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奕轻轻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从泪水纵横的脸上移开,放上自己的肩膀,拦腰一收,又将她整个身子揽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哭个痛快:“你若解了心里的结,就答应我好好养身子,我们往后的日子还很长,这一辈子,你我都是凡人,就过凡人的日子。”
苏绾璃在他肩头轻轻地点头。
此后,她心事少了,每日由夏奕陪着,身子渐渐好起来,侍婢们再不敢在她跟前提及山下的红尘俗事,她也不再打听逼问这天下如今是怎样了,全赖看到皎月、翠娥每每下山采购货物归来都一副欢喜模样,就知道外头定没了战乱,她心情因此愈发放松,半年后,都能使着轻功追着夏奕在大龙山满山跑了。
这一跑,雁队南归,梅开三度,荷塘染月,水杉蔽日,溪泉在葱翠峡谷中寂静流淌,岁月在无声无息中安详静好,恍然,已过三年。
三年,是真正与世隔绝的三年,在这一方自由散漫的天空里,数这方的鸳鸯蝴蝶、看这方的云卷云舒,不问世事、不谈恩仇,日子过得平静且舒畅,变故,却在潜滋暗长……
“哎呦……我跑不动了,坐下歇一歇。”苏绾璃与夏奕追逐一头小鹿,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半山腰,这大龙山脉深邃且浩远,一头小鹿追了三年都逮不到,苏绾璃眼下跑累了,便坐在高高的山坡上,遥遥俯瞰山下一座村落一派安宁。
“三年了,小鹿都变成母鹿了,怀了崽子还能跑得这么快,我真是……败给它了!”苏绾璃抹了把汗,从夏奕手中接过水壶。
卷二夫君是道多选题 第231章千里之外,人死情还在
夏奕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揽入怀里,心中有隐约的担忧:凭她的身手,追那头小鹿并不难,可却不知为何力不从心,跑几下就喊累,也确实总是流汗气喘,夏奕想帮她追到手,她却不依,非要自己亲自逮捕,如今小鹿变成了大鹿,还是因着她的无能为力,在这方山里驰骋得无比逍遥。
“追不到鹿,咱们就改追兔子吧?兔子这东西很蠢,跑百步就放弃自己任你抓了。”
“怎么!你看不起我,觉得我定追不到鹿吗?”
“岂敢看不起你?“
“你别看我这么累,其实我很舒畅,权当是锻炼身体了,这两年来我可没捧过药罐子!”
“是是是,你厉害。”
“不许你这么虚伪地恭维我!要知道凭我当年的身手,别所是鹿,就是豹子,也几头都给你拿下了!只是今时不同往日,跑几步就累得不行,不知是不是老了。”
“胡说!正值大好年华,怎就老了?”
二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山下村落传来一阵婴孩啼哭,似乎将将有新生命呱呱坠地。
果然,不多时便有男子抱着两只襁褓到处敲锣打鼓告之左邻右舍内人喜诞一对双生子,邻人纷纷祝福,红鸡蛋一筐一筐地送,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苏绾璃和夏奕虽然离得远,却能清晰听到旁人的议论:
“成亲三年都没个动静,以为他们注定是下不了蛋了,谁想到一生就是两个!”
“可不是?真是可喜可贺不是?”
“只是家里穷,也不知两个孩子以后怎么养……”
“若是有富贵人家肯领养就好了!”
……
“我们领养吧?”苏绾璃突然扭头问夏奕,目光神采奕奕。
夏奕却一脸嫌弃的模样:“拉屎拉尿,麻烦得很。”
“哼,你小时候难道很干净?”苏绾璃一脸不情不愿的不愉快模样。豁然起身气鼓鼓回擎天顶去了,怨恨他既然不喜欢小孩子,那当初自己肚子里多了块肉,何苦要装出那般怜惜的模样说只要是她苏绾璃的,他夏奕就一定养?
只是苏绾璃走得快,并不知夏奕一个人坐在山坡上,遥遥望着人家怀里的两个婴孩,久久失神不肯离去:虽然才刚出生,皮肤红红皱巴巴的不甚好看,但夏奕眼底却淌露浓浓的爱意。很想抱过来呵护一番,倘若这两孩子是绾璃的,那真是此生足矣了。
“爷。天黑了,回去吧?”良久,身后传来皎月的问候。
她是看到苏绾璃一个人赌气而归却不见夏奕回来,才匆匆下山寻找的,不知主人为何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发呆。抬眸望见前方村落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和花生串,才知道必是有人家诞下子嗣的喜事吸引了主人。
“夫人早前就提议要领养一个孩子,今朝回去也发了牢骚,主人为何偏不肯依呢?”皎月多嘴问了句,夫人的要求,主人有求必应。唯独这件事,却始终不肯退步。
夏奕摇头:“孩子若小,需要照顾必会累了她。孩子若大,如何照顾都亲不了。”
“大孩子的确不易生出感情来,但小孩子奴婢们都可以帮忙照顾的呀。”
“她凡事喜欢亲力亲为,若真领个孩子回来,她当自己孩子养。岂会容你们插手?”
“说到底,主人还是担心夫人的身子?”
“她如今虽不至于卧床服药。但身子总归大不如从前了,我怕她生病,宁可她一辈子只有我陪。”
皎月听他如是说,暗暗叹了口气:看来主人是铁了心不决定领养孩子了。
“奴婢们会侍奉主人和夫人到老的。”皎月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初皇上身边有那么多可信的宫婢,却独独选了她和翠娥,只因她与翠娥是诸多宫婢中年纪最小的,皇上如今不是皇上了,怕与皇后垂垂老矣时无人在旁侍奉,定要选两个会比他们更晚才老的,因为他知道,这辈子与皇后是注定没有子嗣的了。
这一夜夏奕回到擎天顶,被犹在赌气的苏绾璃拒之门外,谁想到三年来苏绾璃第一次独自睡觉,却在夜半时分被噩梦惊醒,夏奕躺在外间听到她的哭声,第一个冲了进去。
看到她泪流满面、浑身战栗,夏奕恼恨自己没有死皮赖脸陪着她睡:“怎么了?梦见什么吓成这样?”轻轻搂她入怀,呵护备至,“别怕,我在。”
“我梦见……我梦见他……他死了……”苏绾璃一句话,令夏奕僵若木石。
三年未曾提及那个人,一提起来,夏奕还是想到了谁。
“无趣的梦魇,不必放在心上。”夏奕掩去眼底异样,波澜不惊地宽慰她。
“不是的……不是的!梦很真实,他死了!“
“他死或不死,关你什么事?”夏奕有些恼怒,冷沉沉问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死活,早已与我们无关了。”
苏绾璃知道这般对夏奕说,他不恼火才怪,可是方才的梦境,清晰如现实,让苏绾璃逃无可逃——
苏帝驾崩、举国哀默,苏帝的棺椁抬过十里长街,浩浩荡荡,陪葬品却只有一件——那就是当年自己答应绣给他却最终没能完成的白鹅图。
苏绾璃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听着震天响碎人心的哭声,看不到棺椁里的苏龙黎是何模样,三年未见,他是否俊逸依然,还是如今躺在里头,早已憔悴得不似人形?
苏绾璃想扑过去看个究竟,却发现自己的身子穿透了墙穿透了人,触摸不到任何,恍然觉察这应该是个梦,可是人在挣扎梦却醒不过来。
梦的场景千变万化,转眼间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悄然远去,青石板路空巷绵延的街头回到三年前的幽州,华灯璀璨、人群渐拢,与方才悲恸哭声荡气回肠所不同,此刻却是欢声笑语的热闹场面,暮然回首,苏绾璃看见了灯火阑珊处的苏龙黎。
他缓缓摘下曹操的面具,千行泪痕遍布俊逸容颜,令苏绾璃愕然一怔,他却踱步逼近,手执绣画,嘶哑追问:“你为何不为我绣完这幅画?你为何不为我绣完这幅画?你为何不为我绣完这幅画……”
卷二夫君是道多选题 第232章为情困心伤成疾,一病不起
一声声一句句,问的都是同一个问题,苏绾璃却无从回答,只步步后退,摇头拒绝:“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放我走吧……你放我走吧!”
一口鲜血从苏龙黎唇角溢出,他却轻扯唇角,漾出凄凄的惨笑,风扬起他的如瀑长发,却在风里化成三千白丝,苏绾璃倒抽了口气,苏龙黎终于还是消失在了灯火阑珊处,只有一幅未完成的白鹅绣图,化成漫天雪丝,将自己紧紧缠绕,绕成一个茧子,透不过气……
这一夜,苏绾璃伏在夏奕肩头,哭道撕心裂肺。
夏奕始终沉着脸,不抚慰,不说话,直到苏绾璃哭倦了,不知是昏厥还是昏睡,夏奕将她放倒床上,这一睡,她却再度生了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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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三年的美好如过往云烟,如今,苏绾璃再度病卧床榻,一如三年前那般夜夜咳血。
夏奕遍请名医,却医不好她,皆道夫人心病难解,甚至有言命不久矣,三年前早已烙下病根,三年来安好已属奇迹。
夏奕凄然冷笑:那三年,难道是她回光返照吗?
“如何才能令她起死回生?”
“若解了心结,尚且还能再撑个一年半载,若心结继续积郁心中,唯恐寥寥不过三月尔尔。”
“她有何心结?”
这个问题,大夫门无从回答。
老嬷嬷说:“夫人的心结,恐怕是那个梦吧?”
夏奕不说话,脸色沉沉的。
侍婢们皆不敢再言。
当夜,夏奕独自陪伴苏绾璃,月光照在她姣美的脸上。透出细瓷般的白,白里泛着微弱的红,不知是病态之红,还是三年的相伴滋养出来的水润。
这三年她很快乐,夏奕完全可以感受到,可是她快乐不代表她心中没有秘密没有痛,只是被她自己极为小心地隐藏起来罢了。
然而一个噩梦,彻底揭开了过去的伤疤,尘封再久,终有曝光的一日。
夏奕的吻。一个个落在她的眉心、鼻尖、唇瓣,她皆无动于衷,夏奕叹了口气。轻抚她的面颊,缓缓道了句:“不错,他死了。”
苏绾璃的长睫,轻轻一颤。
夏奕的声音,在这暗夜里。沉沉缓缓、悠远绵长,好像要将那过去三年的尘埃,统统翻出来细数一番:“就在几天前,他病逝了……
“你不必感到意外,其实他的死,早有征兆。三年前从幽州回到南夏,一场大病差点要了他的命,后渐转好。他立马举兵收复北夏、一统天下,开创太平盛世,他的身子却每况愈下,药石无灵、巫术徒劳,皆言是心病;
“与你一样。心结难解、积郁成疾,所幸对此。他倒并无多少挣扎,因自幽州一别他肯主动放开你,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统一南北夏后就已立下遗诏,待他死后传位与夏盼,所以这三年来他不断培植重臣扶持夏盼,为他打下根基,夏盼六岁,就有六位辅佐大臣,即便苏龙黎骤然驾崩,也未引起天下大乱,可叹这片江山,承他之恩,太平昌盛;
“我本以为他的死讯可以瞒你一世,却敌不过你们五百年的主仆二十年的兄妹心有灵犀,他为你倾尽一生牵挂,据说入殓的时候已经满头白发,行将就木之前曾下令陪葬之物一切从简,金银珠宝统统不要,只要一幅白鹅绣图……
“那幅白鹅图,是你为他绣的吧?”
苏绾璃没有睁眼,紧闭的眼角却躺下一滴清泪,缓缓落至耳鬓,湿了青丝几缕。
夏奕为她掖好被褥,起身走出门去。
待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苏绾璃才缓缓睁开眼睛,泪水迷蒙了视线,看不清什么东西,她呆呆望着天花板,也不出声、也不抽泣,只是淌眼泪,思绪空荡。
命若不久,冥冥之中便会有所感应,好像世事沉浮皆无所谓,过去大悲大喜也不过尔尔,该放下的淡淡放下,该带走的自然带走,苏龙黎死后尚且有一幅他想带走的白鹅图,可是自己走的时候,最心爱的,能一并带走吗?
最心爱的,不正是夏奕?
世人皆道苏龙黎是为自己而死,那自己又是为谁奄奄一息?夏奕一定伤心难过,明明答应过他隐世的生活恩仇不问,但为何还是做不到无忧无虑心无旁骛?苏龙黎相思无从寄、一病至死,自己打从离开了他也烙下心病、闻他死讯又恹恹病倒,如何向夏奕解释自己的心始终如一?
只因一个人若是有太多的过去无法释怀,便将注定与快乐无缘,即便躲起来,躲得过千千万万的人,也躲不过自己的心。
为了能与夏奕终成眷属,这人世间走一遭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可若是苏绾璃一人付出,她必无怨无悔,却偏偏为这结局所付出的,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千千万万的别人,包括苏龙黎。
倘若当初不是自己一意孤行,从苏龙黎的婚礼上逃脱答应与夏奕双宿双飞,是否结局就会不一样?夏奕顺理成章成为夏国新帝,夏冲的叛乱压根无从下手,昌平国与夏国世代交好,夏国不会分裂为二连累苍生受苦受难,而后许多悲剧都不会发生,皇后不用死、丽妃不用死、苏二夫人不用死、肃木子、冷云山、严武不用死,苏龙黎也不用死……
世人说自己祸国殃民,苏绾璃无从狡辩,与夏奕一场相识相知相爱相守,是苏绾璃此生无法承受之重。
思及此,只觉胸中憋气呼吸不畅,意识在虚幻与现实之间游走,令苏绾璃痛不欲生,赫然睁眼、泪水崩裂,但见一团黑云重重压下,彻底包裹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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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夫人的药,煎好了。”皎月从夜半忙到黎明,总算将大夫开的药悉心熬成,小心端来,却在房门外看到了坐在石阶上的夏奕。
夏奕肩上结着厚厚的霜,一看便知一宿都坐在露天未曾进屋,皎月急忙放下托盘,唤翠娥为夏奕取来大氅披上,“夫人吃了药一定会好起来的,爷这般折磨自己岂不是害夫人担心?”
卷二夫君是道多选题 第233章神乌复仇,伤心人被劫走
“我把事情都告诉她了。”夏奕久久不言,一开口却如是道。
“啊?”皎月、翠娥皆是一怔,“爷这是何苦呢?”外头的事,她们两个一清二楚,三年来,但凡是苏龙黎的近况,夏奕其实都了如指掌,因皎月、翠娥本是黑羽毛的后人,身怀武功擅长情报,只要是夏奕想知道的,没有她们打探不到的,然而打探仅仅为了让主人安心,绝不敢告之夫人的,夏奕千叮万嘱命令她们不许多嘴,到头来却是最想隐瞒的他松了口。
“夫人是何反应?”翠娥忙问。
夏奕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暗哑回之:“她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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