,他对自己的要求是,强攻。
是的,强攻,他对于经年的落后挨打极为不满,好不容易又在头衔战同季寒秋相遇,他咬牙,也得拼出个高下。
他眯着眼,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把手,他看着棋枰,在等待冥冥之中的那个机遇。
果不其然,黑21,季寒秋贴右侧星位单关,他落下子来,抬头看了眼叶笙,见他半眯着眼,知道他此刻想必极为认真,那发型凌乱的脑袋里,指不定想着什么整他的招数。
季寒秋笑笑,那又怎么样?没有对手的棋,永远也无法进步,他在等叶笙追赶上他,好叫他不至于每每落子,都倍感寂寞。
似乎响应他的感叹,叶笙动了。
他抿着唇,修长的手指交错在一起,带着白子落入领地,白22,大飞挂。
三三最是坚实,叶笙用大飞挂,也颇为合情合理,季寒秋反应十分迅速,下一秒,黑23以大飞应,似乎想要和白22叫板。
叶笙并不理他,白24,拆。右侧季寒秋占位非常谨慎,他也清楚自己想要攻下右侧没有多大可能,但是从边角占些便宜还是可以的,十九道棋盘那么大,他有的是机会攻城略地。
季寒秋抿口茶水,似乎有些明白叶笙所想,却又不那么确定。他捻棋落子,在右上和叶笙死命纠缠,叶笙被他激得发狠,闷头死死咬住季寒秋的落点,一丁点都不放松。
季寒秋的速度逐渐上来,叶笙不甘示弱,跟得很紧,一直到中午封盘,他们二人也没有一个长考,算得上是头衔战里面难得的快棋了。
中午封盘是封到叶笙下午先手,他午饭又没吃好,草草扒了几口米饭,便又跑到对局室门口的走廊里去坐着。
这里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