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却又有几分苛责了,孙芷薇用手绢拭了拭泪水,一双泪眼怔怔地望着朱瞻基,好似他的话已经将她的灵魂完全抽空了,在原地似干枯的芦苇一般,随风飘来荡去。
翠茹狠狠咬着嘴唇,翻着白眼剜了一眼苏湛,见自家小姐都变成这般魂不守舍的样子,而朱瞻基又是这般袒护苏湛,心里的怒火烧得她满脸通红,只好扶着孙芷薇缓步告辞。
苏湛心中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自己和孙芷薇的梁子可是越结越深了。
待孙芷薇和翠茹走远,朱瞻基却对着苏湛又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刚才胡大人来过了。”
“胡荣大人么?刚才臣也见过他了。”
“苏湛,胡大人来的事……”朱瞻基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他是来见我母妃的,他有个小女儿,名叫胡善祥的,母妃觉得她贤良淑德,想要立她……”
朱瞻基话说到这里,苏湛已经明白了过来,为什么胡荣说喜从天降,原来他的女儿被选上皇太孙妃了,可不是天大的喜事。
“那恭喜殿下了。”苏湛没等朱瞻基再说下去,便躬身行礼。
“苏湛,”朱瞻基走得靠近了她一步,低声柔道,“有时候我自己的事,我也不能做主的。”
苏湛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但是眉宇间却没有丝毫暖色,冷声道:“但是殿下却喜欢为他人做主。”
此言一出,忽地,朱瞻基一把抓起苏湛的手腕,使劲用力,勒得苏湛感到丝丝疼痛,他狠狠低声道:“你恨我?”
苏湛想甩开,却甩不掉,冷哼了一声,道:“臣怎么敢?”
王瑾急忙从朱瞻基身后低声提醒道:“殿下,殿下,当心人多眼杂。”
朱瞻基才霍然甩掉苏湛的胳膊,微微喘息,像是忍着很大的怒气。
苏湛却又面色风轻云淡,漠然看着朱瞻基道:“如果殿下没有别的事情,微臣要接着去巡逻了。”
朱瞻基的牙齿几乎要咬得吱嘎作响,一双眼睛也似要冒出怒火,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强自忍耐了片刻,像是火山慢慢熄了下去,又变成一潭幽泉,缓缓道:“去吧。”
苏湛沿着红色的宫墙走了,那流光在她的背影上流转往复,却显得有一种别样的惆怅。
朱瞻基忍不住怔怔望了一眼,却还是别扭地收回目光。
王瑾在他身旁低声道:“殿下,要不要臣去想想办法?”
朱瞻基摆摆手,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记得上次那王叔送给弟弟那只冠羽画眉么?褐头凤眉,叫的也好听,只是特别怕人,瞻墉总是用尽浑身解数去逗它,它却只是吓得跑。”
“殿下的意思是?”
朱瞻基微微笑了笑,玄白色的衣袂在风中猎猎而动,缓缓道:“我那时就教瞻墉,你不要去动它,却也不要放了它,待它适应了那金丝笼,总有一天,它会任你摆布。”
王瑾听得表情阴晴不定,似乎心中跌宕起伏,许久才道:“殿下,只是有人最近似乎又提起金大人的卜卦之事,只是怕这观鸟的人,是不是太多了?”
朱瞻基沉吟了片刻,道:“晾着,不必着急。对了,给王叔送去的点心安排了么?”
“已经安排了,据说汉王殿下的身子却是大不如从前了。”
朱瞻基抬头望了望满眼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殿宇屋檐,用细不可闻的声音缓缓道:“他在这京城里的日子不多了。”
地上的羊毛毯上团花锦簇,檀木紫桌旁一个青铜香炉正在袅袅飘烟,朱高煦坐在高背椅上,神色淡然地闭着双眸,可是眼角处的细纹和眼下的黑紫还是透露出他的疲惫。
他的左手手腕向上,搁在椅子扶手上,一个御医模样的大臣正在给他诊脉,片刻之后,那御医收了手,微微颔首道:“殿下,所谓气血冲和,百病不生;一有拂郁,诸病生焉!殿下一则是思虑过度,伤了脾胃,导致中气不足,二则是肝郁不舒,需疏肝理气,还望殿下放宽心思,莫要让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过度牵动心神为好。臣只能给殿下开些调理的方子,但是心病还须心药医,望殿下保重身子啊。”
朱高煦的双眸缓缓睁开,眼中带着点点血丝,颔首道:“知道了,辛苦你了。”明明正值壮年,声音中竟带着几分沧桑。
那御医微微叹了口气,退了出去,朱高煦坐在椅子上,看着屋外的流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的斑驳光影,怔怔地发愣。
片刻,一个侍卫在门口打了个揖,朗声道:“殿下,苏湛苏大人到了。”
朱高煦的精神好像忽地一震,眨了眨眼,驱走了几分倦意,道:“让他进来。”
苏湛心中正犯着嘀咕,本以为自己和这软禁在西华门内的朱高煦已经势不两立了,想着井水不犯河水,没成想他还会派人来请自己见面。
虽然不知道这会面他要说什么,但是苏湛也不担心他会做什么事了,苏湛的那本并不完整的历史大事记明确写着,这三月没过,汉王就被赶到乐安去了。
他这也算幸运了,要不是朱高炽一个劲帮他求情,说不定那朱棣一怒之下,早就把他给咔嚓了。
纵然想象过几个月不见的模样,但是见到了朱高煦苏湛还是略略一怔,他竟然憔悴苍老了这么多,本来料得的心中那解恨的情绪却没出来,但是也没有丝毫怜悯,毕竟想想秦媚儿被他害成的凄惨模样,怒意就会瞬间弥漫,一点也同情不起来。
“汉王殿下。”
“苏大人,”朱高煦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客气的笑意,“好久不见了。”
苏湛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寒暄道:“殿下近来可好?”
朱高煦凄然道:“能有什么好,勉强度日罢了。”
苏湛心中冷笑,你这话好像把我当你的兄弟了似的,你若是忘了,我可没忘,我们的旧账还没算呢!
“殿下英明神武,却没想到也有今日这般虎落平阳啊。”纵使苏湛这样言语,可是脸上却带着淡薄的笑意,让朱高煦很是尴尬。
朱高煦道:“苏大人,我知道我们之前有很多误会,我今天请苏大人来,就是要解除一些误会的。”
“误会?”苏湛冷笑道,“臣向来微茫,怎敢与汉王殿下有什么误会?”
朱高煦道:“苏大人,我知道你心中有气,之前是我一时糊涂,才犯下了种种错误,如今在这软禁期间,我也想得清楚了。从前我一直把你当兄弟待,不知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种境地。”
兄弟?苏湛心中冷意更甚,嘴上却道:“汉王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苏大人,正是我拿你当兄弟,许多话我却不得不说,”他走到门口,望了望屋外,确定没有他人,才道,“太子并不是表面上这么宅心仁厚,人都觉得他心善,我心狠,却不知道,事实远远不是这样。”
苏湛没有回话,只漠然听着。
朱高煦又道:“你也许觉得纪纲成天与我为伍,我不保纪纲,是我不讲义气,但是实际上,纪纲这人也鬼得很,你知道吗?他不仅给我卖命,还给太子卖命,这其中的千丝万缕,并不是那么三言两语能说得清的。”
苏湛打断他的话,道:“王爷,臣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呵呵,你装什么糊涂。”朱高煦冷笑道,“太子能利用纪纲,也能利用你;能杀了纪纲,他日也能除了你!”
苏湛哈哈笑道:“臣觉得王爷才是糊涂了,想当年,臣被诬陷成贼寇之时,若不是皇上英明,也没有臣的今天,能够活生生站在这里与王爷您谈话。皇上恩德,臣自然铭记在心;但是那份冤屈,却仍是无处排解呢。”
朱高煦讪讪道:“苏大人真是记仇。”
苏湛哈哈笑着,似在讲述什么事不关己的笑话:“王爷说话真是有趣,臣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只是觉得心惊罢了,哪里来的记仇,又怎么敢记仇呢?”
朱高煦终于受不了了,两步走了过来,一把抓住苏湛的手,苦求道:“苏湛,我真错了,那时我不该杀你,如今我到了这步田地,也算是你报了仇了吧。算我求你,我不知道你在那些仙丹中捣了什么鬼,甚至有人说你下了毒,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求,只求你再给我些仙丹吧,我受不了了,我天天都在想那些仙丹,想得头发都白了。”
苏湛被朱高煦吓了一跳,急忙抽出手来,往后退了几步,仔细观察着朱高煦的表情,说实话,她本来以为朱高煦或许已经戒了毒瘾了,因为这么长时间断了供应,他都没有再提这件事,这突然提起,给苏湛一个措手不及,她反倒愣住了。
朱高煦哭丧着脸道:“实话跟你说吧,太子就喜欢和我抢东西,从小到大,乃至到如今。王位、天下!他都抢了去了!可是……可是,那仙丹他还要抢去,我如今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朱高煦的眼中泛着星星点点的泪光,鼻子中也抽抽搭搭地流着鼻涕,加上他衰老的相貌,和幼稚的言语,让苏湛觉得十分可笑和可悲!
“你在说些什么?”苏湛十分无奈。
“苏湛,你以前给我和纪纲的仙丹,纪纲吃了一阵子,劝我别吃了,说是会上瘾,我没听,他把那所有的仙丹都给我了。我吃到现在,觉得哪天不吃就浑身难受,开始是呵欠、流泪、流涕、出汗,随后腹痛、腹泻、全身抽动。我还当是中邪了,请了不少道士,但是我如今明白了,为什么你取来的仙丹真能让我飘飘欲仙,我知道了,肯定你做了手脚了!”
“呵呵,王爷可不要诬陷臣。”
“我没有诬陷你,”朱高煦可怜得像只丧家犬,“我本来有不少存贮,可是,可是太子殿下竟然全拿走了,他这一拿走,我就像要死了一般啊!苏湛,苏湛,当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不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保证。”
放过你?苏湛心中冷笑,我曾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放过你?如今这正好,让你生不如死,我更是解气!
只是苏湛心中又隐隐感到不妙,这太子朱高炽怎么还能抢去朱高煦的仙丹,真是莫名其妙,虽然她心中明白这王孙贵族都深信这羽化成仙之说,只是由于自己对这仙丹灵药的不屑一顾,这样转换起思绪来还是很费劲。
明朝的国教不是道教,而是佛教。明开国皇帝朱元璋早年为僧,称帝之后给封王诸子择名僧为师傅。朱棣傅僧道衍,在藩邸定策起兵,出入帷幄。所以明代尊崇佛教,优礼僧尼,大兴佛寺,雕塑佛像,刻印佛经。但是,佛教追求来世幸福的说教,虽可做麻醉人民精神的鸦片,而不能解脱帝王内心的苦恼。他们已享尽人间荣华富贵,惟求长生不死,羽化成仙。所以很多王孙一意修玄,炼丹制药,祈求长生。
苏湛心中不觉烦躁,这回麻烦了,还得去提醒一下这朱高炽这个大胖子,别也中了毒瘾为好。
朱高煦见苏湛兀自思索,以为自己的苦求有所希望,瞪着可怜巴巴的眼睛注视着苏湛,只巴望她能应允再给自己一些神乎其神的仙丹。
苏湛回过神来,冲着满怀期望的朱高煦一笑,道:“王爷,恭祝你在乐安过得顺心。”言毕,微微揖礼,潇洒转身而去。
朱高煦怔怔晾在原地片刻,却又猛然惊醒过来,对着已经踏入暖阳中的苏湛的背影喊道:“苏湛,你……你何其毒!”
苏湛回首嫣然一笑,道:“王爷不必远送了。”言毕,大笑了两声,拂袖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如此而已
朱高煦徙封乐安州时,正值阳春三月,草长莺飞。
这个叫做“乐安”的地方,在永乐之前称为“棣州”,恰恰与永乐皇帝朱棣重名;而再往前推,秦始皇时曾在这里设置“厌次县”,这个“厌”同“压”字,“次”为驻扎之意,是因当年秦始皇发现这一带有天子气,东巡驻扎以压之而得名。朱棣把居功自傲、心有不甘的汉王徙封于此,是寓有谶纬用意的:一是以威压之,二是盼其乐安。
朱高煦终于被赶出了京城,而苏湛却在京城里依旧乐得逍遥。
朱高煦的马车驶出正阳门,沿着正阳门外大街徐徐前进的时候,昔日京城里耀武扬威的他撩起轿帘看着那秦淮河上的波光点点,眸子里已尽是凄迷的冷意,自己父皇的承诺,终于不过是一纸空谈。
秦淮河绵延流淌,波光中荡涤了岁月的风尘和落寞,一如既往地泛着欢快涟漪。在环抱城周的另一侧,石城门外的秦淮河上,正有一只小船在碧波上漂流。
苏湛、秦媚儿、吴晓月三人在船上坐着,游船放歌。河岸早春的胜景尽收眼底,秦媚儿的歌声极其动听,连岸边不小心听到的路人都要驻足张望一番,几人银铃般的笑声在河上久久回荡。
唱得累了,吴晓月进了船篷,去准备一些茶点润嗓解渴,只留苏湛和秦媚儿在船头,静静坐着。
秦媚儿突然道:“苏湛,最近夏大人怎么不见影子了?”
苏湛漫不经心道:“闹了点别扭。”
秦媚儿道:“你别对我说,他对你的心思你不知道。”
“我知道,”苏湛怅然叹了口气,“只是我们在不合适的时间相逢了吧。”
“我听三娘子说,皇上马上又要启程去北京了,那夏大人不是也得跟去么?这一走,恐怕得一年半载的,只怕这感情,就真的变淡了。”
一想到许久都见不到夏煜了,甚至在锦衣卫里那偶然间的一瞥也做不到了,苏湛的心里也瞬时觉得有几分空落落的,可是还是强笑道:“淡了就淡了吧。”
“苏湛啊,”秦媚儿凛然道,“就你之前跟我说的,你和他之间的种种过往,你听我一句话吧,这样的男子,真是世间难求,若是真错过了,恐怕你会抱憾终身。”
“我……”
“聊什么呢?”苏湛刚想再说些什么,吴晓月却已经端着糕点出来了,苏湛急忙住了口,神色黯然。
秦媚儿笑道:“在聊该给你找个什么样的婆家。”
“姐姐就会取笑我!”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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