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夏煜是多么熟悉,又是多么陌生啊!
这样的温柔的时刻,怎么能想到,这样一个人,也是手握利刃,挥手便能取人性命的人?
“夏煜,”苏湛忍不住道,“你回家守岁么?”
“不然呢?”夏煜似乎在等待苏湛说什么,嘴角浮上一丝戏谑。
“我想……三娘子那边定是有好酒好菜,你要不要去?”苏湛犹豫了片刻,问道。
夏煜低了低头,道:“我可以,只是……”
苏湛明白了他的意思,道:“吴晓月那边……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再说她见了你,也会开心的。”
夏煜便笑了,道:“那走吧。”
有句话,苏湛说错了。
吴晓月见到夏煜并没有开心,特别是当她看到夏煜和苏湛成双成对地跨进门来,那脸上,连一丝笑容也挤不出来。
秦媚儿虽然看不到,但心思聪明,似乎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在空中挥着手,让苏湛坐到自己旁边来。
到底四人还是围坐一桌,桌上摆着简单的菜肴,还有已经烫好的烧酒,夏煜给每人都斟了一杯,酒香四溢,和着窗外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节日气氛很是浓郁。
几人喝了一会酒,说了一会话,三娘子也提着一个小篮子敲门进了屋,篮子里有刚蒸出锅的年糕,上面铺着一层栗子和红枣,香气扑鼻,看起来就让人口水直流。
三娘子和各位都喝了杯酒,从篮子里又取出几个荷包,给每人发了一个。
苏湛当然推脱着不要,但是三娘子说里面没有多少,只是过年图个吉利,便只好笑着道谢着收下了。
这样一团和气的时刻,苏湛竟觉得像在梦中一般。
待那三娘子出了门,几人又喝起酒来,苏湛突然就想起了后世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后世的爸妈如今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孤孤单单过着年,这样想着,鼻子竟酸了起来,眼中也浮上了水雾。
夏煜似乎看出了苏湛的情绪动荡,往她的碟子里夹了一口菜,轻声道:“过年要开心一点。”
苏湛心道夏煜根本不可能明白自己的心思,此时也只能勉强一笑,抬眼时,无意看到吴晓月冷冰冰的眼神,心里又是黯然。
夏煜给吴晓月也夹了口荤菜,轻轻放在她的饭碟里,清晰地说道:“吴妹妹,吃菜,我一直拿你当妹妹,这过年了,明儿就是初一了,若事要和哥哥我要什么赏,眼下可要明说。”
听了这话,吴晓月像是被烫了手一般,那举着筷子的手倏地一动,神色凝淡,心中愈发不快,但是大过年的,却仍是隐忍不发,只淡淡道:“民女不敢受,夏大人客气了。”
秦媚儿听着情形不对,暗暗在桌底下握住了苏湛的小手,苏湛也是奇怪,这好好的,夏煜突然又要刺激吴晓月做什么,真是闲的难受。一时也觉得心中堵得慌,向着夏煜瞥了个眼色过去,夏煜仿若看不到似的,只自顾自地吃菜,苏湛只能暗暗发闷。
秦媚儿适时笑道:“就夏大人这话,可要罚酒一杯,什么妹妹哥哥的,还要人家姑娘和你要东西,哪像三娘子一般,都散了财才对,可不依,要罚酒!”秦媚儿的声音中透着娇媚,经过这几年的保养,她脸上的疤痕也淡了许多,此时闭着眸子,倒仍是有一份惑人的韵味。
夏煜仰头干尽一杯:“我喝便是。”
苏湛本有着几分担心,怕这个年过得不痛快,但是听着秦媚儿开玩笑把阴郁的气氛又冲散了开去,便也细声和秦媚儿说起话来。
那屋内红烛高照,也高悬着粉色纱灯,明亮得很,此时的除夕夜,几个人都沐浴在那明亮的光下,泛着青春鲜活的气息,一时间,那些蝇营狗苟、勾心斗角,也都抛到脑后去了。
随着屋外突然传来几声钟鸣,孩子们突然炸开的欢声笑语,那烟花和爆竹也跟扎了堆似的放了起来,屋内几人也都明白,过年了。
永乐十六年发生了许多事,然而,它还是在被时间这条大河滚滚无情地带走。
几人相互恭贺了新年,互相打趣要着吉利的红包,这大年夜也就这么过去了。
太子在次日有大典,锦衣卫里要布置妥当,百官都得早早起身去朝贺,所以过了年,夏煜也得赶紧回去睡一觉,次日还得早早得就去卫所里布置,于是这年夜宴席就散了。
次日朝贺繁忙,朝贺完之后太子还专门召见夏煜去宫里议事,自那几日之后,苏湛也没见到夏煜,不知道他又接手了什么任务,忙公事去了。
直到正月十五,天色澄明干净得很,苏湛本打算晚上去找秦媚儿吃汤圆,在暮色稍稍浸没了天际的一丝霞光,夏煜却突然登门,明朗的身子倚在门上,一副难得一见的轻松模样。
“怎么?要请我喝汤圆么?”苏湛见来人是夏煜,其实眉间已经有掩饰不住的惊喜,却还是忍着笑,俏皮地逗他道。
夏煜的笑容却是毫不隐藏,拉过苏湛的手,道:“我带你去泛舟。”
苏湛忙甩开他的手,身子却是随着他去了,跟着他到了一片芦苇荡中。
这里是京城里难得的一片宁静,正是过节的时候,其他地方都是人满为患,笑语喧然。而这里的芦苇花,在夕阳的照射下,散发着淡淡的金黄色的光芒,那冰雪初融的水面,也是红光闪闪,一切都静谧得像是沉睡了过去,又安然得让人心暖。
四下里无人,夏煜唇角勾了勾,紧紧拉住苏湛的手,拨开芦苇群,到了那水边,果然露出一只小舟来。
夏煜踏上了舟,稳稳站立,牵着苏湛的手把她也接到了舟面上来,让她稳稳做好,自己撑起船桨,笑道:“我们走,到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去!”
苏湛知道他是玩笑,可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竟不觉得可笑,只觉得心间是满满的暖意,只顾得温柔点头。
第一百八十三章 地老天荒
平静的水面被小舟划出一条美丽的波纹,夕阳西照,洒落在水面上泛起波光点点,那光芒并不耀眼,已渐渐要淹没在天边。
夏煜划了一会儿桨,小舟已经掩映在芦苇丛中,那远处的喧嚣已经被芦苇和碧波所隔绝,四下安静下来,唯有水声轻轻作响,像是心田里的一首欢歌。
夏煜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支长箫,轻轻颔首,吹了起来。苏湛不通乐理,但是也能听得出箫调曲折动人,百折千迥,如流风回雪,萦绕不绝。一套箫曲吹完,苏湛只痴痴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他没在那浮光乱影里,竟像是从梦境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让人看不清晰。
吹罢了一曲,夏煜轻轻地坐在苏湛身侧,苏湛的小脑袋也自然而然地搁在他的肩头,这相爱之人并肩,看云起云落,晚霞满天的美梦,如今竟然已经成真。只是怕这时间太短,如掌中的流沙,须臾就会散尽。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苏湛呵气如兰,“我只怕幸福来的太突然,这美好的时光太短暂,好像自己什么都把握不住,会转瞬溜走一样。”
夏煜轻轻抚了抚她的软发,道:“你在说什么呢?一点也不像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
“如果有天我不见了,你会怎么办?”苏湛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觉得越是在温暖的时刻,越觉得内心惶恐不安,这一切好像不过是一场梦,当梦醒了,自己还是安安稳稳地在实验室里做着实验,听着导师的厉声训斥,对未来的一片茫茫然。
夏煜微怔,但是沉沉的吻还是落在苏湛的乌发间:“如果你为了避而不见我,我会等你;如果你是不得已的,我会找你。”
无论如何,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苏湛听得有些动容,偏偏在这样过节的气氛中,心里涌上一丝哀伤,于是她赶紧转换了个话题,闲聊道:“我还不知道你的父母家人呢?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这些问题,苏湛从来没问过,夏煜也从来没有提及,这时候突然提起来,夏煜的脸上也浮上了一丝黯然,回答道:“我自小在锦衣卫里长大,没有什么亲人。唯有一个义父,从前是锦衣卫里的千户,不过后来他因公殉职,这世间,也便没什么可牵挂的人了。”
苏湛听得心惊,没想到夏煜的身世也是如此可怜,自己竟一直没有询问过,这时他明明白白说了,语气却很淡,像是在讲述他人家里的往事,和自己毫不相干一般。
苏湛伸过手去,握住了夏煜冰冷的手,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毕竟自己的这个身体的主人也是身世悲惨,只好轻轻道:“竟是如此。”
夏煜回握住苏湛的小手,又忽地抬起胳膊,把苏湛揽进怀里,空气里尽是她美好的香氛,他觉得心间竟是像忽地腻入了浓蜜一般甘甜,沉沉道:“直到我后来遇到了你,我才知世间还是有人可以让我心动,让我心痛,让我牵挂的。在没遇到你之前,我的世界里,仿佛只有鲜血和杀戮,我的身边,只有那柄刀刃能让我心安。可是,遇到你之后,我知道,真正能让我心安的不是刀,也不是功夫,而不过是你的一个笑容罢了。”
这话说得苏湛浑身酸麻起来,她没想到夏煜说起情话来,竟是这般浓情蜜语,一时间,一向爱拍马屁的自己,倒显得嘴拙了,只觉得脸上热热的,却说不出话来。
此时天际的夕阳已经落了下去,四遭顿时黑暗起来,晚风乍起,有更凛冽的凉意。
夏煜拉着大氅把苏湛裹在怀中,低下头去,轻轻唤了一声:“苏湛。”
那话音像是魔咒一般,带着绵绵的磁力,引得苏湛不觉间抬起头来,两人的脸庞离得咫尺之间,苏湛的心更是跳得像是刚刚跑过一百米田径,似乎就要从嗓子里眼里蹦出来似的。
她那樱桃般的嘴唇红彤彤的,夏煜的喉头动了动,顷刻间,已情不自禁,将自己的唇覆了上去。
苏湛瞪着大眼睛,夏煜的双眸却安然地闭着,脸颊浮上了暖意,这怀里的香泽,更是生命中唯一值得守护的奇珍,此时此刻,脑中再没有什么功名利禄的念头,唯有眼前的心心念念的女子,仿佛瞬间便是永恒。
苏湛心中隆隆作响,不自觉也轻轻合上了眼帘,双臂把夏煜紧紧抱紧,这大明朝中,若是有什么值得信任、值得依靠,眼前的这男人,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虽然苏湛一向觉得要靠自己,但是内心那小女子的柔软和胆怯,此时竟然全然迸发了出来,有了这贴心的依靠,仿佛一切朝争都可以看破,一切未来都毫不可怕了。
出了正月十五,和计划的一样,皇上朱棣派黄俨出使朝鲜,而此时的胡濙,却早已经又踏上了天南海北的路,早在他离开京城,到达安庆的时候,就以皇太子诚敬孝谨七事密奏。而朱棣也便消除了对皇太子的怀疑。
这春暖花开的日子一来,恰逢兴安伯徐亨备兴和、开平、大同,京城中有许多东西要往山西运去,苏湛便作出了一个决定,正好派人到山西,带着自己的一封亲笔信及一些盘缠,将刘文、刘武劝说入京。
这刘文、刘武都是人才,曾经自己在山西之时,也没少劳烦这两人。经过了去年的入狱,苏湛更是清楚地认清了形势,自己太过势单力薄,应该召集几个心腹之人为自己所用。
刘文、刘武倒是还是没有挪地,还是在那破庙中住着,几乎都忘了他们曾经和朝中的这大官有着密切接触,这收到了信,看到了那信写的情真意切,两人一商量,去京城也是好事,自己在这里也混不出什么出息来,不如去京城跟着苏大人闯闯,于是收拾了随身的一些破烂,拿着盘缠一路进了京。
他们走走停停,等到真正到了京城的时候,却已经是七月了。
出使西洋的郑和在这硕果累累的秋天恰好凯旋,太子朱高炽当然少不了给他接风洗尘,他身上背负着大明的国威,很是威风凛凛,倒不怎么像是个宦官出身,反而气派得像个将军。
锦衣卫里许多人陪着晚宴,这下了晚宴,苏湛回家之时,才看到那光影里,两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正蹲在自家门口,门廊上挂着纱灯,正好照的清那两人的容颜。
“你们到了!”苏湛大喜,快步走上前去迎接,“近来事情太多,我这刚从宫里回来。”
刘文、刘武看起来很是疲惫了,但是此时也是笑道:“不打紧。”
苏湛将两人迎进了门,找了间屋子帮他俩安顿了下来,道:“我这宅子不小,可是没雇什么仆人,什么事都得亲力亲为,你们习惯吧?”
刘文道:“哎,苏大人取笑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都习惯了在破庙,这条件还能挑剔吗?”
苏湛笑道:“我还有些闲钱,等过两天看看找个宅子给你们安顿下,这几天先在这里委屈委屈。”
刘文还想推辞,刘武却摆摆手,道:“苏大人都说了,那是闲钱,你还推辞什么?”
苏湛一听这话,扑哧笑了,知道他们两人对朝中官员的成见颇深,尤其是这锦衣卫里没什么好名声,便道:“哎,我这虽是闲钱,却干净得很,听刘武兄弟的话,说的我好像贪官污吏一般。”
刘武笑着搔了搔后脑勺:“哪有哪有。”
几人谈了一会,讲了讲如今山西的民生,也说了说几人分别之后的生活,当苏湛说到自己在朝中也是战战兢兢之时,那刘文洒脱道:“如果实在过不下去,咱们兄弟三人就去走天涯去!”
刘文、刘武都是走江湖之人,说话也是透着从容霸气,说得苏湛也忍不住心潮澎湃,就想和他们痛饮一番!不过此时天色已晚,苏湛只好给他们二人准备了一些清淡的饭菜,他们用了之后便休息了。
苏湛在自己的卧房门口,见他俩那屋中灯熄了,也便想回屋休息,但不由得却抬头望了望月色,她似在怔怔地发问,自己一步步的谨慎布局,最后得到的是否能是自己预计的棋局?
而在相同一弯月明下,宫里散了欢迎郑和回归的宴席,朱瞻基在屋中透过窗子望着苍穹,屋内香气很重,并不是他所爱的清雅。
这是皇太孙妃胡善祥的屋子。
胡善祥早已沐浴更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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