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叙话,却把秦绝响听得一头雾水,问道:“大哥,倒底怎么回事?多半是谁?”
常思豪瞧着他的眼睛,语声凝重:“我们说的,是假袁凉宇。”
秦绝响略一迟愣,随即想起:“挑动长青帮与咱们过不去那小子?”
陈胜一道:“不错,此人后来又曾在武则天庙里诈称祁北山,去骗百剑盟中人。我身上这十字伤口,便拜他所赐,其所用兵刃,除了黑玉龙鳞索外另有一柄黑色四棱短刺,乃是他防身的杀手锏。”
马明绍道:“江湖上使此类外门兵器的也不少,虽然伤口相近,却也难以断定。”三人听了均觉有理,一时间踌躇起来。隔了一隔,常思豪道:“陈大哥,我记得那日在黄河边你说,袁凉宇这黑刺所喂之毒甚奇,必是独门,是不是?”见他点头,便又续道:“那么咱们将大爷身上中这毒弄一些下来,使到牲畜身上,观察一下效果是否与以前你中毒时一样,岂不是就能判别明白了么?”
陈胜一大喜,又摇摇头:“不行,这毒的特异,全在于身体内部的反应和感觉,外表只是发黑,与其它普通毒药相差无几,对牲畜使了又有何用?”
四人复又沉默。
秦绝响眼睛转转,似乎想到什么有些喜相,瞧了眼陈胜一,鼻中却轻哼了一声,摇了摇头。
忽地,陈胜一抄起旁边方才常思豪用来剖尸的短刀,叫声:“大爷得罪!”挥手向秦逸尸身口中刺去——这一下突如其来,把三人都吓了一跳,秦绝响喝道:“你干什么!”伸手待要阻止,却见陈胜一已将刀抽回,退身翻腕,倒转刀尖,照定自己胸腹之间那道十字伤疤,扑地一声刺了进去。
秦绝响眼睛瞪得老大:“你……你……”心下却是一乐:“嘿,他怎会知道我想什么?”
陈胜一这几下动作奇快,而且事发突然,虽然常思豪就在旁边,想拦亦是不及,他赶忙上前一把抱住,急切责道:“陈大哥,你疯了么?以身试毒可是闹着玩的?”
“没事的。”
陈胜一伸手连点自己几处穴道,深吸一口气,咬牙憋住,将短刀缓缓拔出,伤口处立时一片黑气漫延开来。
秦绝响道:“你这笨蛋!纵要试毒,割破一点手指也就罢了,怎么刺这要命的地方?”
陈胜一勉强笑笑:“我有分寸。距上次中毒已过了很久,刺别的地方,我怕忆不起当时的感觉……”
本来适方才秦绝响瞧着他,就是在寻思:“牲畜不会表述中毒的感觉,你既然中过此毒,何不再醮上毒刺自己一刀?只怕老小子舍不得。”故而哼一声摇了摇头,哪料他倒像和自己通了心思一般,真的动手干了,不禁暗暗佩服,忽又反应过来:“他要试毒,怎不先请示?定是怕我不允许他再在大伯身上动刀。老家伙总是自作主张,不把我放在眼里。”
他脾气上来,本又想大骂几句,见陈胜一盘坐于地,闭上了眼睛,知是在体会比较两次中毒后的感觉,勉强忍住,心想:“你奶奶的,这刀不和你计较就是。”
外间雨声淅沥,渐渐停歇,夜色更深,天空却澄澈不少,显得很是清亮。陈胜一身子原本僵紧一动不动,慢慢的,不由自主地变得微微颤抖起来,额头上眼瞅着汗珠儿变密变大,汇聚在一起,滴滴嗒嗒淌了下来,伤口处皮肤发黑发干,也不出血。秦绝响平日除了机关簧巧,偶尔也喜欢玩些毒药,见此情景,知是毒发征象,绝非做作,暗道这毒时隔许久,刚才又只是在刀尖上沾到一些,却仍如此厉害,毒性之强,想必不在自己玩过那翠水灵蛇之下。马明绍在旁边瞧着,也是一脸焦急忧虑。
常思豪当日见过陈胜一中刺后的模样,现在一见他伤处皮肤发干,心中登时紧了。隔了好一会儿,只见陈胜一轻哼一声,二目睁开,表情既喜又忧,声音低沉地恨恨道:“是他……,是他……”隔了一隔,续道:“我早该想到的。那日苍大剑言说,秦家与聚豪阁中间的矛盾,乃是朝廷指派东厂一手策划挑起,那么这个假袁凉宇,多半便是东厂的人,如此一来,只怕秦府会战之前,他们便早潜伏于侧了。”
秦绝响翻起白眼道:“聚豪阁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就算没人挑拨,他们也瞄上咱们不是一天两天了!”
陈胜一对他的话似乎听而未闻,目光放远,仍自喃喃说着:“百剑盟与咱们是友非敌,聚豪阁又铩羽而去,放眼整个江湖,除了东厂,还哪个能有实力在一夜之间,将本舵血洗一空?而且他们出手狠辣,远非武林人士所及,目的和动机也是相当明显,嘿,亏我自觉脑汁绞尽,居然忽略了他们……”
常思豪道:“且不忙说这些,你且看看,这几样药哪个是解毒的?”说着把几个小瓶托在掌心,原来他知道陈胜一平时都带着各种药物,所以刚才早在他脱下的衣服中搜摸出来以备急救。
陈胜一轻轻将他手推开:“这毒,我的药可解不了。”
常思豪神色立变,心想前次你中毒之后,多亏宝福老人相救,这才逃过一劫,如今无药,可又能上哪里找他?
第四章 少年意气
陈胜一忙道:“不用担心,刀刺的不深,没伤到脏器,而且我封住了周围血脉,控制了它的漫延,皮里肉外的这点毒素我可以运功逼出。”说着扯了片衣襟垫接在伤处之下,开始凝神导引气血。
常思豪稍觉安心,怕他受到风寒,将烧黄钱纸的铜盆挪近了些。
陈胜一打坐行气,运功排毒,不多时身上便汗雾蒸腾,仿佛每一个毛孔都在大口喘气。秦绝响一旁瞧着,心道:“大胡子平日要处理的事情极多,这身功夫倒没扔下,若惹急了打起来,他真要杀我,可不是什么难事。”想到此节,又立时回想起自己对他种种无礼行为,不禁有些后怕:“大伯爷爷都不在了,祁大叔也没了,本舵余人武功都不如他,还能有谁能保我平安?”向常思豪瞧去,见他一脸关切地望着陈胜一,不由大觉头痛:“大哥的武功虽然远超于他,但跟他交情甚好,真闹翻了未必帮我。”
他思来想去,心下难安,眼见陈胜一运功十分专注,心想:“我惹他不快多次,仇已记下,他指不定哪天就要发作起性,此时不杀他,更待何时?”他向常思豪凑了凑,低低道:“大哥,这里交给我和马大哥护持就是,我看你脸色很不好看,想是累了,早回房休息去罢。”
常思豪目不转睛地瞧着陈胜一,只轻轻摇了摇头。
他不作声,秦绝响也不敢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陈胜一身边雾气渐消,全身上下骨节爆响,皮肤火炭般烧得透红,仿佛要变得透明了一般。伤口边黑圈开始收缩,继而速度加快,愈来愈小,伤处滴滴嗒嗒淌出黑水,落在那片衣襟之上,又隔了好一会儿,红潮退落,肤色转白,陈胜一再度睁开双目,明显已经精神许多。
他撑地起身,将沾满黑水的衣襟抛在火盆中,见秦绝响不错眼神地盯着自己,微微一笑道:“少主放心,我体内余毒并无大碍,三五日内便可肃清。待会儿再用水清洗过伤口,包扎一下即可。”
秦绝响道:“那就好。”心想:“老小子倒会自作多情!谁他娘担心你了!”
“陈大哥,刚下过雨,灵棚这夜风寒凉,我扶你回屋吧。”
常思豪一边说着,一边将陈胜一衣衫取过,披在他身上,又拉过他左臂围在自己颈后,招呼着秦绝响:“你架他右面。”陈胜一忙道:“不敢劳烦少主。”却见秦绝响已在腋下钻出头来,没瞧自己,只朝旁扭着脸对马明绍道:“马大哥,灵棚这交给你了,我和常大哥送他回去!”
马明绍恭身点头,目送三人离开,火盆中光芒消隐,灵棚里冷森森显得幽暗许多。
陈胜一的住处在北跨院西侧,靠近秦府外墙,常思豪借用夜行衣时曾经来过,自然轻车熟路,秦绝响却是初来,只见他住这幢楼结构紧小,造型方正,顶层起脊甚高,侧墙有窗,大小与正窗相同。推门进来,屋中黑沉沉一片,北墙山上隐约挂着柄刀,下面是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再无它物。秦绝响掏出火摺打着,见楼梯窄小难容三人并过,便抢在前面侧身照亮道路,常思豪扶着陈胜一随后沿梯而上。
自梯口处刚一露头便觉光线明亮不少,秦绝响侧脸瞧去,原来这层楼四面开窗,倒像是一座塔了,心想:“住在塔里好玩得紧,大胡子倒会享受。”紧抢两步上来,点着了旁边的烛台,推窗瞧去,西北两面墙外夜色黑沉,万户千家灯火俱寂,东面便是常思豪住的北跨院,此刻耘春阁二楼上灯色暖黄,一个婢女站在窗外边廊,瞧瞧下面院子的月亮门,又瞧瞧檐间滴水,正自出神。常思豪已将陈胜一扶到床上,见他开窗望景,怕吹进寒风,忙招呼关了。
秦绝响带上窗子,笑道:“宝塔不错,只不知住的和尚四大空不空。”
陈胜一淡笑道:“佛法中的四大,乃指地水火风,这楼上四面有窗,风倒是少不了的。”
秦绝响道:“哦?原来四大是地水火风,我还道是酒色财气呢!”见常思豪连使眼色,心知他是怕自己胡闹激火,便不说了。环顾屋中,除了正中央头南脚北放置的木床,仅南窗下有一套桌椅,墙角有两箱一柜,陈设之简陋,比之府中仆役亦有不如,暗想:“天南地北的朋友与秦家结交,有几个能直接接触到爷爷、大伯这儿?一般的也就由大胡子和手底下人打理了,他这外总管做了许多年,办事过手沾油,落下的钱定少不了,却把屋子弄得这么简朴,无非是为了掩人耳目。”
他瞧着那两个箱子,琢磨陈胜一多半不会把金银财宝藏在里面,柜子呢,摆在明面,总也不大可能。扫来扫去,目光落在西窗下一块砖上,那砖离地不高,虽然大小与别处相同,颜色却是稍暗,而且在灯光侧照下,砖缝边阴影较别处为浓,心中大乐:“这必是屋内暗格的枢纽,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本尊的眼睛,嘿嘿,老子这么一按下去,暗格打开,里面金锭银锭叽里骨碌往外这么一滚,看你老小子怎么收场!大哥见你吞没秦家的钱,自也瞧你不起,看他到时是帮你还是帮我?哈哈!”
他看床边常思豪打来了清水正给陈胜一清理伤口,两个人都没注意自己,便信步来到西窗边,转过身来将背靠在窗台上,曲左膝作小憩状,脚跟却早瞄准了方位,轻轻向那砖上一磕,就听嘎啦啦轻响,机关启动的声音,心下大喜,口中却道:“咦,出什么事儿啦?”眼睛四处扫着。
陈胜一平静地道:“你推开窗子便知。”
秦绝响心想:“你让我看外面,自己却趁机去隐藏暗格,我可不上当。”仍是东瞧西望,片刻之间,机关绞动的声音已经消失,屋中却一无异状,不禁奇怪。推开窗子看去,只见檐上数十块瓦片向上支起,底下黑森森的机括中探舌般露出弩尖,对准了墙头。
陈胜一道:“那是瓦棱弩。”
秦绝响神情微愕:“府中还有这种防御工事,我竟不知道。”
陈胜一笑了笑:“当年修建府第之时,少主尚未出生,这瓦棱弩乃是五爷设计,对付善使飞抓爬墙的‘猫儿’最是有效。”常思豪闻言扫了一眼,心道:“从地理位置和建造的风格来看,这塔楼明显是个防御工事,府中房间多的是,陈大哥却专门住在这里,用意不言自明。唉,白天要为秦家办事,连晚上睡觉,都还要防着外敌入侵,他对秦家,真是尽心尽力。”
秦绝响生性喜欢簧巧之物,又听这是爹爹设计的,自是不能放过。他探出头去仔细观察,见那机括接榫关节等处略闪微光,毫无锈迹,心知内部必安有自动注油槽润滑保养,以利长期有效使用。想起父亲,心中更是一阵难过,喃喃道:“爹爹设计精巧,远在我之上,他留下的许多图纸,到现在我也做不出来。”
陈胜一道:“你的天分只怕并不在他之下,不过你爹爹另有一股机灵劲,往往能化腐朽为神奇,这就不是寻常人能赶得上的了。”
“哦?”秦绝响来了兴致:“他怎么化腐朽为神奇了?”
陈胜一道:“嗯,那可是多得很,就拿聪子峪那次的事来说吧,你爹爹和我当时都是二十来岁,血气方刚,他在霍州组建分舵,我奉老太爷的命令在临汾公干,事办完了往回赶,到霍州时正看他怒冲冲点手叫了六个人要出去,一打听,原来下人报说有一伙土匪在张家庄劫了咱的六车私货,而且放出话来,让秦老五有本事就自己去要。”
秦绝响插口进来:“我听爷爷说,秦家的基业是他二十几岁开创的,你说这事发生之时爹爹二十来岁,那么爷爷已经人到中年,晋境内咱们的分舵也不少了,可说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竟有人敢劫咱的东西?”
陈胜一道:“是啊,那时绝大多数的绿林朋友都给咱们面子,不过吃生米的也是不少。”
吃生米的,在绿林道上是指不顾江湖规矩,不管对象是谁,一律不给面子的劫匪,秦绝响点了点头,知道即便是现在,这种人也大有人在。
陈胜一续道:“我正好顺路,便跟着一起去。八个人一路进了太岳山,四处打听寻访,很轻松就查到是聪子峪一伙匪帮干的,这小匪帮只有三十来人,领头的老大外号叫‘吃得开’,我们心想那几个毛贼还够一划拉的吗?便吩咐随从留下俩准备押车,剩下的回家,就这样四个人开进了聪子峪。”
常思豪笑道:“八个人对三十人,也不大容易,你们竟还遣走四个。”
“呵呵,”陈胜一笑道:“也算是‘艺高人胆大’吧,少年人总是喜欢逞逞英雄,何况在那之前,我和五爷把敢动咱们东西的匪帮山寨几乎都挑遍了,有很多时候嫌人多累赘,都是单人独马去的,虽然也有过凶险,却从来没失过手,这次五爷挑上了六个手下,那还是因为对方放了话,有挑战的意味,所以特别加了防备。”
秦绝响迫不及待地问道:“开进聪子峪之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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