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这一通事情,已到傍晚时分,暮色苍茫,远处村寨中炊烟四起,常思豪坐在劈柴的木墩之上,眼望如血残阳,有些痴愣。宝福老人吩咐小坠子将一只土鸡捕杀,在厨下拾掇,自己提了烟袋,点上一锅,走出草屋。常思豪见他出来,忙起身让坐。宝福老人挥手笑笑:“你这娃儿,貌似知礼,却如何做出尿撒黄河事来?两岸人家,皆靠它谋食活命,黄河虽然凶猛狂暴,却也养育了这一方儿女,百姓视它如同母亲一般,每到年时,还要集些供品祭奠,取水思源,恩情不可忘啊!”
常思豪大是惭愧,宝福老人一笑:“少年顽皮,也是无妨。来!”领着常思豪沿来时路向外走,将到河边,伸手折了几根柳条,向右侧一拐,来到一处草洼地,中间凹处,盖着方木板,洼地近水处有竹编网栅相拦。老人把柳条扔给常思豪,俯身揭开木板,原来下面是个小小水窖,水面上几条大鲤鱼见人而惊,翻花打水,底下黑背金鳞,还不知道有几多。老人大手一捞,喊声:“接着!”一条鲤鱼飞出水面,直奔常思豪面门,常思豪伸手去接,那鱼身上有沾液,又湿又滑,扑扑愣愣,身上水花,溅了他一头一脸,抓拿不住,掉在地上,这黄河鲤鱼腰力极足,在地上一个打挺,便是三尺多高,常思豪急忙去扑,却按不住,这鱼三蹦两蹦,竟然就要跃过竹栅,重入黄河。宝福老人喊道:“抠它腮!”常思豪扑住那鱼,急忙依言而行,果然抓了个结实,回来用柳条穿定,己是额头见汗,满身都是泥点,老人不由哈哈大笑。
常思豪觉得丢人,又不服气,说道:“你等着。”转身到树林,找了根带尖的竹片,回来站定,道:“来吧!”
宝福老人见这架式,明白他的意思,笑道:“好,接着!”大手一扬,又是一条大鲤飞向常思豪。
常思豪瞄着来势,探手一刺,竹片尖端不偏不倚,正入鲤鱼腮间,用的正是军中快刀拆骨的法子,只把鲤鱼的腮缝当做骨缝罢了。他拿柳条把鱼穿好,看着老人,面上神采飞扬。
宝福老人微笑点了点头:“好手法。再来!”说着话大手插入水窖一搅,水花暴起,三条大鲤宛如出水游龙,分别射向常思豪前胸面门!
常思豪手腕疾抖,连刺而出,前两条鱼都是透腮而过,第三条鱼,却重重击在他胸侧,这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鲤鱼,撞得常思豪肋骨生疼。
老人盖上木板,微笑说道:“你有手法而无身法,所以在城上才叫番兵伤了,若刚才这条鲤鱼是一柄长枪,你还有命在么?”
第三章 身手论
常思豪手抚胸肋间痛处,忆起当日与番兵城上血战情景,不由打了个冷战,痴然道:“什么……才算身法?”
宝福老人指着洼地上那条蹦跳的鲤鱼:“呵呵,你呀,缺的就是它身上这股劲儿!”
两人在水边将鱼拾掇干净,回到草屋,小坠子正在里屋喂陈胜一鸡汤。老人刷洗锅灶把鱼炖上,见常思豪在一边两眼发直,知他还想着鲤鱼事情。淡淡一笑,也不管他,自去揉面蒸馍。
不一时锅内香气四溢,鲜味扑鼻,小坠子从里屋出来,把碗刷了,仰鼻嗅嗅,嘻笑道:“好香啊!”到锅边揭盖看看火候,不禁讶然:“哇,今天怎么炖这么多?怪不得鲜味恁地足。”看见常思豪直勾勾瞅着残阳发愣,捂嘴鬼笑,蹑手蹑脚摸到他背后,忽地侧身转头,做了个鬼脸,把常思豪吓了一跳。
小坠子背手笑嘻嘻地问:“小雀儿哥哥,想什么呢?”
常思豪一头雾水:“什么小雀儿?”
小坠子叼着下唇,忍住笑,一只小脚丫在地上点戳踢踏着,眼神顺着常思豪的前胸腹部一路看下去,却在两腿之间停住,一呶小嘴儿:“就是它罗。”
常思豪一张小黑脸腾地红了,下意识地捂住裆部,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上穿着衣服,这才不尴不尬地放开。
“当。”一支烟袋锅轻轻敲在小坠子头上,原来是宝福老人。他哭笑不得地训斥道:“臭丫头,都多大了?还没个正经,小女孩家家,说这些疯话,成什么样子?”
小坠子揉着脑袋,嗔道:“既在黄河边上住,便是风波浪里人,小壮、二牛他们也都是赤条条在黄河里游,哪个人的雀雀我没看过?本来他的就没人家大嘛,叫他小雀儿哥哥,有什么不对啦?”
宝福老人道:“你这娃,太也张狂,小时胡闹也就罢了,如今一天比一天大,就要出落成个大姑娘了,转过两年,到十四岁,便该嫁人。再这样乱七八糟,怎么嫁得出去?”
小坠子揽住他胳膊嘻笑:“嫁不出去更好,我在家里陪公公一辈子,给你揉腿捶背打鱼吃,不是很好?”她两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顾盼生姿地瞅着老人,酒涡笑得迷人。
宝福老人捏住她小圆鼻子拧了拧:“孩子尽说些傻话。”心里却是甜的,又道:“咱们黄河儿女,每日乘风破浪,千惊万险,确该豪迈不羁,但豪迈并非轻佻,该有规矩也得有规矩,怎可胡乱取笑人,快向你小豪哥哥赔不是。”
小坠子身子跳开,一撅嘴:“不的。”
宝福老人脸色一沉:“怎么,你不听话?”常思豪急忙拦道:“算了算了,说笑而已,还赔什么不是。”宝福老人叹了口气:“这孩子爹妈死的早,被我惯坏了!”又加重语气:“小坠子,以后不要跟村里那些小小子们瞎胡闹了,去找四凤她们,学学针线女红也好!”
小坠子脑袋摇得仿佛拨浪鼓:“不的不的。她们什么都不会玩,除了踢毛毽就是跳房子,一点意思也没有。看她们鼓捣那些针针脑脑,绣鱼勾花,慢慢腾腾的样子,哎呀哎呀,烦也烦死了。”
宝福老人终是疼她,蹲下摇头抽烟,无可奈何。小坠子绕到背后,双手拢住他脖子,笑嘻嘻地道:“公公别生气,小坠子最听您的话了,最多以后我不跟小壮他们捉泥鳅玩便是了。”
宝福老人哼了一声:“你这鬼把戏,还想骗我?你不和他们捉泥鳅,却去和他们飞鱼叉、掏鸟蛋、堵烟囱,不是一样吗?”
“哟喝!鱼炖好啦,吃饭啦吃饭啦!”小坠子蹦跳着去摆桌子端碗筷,欢快得仿佛小燕儿一般。
宝福老人明知她在打岔,也只好由她。
第一口鱼吃进肚里,常思豪才感觉出饿来,饿这东西,过了劲便差些,不吃进什么不觉得,一有东西入肚,立刻觉得肚腹空的不行。这鱼也鲜香可口,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五条大鲤,被他自己吞了三条半。
宝福老人微笑提醒:“鱼虽不小,但去了头刺与内脏,其实每条也就三四斤肉,且好消化,多吃些无妨,只是这馍先莫吃了,你喝了不少鱼汤,面馍入肚,怕是要泡发起来,将你撑坏哩。”
常思豪想到自己是在人家做客,却埋头只顾自己吃,不由面上一红,低下头去。看着桌上鱼刺,忽有所思,心念一闪,喜道:“我明白了!”
小坠子叼着匙儿:“咦?小……小豪,你明白什么了?”她本想叫小雀哥哥,怕宝福老人生气,倒是憋着笑忍下,只叫小豪,却不肯带上哥哥二字,以示服软。
宝福老人面带微笑看着他,示意继续说下去。
常思豪指着鱼刺:“这鱼没有四肢,只一根脊刺,所以全身整体如一。而人的四肢,虽然都长在身上,却相互独立,手的力气在手上,腿的力气在腿上,不能合而为一。我与番兵战斗之时,用的全是手劲,没有调动全身的力量,所以你说,我只有手法,没有身法。是不是?”
宝福老人一笑:“你这娃子,悟性不错,然而身法,却并不是那么简单。你方才所说,乃是整劲的问题。鱼无四肢,身子整,力不散,故能发整劲,一抖脊间,便可从地上跃起相当于身长数倍的距离。然而劲是劲,法是法,并不能混为一谈。”
常思豪凝眉不解。宝福老人继续道:“打个比方,劲,相当于弓的强度,弓愈强,则箭射出去,威力愈大,而法,则是持弓的射手,射手好,则强弓便可发挥更巨大的威力并能更准确地打击目标。射手差,拿上好的弓,也是白搭。那些番兵虽然悍勇无匹,却只懂以蛮力赢人,故如极差射手,拿着劣弓。而你也是极差射手,只不过腕臂灵活有力,有些小手法,算得上是拿了个稍好些的弓,所以你虽能胜之,但与那些番兵相比,也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遥。”
常思豪咂摸良久,露出惊喜之色:“的确如此!那么,如何才能使自己成为一个拿着良弓的好射手呢?”
宝福老人道:“未求法,先求劲。没有整劲,有再好的身法,威力不够,打到却伤不得人,又有什么用?至于求劲之法,你己有体会,不妨自己想想。”
常思豪望着桌上鱼刺,想起鱼儿在洼地上抖脊弹跃情景,眼睛一亮,冲口而出道:“腰!是腰!”他见老人颌首微笑,压住激动的心情,继续说下去:“鱼儿能够弹跃,全凭腰脊发力,故能拍地而起,若人以腰力催动四肢,劲道一定会加大不少!”
宝福老人一笑起身,来到院中,捡起柴刀递给常思豪,指着外面一株直径一尺有余的枯树道:“你去劈它试试。”
常思豪上前提刀站定,略一思索,腰上发力,带动手臂,一刀疾挥而出,嚓地一声,刀锋砍入两寸多,这份劲力己是惊人。他却晃晃脑袋,说道:“我再砍一次,感觉身上还有劲没使出来。”说完稳稳心神,思考一下要领,再次挥刀,卡地一声,刀锋入树三寸左右。脸上仍有憾色:“不对不对,还是有劲,没有完全发挥。”继续又砍数刀,却只还是砍进三寸左右,不能再多。
宝福老人笑道:“你手劲本是极大,不过用这砍法,再砍多少次也是一样,因为你的劲,全捆在身上了!”
常思豪奇道:“劲还能捆身上?”
“当然。”宝福老人笑道:“你知道要用腰力,却不知,腰力不在腰,而在胯!你且把自己身体胯以上的部分当做一扇门板,以足蹬之力,翻转于它,带动手臂再来砍过!”
常思豪依言摆好姿势,后足蹬地,腿劲带动胯旋如飞,整身疾转,柴刀“夺”地一声,没入树身,连刀背都陷了进去,足足五寸有余!
常思豪大喜,费了好大劲才把柴刀抽出来,高兴地道:“这回劲全使出来了!”
宝福老人站在一旁,却轻轻摇头。
第四章 方家谈
常思豪见老人摇头,愕然问:“怎么?”
宝福老人道:“你太过习惯于用蛮力,却不知自己用力越大,越是无用。”他转身折了一根柳枝回来,往常思豪身上抽去,啪地一声,并无多大威力,问道:“你疼么?”
常思豪摇头。宝福老人拾了块石头,绑在柳条末端,使用与方才同样大的力道,往常思豪身上抽去,石头打在前胸,常思豪哎哟一声,疼得呲牙咧嘴。老人笑道:“明白了么?”
常思豪愣了一愣,恍然笑道:“我知道了!您的意思,是让我把自己的胳膊当成柳条,把刀当成石头!”
“孺子可教啊!”宝福老人笑道:“越想发力,力便越僵。所谓一阴一阳是谓道,要想将力发挥到极致,却要靠一个松字。”
常思豪精神振奋,依法放松手臂,以胯带身挥刀,果觉出手劲道极大,而且省力之极,面露喜色。宝福老人道:“两腿发僵,力便传不到腰胯,腰胯发僵,力就上不得两肩,肩臂发僵,力就传不到手头。你的松还远远不够,需要时时体会才是。须知松这一字,非比寻常,不止是皮肉要松,骨骼关节也要松,皮行气血,筋紧肉松,力由骨传,做到这些,才能出内功。”
“内功?”常思豪问:“什么是内功?”
宝福老人淡淡一笑,却不再说了。
此时圆月己升,清辉遍洒,凉风习习,小坠子早收拾完了碗筷,蹲在一侧,边纳凉边听爷爷和常思豪谈话。这当儿见爷爷闭口不言,嘻笑插话道:“你连劲都没找好,问内功有什么用?功夫都是练出来的,没有脑子想出来的。”
“功夫……”常思豪念叨着这两个字,品着其中涵义,眼中失去焦点:“什么才算是功夫?像金刀陈总管和袁凉宇他们那样的武术便是功夫么?在军中搏杀的训练,可算是功夫?我在军营做伙头军,练出的手法,居然也能杀死番兵,这些是否也算得上功夫?”
小坠子道:“功夫你也不懂么?功夫就是时间呀!靠时间磨练出来的技巧,也就是功夫罗!所以我才告诉你,功夫是练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嘛!爷爷给我讲过故事,一个卖油老人把钱币放在瓶孔,往里面倒油,可是直至倒完,钱币上却没沾到一点,熟能生巧,这便是功夫。你能杀番兵,也是一个道理。”
常思豪听得瞠目,没想到她一个小女孩,竟有这等见识。想来自己在城头一场杀战,一是心急要截断番兵追杀程大人,大勇贯身,二是将日常剔尸解骨的法门用在了杀人上,那些天天做日日做的活计,早成了自己的本能,施展出来,自是得心应手。
从那些蛮勇无匹的番兵之中杀出来逃生,现在思来都觉不可思议,听她一说,倒是豁然开朗。
“其实你能逃生,也属侥幸。”宝福老人手捻烟丝,缓缓地装着,“当日你在城中,战不多时,便气息不匀,汗流浃背,是不是?”
常思豪道:“不错,那时脑中轰鸣,两眼晕眩,手足颤抖,几乎支撑不住,只是程大人不能安全远离,我死不甘心,所以勉强支撑。若非被巨索击飞城外,恐怕早被番兵们砍成肉泥了!”
宝福老人道:“当日你全凭蛮力杀敌,用的是两条胳膊的劲儿,四肢各自为政,不懂运用腰胯,不能整齐化一,憋着一口气力杀人,所以呼吸紧促,气浮于胸,热汗流淌,越战越累,而且越战心里越慌。”
常思豪只觉这老人说话,直如在杀场上看见过自己搏杀情景一般,暗暗佩服,应道:“正是。”
老人继续说下去:“你有手法,一身精华全在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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