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晕了多久,我才幽幽转醒。满鼻都是呛人的劈柴味,我一恢复意识就拼命的咳嗽起来。看看周围,真个是家徒四壁,连我先前住得下人房都不如。想找口水润润干涩的喉咙,一看没有个能放东西的地儿,也就断了念头。
屋外有人掀开破竹帘进来,俨然就是接住我的人。他身材魁梧,穿着粗布长衣,一张脸倒是白白净净不像下人的样子。见我撑着坐起来,他忙跑到土炕前拿了件罩衫给我披上,“公主,您醒了怎么也不叫我一声。”
我低下头,紧紧抓住罩衫的衣襟,低头不语。
那人愣了一下,忽然憨憨的笑起来,“想必是公主不记得小人了,您忘了,每次您外出打猎,小人总是牵着青冥……”
我摇摇头,泪珠子随着晃动落在他的罩衫上,“我自然记得你。只是……我怨我自己这么多年,竟然没问过你的名字。”
是啊。这不就是我家专门喂养青冥的马倌么?可我如何能对我的救命恩人叫出“马倌”二字?我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恨自己。
我为了害我爹被镇在塔下恨我自己;为了放跑了魔尊而恨自己;也为了让靖澜颜面扫地、心灰意冷恨自己。
我甚至气自己究竟为什么还活着,而不是一死百了?
马倌见我哭得伤心,规矩的肃立在一旁不搭话。后来,等我实在没力气哭了,他才小心的扶着我躺下,口气谦卑的说:“其实小人本名就叫青冥。只是后来养了马儿后,每次有人呼唤小人,那青马便抢着回应。本来小人要这名字也没什么用,便给马儿用了。大家渐渐的也忘了我叫什么。”他说着憨憨的笑起来,见我没反应,又拘谨的收起笑容。
我抚着胸口轻轻喘息,手指刚碰上,便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好像几把尖刀在扎。我咬着牙,再摸上去,碰到了几个尖利的碎片。想必是靖澜在盛怒之下捏碎了那眼睛形状的链坠,其残骸扎进了我的伤口里。
“青冥……大哥。”我呼唤他,“你能帮我把这些碎片抠出来吗?”他脸红了,别过脸,眼睛直直的盯在地上,“小人,小人不敢……”
我艰难的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从此就是我哥哥,不要再叫自己小人了。”
“是。小人听命。”他应完,才发觉自己又错了,赶忙缩着脖子,又闭紧了嘴巴。
我靠着墙叹了口气,问道:“既然你不敢帮我,能不能给我找面镜子?这些东西扎得我实在辛苦。”
他急忙站起来,看看四周,又颓唐坐下,“小人……我家里没有镜子,也没钱买……”
唉,想想也是。我闭着眼点点头,“你有小刀吗?”
他赶忙从腰间取来一把匕首,小心的在袖子上擦拭干净,“这还是天王赏赐给我的,我一直都戴在身上呢!”
我接过匕首,左手摸着碎片的位置,右手猛的扎下去。一阵剧痛传来,我忍不住哼了一声,紧接着用力将那片残渣挑了出来,随之而出的还有鲜红的血柱。
青冥大哥吓得面色苍白,他小声劝我:“公主哇,你先忍忍好吗?等我找了大夫来,让他给你弄好。你这样自己处理,伤口反而更大了。”
我摇摇头,“别叫大夫。虽然这个链坠碎了,我仍然担心天兵会追过来。我不能再回那里了……”声音不自觉的颤抖拐弯,泪又落了下来,“我已经无处容身了!”
青冥大哥的表情愁苦的不得了,他胸膛剧烈起伏几下,突然下定决心般从我手中夺过匕首,“那,那还不如我试着给你取出残片,反正看着你挖我更难受。”
他起身出去端来一盆清水,将屋子里唯一的面巾浸泡干净,说了一声“冒犯”,便将我胸口破烂的衣衫撕开,一点点细心的擦拭起来。
可能是流血过多,我的视野又有些模糊起来。看着给我擦拭伤口的青冥大哥,忽而像是见到在瑶池小院里给我抹药的靖澜。一想起他,我的胸口愈加疼痛,更是止不住的大声痛哭起来。
青冥大哥看了,以为是他弄疼了我,惊得赶紧举起双手,六神无主的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见我虽然气力越来越小,却还是没有停止哭泣的预兆,突然开口说:“我来三层天界之前,曾经去镇魔塔探望过天王!”
一听见父王的名号,我立刻抬起脸,也顾不上哭,忙问:“我爹怎么样了?”
“天王说……”他看我全身关注听他说话,突然以极快的手法挑落了我胸前的一块碎片。我自然是一声哀嚎,却再没之前那么疼了。这时,他垂着眼睛,一边继续为我擦拭血迹,一边说:“天王说塔里面很宽敞呢!”
我听见这熟悉的答案,忽然噗嗤一声笑了,笑着笑着,想起自己闯下的大祸,又忍不住痛哭起来。
青冥发现似乎怎么哄我,我也止不住哭泣,索性手头抓紧,以最快的速度将我胸上残留的碎片都清除了干净。之后,他掏出一瓶药粉,小心翼翼的洒在我的伤口上。
我先感到一阵细微的刺痛,而后整个胸前像是冻住了一样麻木。
他轻柔的给我盖上被子,嘱咐道:“公主,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出去探探风声,顺便买点吃的回来。”
折腾一番,我已经累得有些迷糊了,听他说要出去,突然拉着他的袖子说:“去帮我把雷泽将军找来,他要是知道我出事一定急疯了。”
青冥像是听过雷泽的名声,认真点点头,关上门走了。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我躺着,似睡非睡的盯着门口。这扇破门关好了也有一条大缝,总让我觉得随时都会被推开。
就这样战战兢兢的,直到困得眼皮打架,我才沉沉睡去。睡之前,我幻想着,如果再睁开眼,看见王府的床帏,父王和靖澜笑着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第十五章 尽海彼端
我四肢无力,沉浸在一片红黑色的粘液里,正在慢慢向下陷落。若不是耳边越来越响亮的呼唤,恐怕就要被淹没了。
睁开眼,泽哥哥的脸由朦胧到清晰。见我醒来,他松了一口气,原本端得平平的肩膀垂了下来。我勉强挤出个微笑,“放心。没事。”
他眼眶有些发红,不过见我笑了,也慢慢点点头。我们这样沉默的对视了一会儿,他斟酌着措辞问:“是他?”
我闭上眼,“是他。”
泽哥哥不解,“怎么会这样?我爹说过一些你们的事。我一直觉得他是……”说到这里他小心的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是在乎你的。比如选择将你发配到第四层玉场,是为了让你免受被天王的迫害……”
曾几何时我也曾这样幻想。可泽哥哥并不知道我在瑶池看到的一切。越来越多的行为表明,他对我的在乎,不过是一种占有欲,是对我在天界让他丢脸的不甘。当他见到我残破的身子,无法治愈的缺陷时,也许又多了几分可怜。
只不过所有的一切,在有别的温香软玉陪伴之后,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泽哥哥捏着我的手,还纠结在对靖澜的猜测中,“再说这次,他虽下狠手伤了你,可同样也将那追踪你行迹的链坠弄坏了。如果不是青冥找到我,我都找不到你的所在。所以我猜他难道是有意……”
“哥哥……”我打断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结论,只为不再给自己任何一点点的幻想。我用叹息般轻微的声音说道:“在乎也好,不在乎也罢。所有的都过去了。”
他满眼疼惜的望着我,伸出手指轻柔抚摸我的脸颊,“这样也好。我将你藏在家里,也不会有人找得到你。”
我摇摇头,“哥哥。我叫你来不是要跟你回去,而是想要你帮助我离开这里,离开天界。”
他听后不由得睁大眼睛,“离开?你想要去哪?你这样的身子又能去哪?”
我想了想,整个天界遍布北天王家的势力,而且我也再不能相信靖澜能保护我的周全。唯有跨过尽海去半仙界一条路。
雷泽听了我的想法,不断地摇头,“不行。你不知道现在半仙界的局势。尽海那边是第六层修仙界,鱼龙混杂、弱肉强食,是没有法理规则的地方!你不仅是个女子,而且还受了这么重的伤,我怎么能让你去那里冒险?绝对不行!”
我确实不知道半仙界有多危险。在我印象里,能孕育娘亲,守辙和阿翡的地方也不会太差。于是,我说:“若留在天界我只能终日躲着,担惊受怕,还什么都干不了。若去了半仙界,无人追缉多少还能自由些。运气好点,没准还能找到迷蝶甚至紫衣人的线索。哥哥,你说对不对?”
我装作理直气壮的掰了这么一堆。其实此刻,我只是想要逃离这个地方,逃得越远越好。
他哀伤的看我看了许久,最终妥协:“你且好好休息几日。等我安排妥当了,让青冥带着你悄悄离开吧。”
这一躲就是十来天。一连几天躺在床上,由青冥服侍着吃饭上药。到第十天的时候,已经差不多可以自己走了。青冥拿着泽哥哥给我们的钱换了不少药粉药丸,怕万一我们到第六层半仙界,没有药店和大夫。
有时候,他会说一些街上听来的消息给我解闷。譬如什么不归居老鸨把阁楼改名叫“望月阁”啦;监军李大人被吓出一场大病,已经辞官回家啦;城里盛传逃了朝廷要犯,增派不少天兵天将看守各个要道,而统领正好是泽哥哥啦……
最大的一条新闻,莫过于天帝亲临第三层天界,调集三万精兵,要越过尽海从半仙界开始向魔界推进。
我得知这消息还不出一天,泽哥哥就匆匆赶过来告诉我,他已经从随军出征的队伍中安排了一辆运粮草的马车,届时只要青冥驾车混在车队中,我乖乖躺在草垛里便可安然混出哨卡,离开天界。
我听了觉得他太过异想天开,随军出征的队伍里肯定少不了仙法高强的上仙,万一被他们探查出我的所在,我还不是自投罗网?
泽哥哥却坚持看法。他双手一摊,比划着说:“想必你也知道尽海是什么样的地方。海面上交织着数不清的术法禁咒,专门为了防范未经许可想要进到上四层天界的人。若你们随军同行,在天帝以及众多上仙的仙气加持下,必然可以安然渡过。要是只有你跟青冥两个半仙想要通过,虽说是离开天界,但万一有个差池,一个天雷就能炸的你们尸骨无存。小爱,你仔细想想吧。”
想起靖澜劈开慕辰案几那一幅画面,我顿时吓得汗毛倒竖。看青冥也在一边表示愿意混进天兵以求稳妥,我就自然而然的答应了。
出发前一夜,我跟青冥穿上天兵衣服,跟着泽哥哥去巡视粮草车辆。天色昏暗,加上泽哥哥身份在那,没有人注意我这个身材矮小,且走路直打晃的小兵。
拐到一僻静处,泽哥哥假装检查装车情况,暗地里给我们打掩护。青冥利落的将我扛起来塞进车斗的茅草堆里,又将一包药材细软递给我藏好。
泽哥哥替我拨了拨脸上的茅草,悄声对我说:“明天,除非青冥叫你下来,否则不许探头出来,明白了么?”我眨眨眼睛,费力的伸出手,拉住他搭在草垛上的手。他反过来紧紧捏捏我,“你放心。天界有我爹照顾天王,我一有机会就去半仙界找你。”
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最终会漂流到何处。可这句话,是我现在唯一的精神支柱,我含着泪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一夜无话。
等我被马车的颠簸震醒的时候,外面天光明亮,四周响起了行军的号角声。我多次看父王点兵,今天听见号角声格外兴奋。只是我现在算“偷渡”,既不敢召唤青冥大哥,也不敢撩开稻草坐起来。只能吹开脸上的零星茅草,盯着天空看。
今天天气晴好,湛蓝的天上,飘着层叠鱼鳞般的白云。我知道上面满满的站着天兵和天将。几只乘大鹏的哨兵,一会儿向前,一会撤回,似乎在引导整个队伍的队形。忽而一片巨大的影子一闪而过,来不及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听见万众齐呼“陛下神威!”
原来,是靖澜到了。
他在天上,受万众瞩目。我却藏在草堆里,大气都不敢出,真个是命如草芥了……
、第十六章 残酷的修仙之境
本以为我要在草垛里藏个几天几夜,没想到那天黄昏的时候,大部队就到达了尽海的彼岸。也对,靖澜、靖澜,这名字的寓意就是平定波澜,所以才进行的如此顺利吧?
小时候听父王说过,尽海是上古法术禁制织成的虚幻之海,看起来一望无际,有时却也可一步跨越。
我不知道什么人可以一步跨越,却知道福神伯伯死在了尽海。故而,心里对这天界特殊的第五层充满了恐惧,甚至没胆量伸出头去看看下面的海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们这次是从上层下来,而且还沾了天帝的光,都用了一天的时间。可想而知,若是我自己想要从下界渡过尽海会有多么艰难。如此一想,故土、父王和过去的一切离我越发遥远,我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做了这个来到半仙界的决定。
入夜后,青冥大哥悄悄找到了我,并帮我从草垛里爬了出来。临时军营里到处都是巡夜的士兵和临时调度的队伍。我们既不能等到天明,又怕被人发现,只得猫着腰、拉着手,从一片灯下阴影溜到另一片。
三万人的军队,军帐与黑夜连成一片,火把星星点点,让人觉得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在这种又紧张又绝望的情形下,我身体也扛不住了,冷汗恨不得顺着我跟青冥交握的指缝里流下。他紧紧捏了几下我的手心,而后默默蹲下来,要背我。这种情形委实不是该扭捏的时候,我咬着嘴唇,搂上他的脖子。
接下来,虽花了很长的时间,倒是在黎明到来前有惊无险的逃出了军营。
青冥背着装满我药材的包袱,搀着我沿岸边前行。黎明的光将尽海染得像是融化了的金子,华丽且冷酷,一片虚幻。很难想象,远处望不见边的,那满是灰色瘴雾的另一端就是第四层天界。我们呆呆的望着那边,有些手足无措。
回头看,沙滩上散乱着大小不一的黑色礁石,沙子下零星翘起骨头的残渣,都是强行渡海之人的尸首,被刮净打散了冲回岸边,连想为他们收敛尸骨的人也无处可寻。真是让人无法漠视的恐怖。
“青冥大哥,你来过半仙界么?”
青冥摇摇头,“我虽是半仙,但从小就被王爷带来了天界,对这里早已经没有印象了。”“这里没有像第三层一样的街市么?”我天真的询问。
青冥又是摇摇头,“听说那是第七层半仙生活区才有的东西。这是第六层修仙界,我猜,到处应该都是准备突破尽海的半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