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望着守城军士疲惫的面容,心中忧虑,暗思七万鞑子前后军轮番上阵,轮番休息,就算都是伸着脑袋来挨砍也会把人累死,何况要搏命对拼。已方城上,还是白日里拼杀的那些人在硬撑,敌人若顺尸堆这条路再来一场大冲锋,恐怕难以抵挡得住,现在燃油已经用尽,城中倒是有几间烧锅,可以弄些烈酒来,但是酒的燃烧时间有限,且同样可被敌人用泥土填埋扑灭……难道这尸堆就没办法破坏掉吗?左思右想间忽然灵光一闪,想出个法子来,不敢擅用,急上箭楼来请示。
严总兵听他讲完,击掌道:“好办法!可以用。”
常思豪仍有忧虑:“只怕坏了城墙,反使鞑子占了便宜。”
严总兵略一思忖,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常兄弟,形势危急不能再考虑太多,我相信你,放手干吧!出了事我顶着!”常思豪点了点头,转身下楼,点手叫上一队人到城下就近扒了一家民房,不多时将大梁拆下扛回,他命炮兵将火药集中起来按要求制作加工,自己抽出奔雷刀,嘁里喀嚓把大梁一头削尖,另一头砍出沟槽,拴上儿臂粗的缆绳。
这边完事不久,炮兵统领带两个炮手抬了根柱状物过来,这东西约有二碗口粗细,七尺来长,用软甲包裹得紧紧实实,外面用竹片捆扎,一头留着尺许来长的火药捻子。其中一个炮手看起来岁数不小了,有点心颤似地道:“少剑客爷,这么大的药量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您当真要用它?”炮兵统领也道:“做这一根可是用去了二百发炮弹的药量啊!”
常思豪宽剑眉斜挑,目中神光一冷:“没别的招儿了,箭在弦上,就拼它一回吧!”挥手道:“走!”
军士们将那削尖的大房梁抬起上城,架在垛口之上,按他的要求,尖头对准尸堆顶部。
常思豪喝道:“放!”
“乌——”
小井口粗的大梁挂起风声直飞城下,吭哧一声,扎进顶端还在燃烧中的尸堆,一丈七八尺的梁身没进去一半还多,常思豪喊道:“拉!”众军士全力扯动缆绳,将大梁拽起,尸堆上立刻露出黑乎乎一个洞口,黑红的血沫和碎肉渣子在大梁尖端滴滴嗒嗒往下淌。拽起一半,常思豪又喊了声:“放!”大梁再度扎下,深深插进血肉洞中,这下把缆绳都没进去一大截。底下挖土抠泥的鞑子们抬头望尸堆顶上的情况,不知道明军这是犯了什么病了,弄这么大一根滚木不扔下来砸我们,砸这尸堆干什么?这上头死人死马的知道疼吗?几个百夫长在后大骂,工兵俱又低头加紧干活。
陈胜一已经猜到常思豪的用意,脸上露出欢欣赞许的笑容。
此刻城上城下仍对射不辍,为了掩护常思豪的行动,严总兵加派了弓手。
俺答在远处观望,虽大惑不解,亦料定敌此举必对己方不利,一挥手,右翼六千骑射手如风卷出,杀向城边。
常思豪又下令放了一次,估计差不多了,让军士将血淋淋的大梁拽上城头,挥手招呼两个炮手把那用竹片捆扎成柱状的火药筒抬过来,其中一人问道:“怎么办?”
常思豪乐了,说道:“那还用问吗?点着了往洞口里给我扔!”
“哎,哎。”那老炮手哆嗦着答应了一句,寻思着管它什么效果,就这一下了,来吧!拿火把点燃了药捻子,火线哧哧哧快速地燃烧起来,二人前后站立,前面放低,后面举高,将火药筒对准尸堆上那血乎乎令人心悸的洞口,竖直一抛——余众皆已明白常思豪的用意,脸上露出喜色,心想这一下尸堆必被炸烂炸平,狗鞑子若还想借尸堆攻城,那就再宰它几千匹战马,死上个万八千人吧!
“啪嗒。”
城头众人脸上笑容忽地凝固。
炸药扔得微偏了一些,正好落在洞口旁边!
炮兵统领几乎气疯,扯过那老炮手的领子咬牙怒吼道:“你个老混蛋!你瞎了呀你——”
泼满油的尸堆顶部仍在熊熊燃烧,火苗子足有一人来高,炸药捻子哧哧飞快地燃着,已剩下手掌长的一小段,火药筒外皮已经着火,如果在这里爆炸,不单这半面城墙保不住,城上的军士亦都必死无疑!
间不容发,一个人影飞身跳了下去!
“小豪!”
陈胜一不顾城下纷飞射来的箭雨,手扒垛口嘶声疾喊,目眶欲裂。
常思豪脚尖沾上尸堆,探手抓过火药筒迅速塞进洞内,一拧身,“蹭——”地一声,旱地拔葱直射而起!
由于脚下沾了油,靴子、裤腿立刻全部起火,使他整个身子看起来仿佛一枝冲天火箭,又好似哪吒下凡。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看呆了。
就连鞑子的射手也都空拉弓弦,忘记了搁箭!
常思豪身子起来足有一丈六七尺时,已达上升极限,然而距离城头,尚有两丈距离!
他单脚疾向城墙上蹬去,想踩砖缝借力而上,不料脚下却哧地一滑,他自己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踩上尸堆时,脚下已经沾满了油啊!
一下借力不成,身子已经微沉,在空中亦无任何凭依,常思豪心知完了!双臂张开,向下倒坠去——水夜忽地一亮!
“轰——”
天崩地裂一声巨响,火药筒爆炸开来,飞尸满天,护城河水翻起大浪,整个大同城嗡地一晃,大箭楼内指挥全局战斗的严总兵亦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两手紧紧把住了窗框。
扶着城垛向下观看的陈胜一被气浪掀了个跟头,跌翻在地,金刀撒手,热泪两行,捶地大叫道:“兄弟!我那好兄弟呀……”
第三章 老鼠的尿
滚滚黑烟自垛口边升起,众军手扒城砖向下望去,三丈多高的尸堆已经荡然无存,护城河边的鞑子工兵亦都被崩得不知去向,目力可及的方圆近百丈内,呈放射状布满大大小小的尸体碎片,城墙完好无损,只是底部糊满细碎肉渣和马皮,仿佛刚煎过肉的平锅。
稠腻的血汤顺着砖缝缓缓而下,淌得安静从容。
陈胜一抱着一线希望极目搜寻,可是遍地尸块,如何能分得清哪个是常思豪的?一时心如刀绞。馨律长睫垂冷,双掌合十,低头暗诵:“南无阿弥陀佛……”
不知谁喊了句:“那是什么?”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夜空中落下一人形物体,全身焦黑,直挺挺往城下跌去。
陈胜一两眼闪光,疾抄起拴大梁那条粗缆,抖手而出,凌空缠住那人腰际,使了个抽带之劲,将他甩上城头!
这人身子刚一落地,众军士赶忙上前,扑灭他腿上火星,拿火把照去,看面容,非常思豪者谁?这才知他没有落下去,而是被爆炸的气浪崩飞到天上去了,不由心头大喜。有人失声道:“完了,你瞧他黑的,已经炸糊了!”陈胜一笑骂:“你才糊了呢,他本来就这么黑!来,兄弟,哥给你擦擦。”说着哈哈笑着伸袖替他擦拭脸上黑灰血渍,嫌不干净,来不及取水,又往袖口上吐了两口唾沫继续擦,一边擦一边笑,眼泪淌了下来,竟自不知。
馨律看他肮脏,眉头微皱,轻咳两声,伸手探了探常思豪的鼻息,摸了下脉,说道:“无碍。”二指伸出,按在他膻中穴上。
真气透体运转开来,不多时常思豪便睁开了双眼。他坐起来晃晃脑袋,还是有些发懵。
陈胜一问道:“兄弟,你感觉怎么样?”
常思豪瞅着他:“啊?”
陈胜一提高声音道:“我问你感觉如何?”
常思豪道:“啊?”
陈胜一大声喊道:“我问你感觉怎么样!”
常思豪点点头:“我很好,我没事,你放心吧。”
馨律道:“他这是暂时性的听力减弱,不碍事的。”
常思豪狠狠拍了拍头顶,爬起来往城下看去,脸上露出笑容,爆炸的效果比自己预想中的还要好。城墙毫发无伤,看起来是尸体为墙壁提供了良好的保护和缓冲。
鞑靼赶来助射的六千骑兵中有不少人被飞尸碎肉击中,浑身血污,还有些人被爆炸的冲击力掀翻落马,队伍狼狈不堪,俺答看得面色发青,此时西北方向一队鞑靼军远远绕城而来,一个身穿红色衣甲的铁卫营军士飞速跑至近前,单腿跪下,以蒙语禀报几句,俺答面色大变,一摆手,号角鸣响,两军汇在一处,全军收队回营。
严总兵放下千里眼,松了口气,心想炸掉了尸堆,守御起来相对容易许多,俺答似乎已无战意,看来今夜可以睡个好觉。
“鞑子退了!”
城上众军兴奋地将常思豪托举而起,抛向天空,欢呼声响彻暗夜云斓。
严总兵望着城头上欢呼的人们和空中起落的常思豪,目中亦露出嘉许之色,心中默默忖想:“若非他舍身而下,此时大伙已经和城墙一起上了天。人无不死,安能畏死,生足为欢,岂可贪生,如此简单的几句话,世上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个?这常思豪临大事能舍死忘生,是员不可多得的勇将,若能将他长留于此,随军驻守边防,那可是国家之福,边民之幸。”身后蹬蹬蹬有人上楼,一卒禀道:“城东三娘子钟金的人马已退,秦老太爷身中毒箭,伤势不轻,已着人送回长天镖局!”
秦绝响提斩浪在镖局院子里转着圈儿,一会儿在镖车上砍两刀,一会儿在柱子上捅两下,嘴里恨恨地叨咕:“莫日根,莫日根!日你奶的根!”抬头见常思豪、陈胜一和馨律两前一后步进院中,急忙迎上。
陈胜一问:“老太爷情况如何?”
秦绝响道:“鞑子的毒很是难解,伤倒不怕,箭头已经取出来了。”几人进得屋来,转入内室,秦浪川包扎完毕正躺在床上休息,他嘴唇发白,额角冷汗流淌,身上寒战不止。馨律上前搭脉,秦浪川问道:“城上情况如何?”
陈胜一道:“俺答和三娘子都已撤军回营,小豪炸掉了城下尸堆,鞑子锐气大挫,今夜不会再来进攻了,老太爷放心吧。”
秦浪川嗯了一声,身上一松。又嘿然一笑,说道:“我不能守城助力,只一味空添麻烦,真老而无用矣……”
陈胜一道:“老太爷何出此言,您老人家安心静养,且不可胡思乱想。”
馨律手指离开秦浪川脉门,又让他张嘴,看了看舌苔,问道:“取出的箭头呢?”
旁边有人端过带血托盘,馨律闻了一闻,说道:“这箭头上不仅有毒药,还醮过带疫病的鼠尿。”众人皆惊:“鼠尿?”馨律点头,吩咐人赶紧将这箭头和方才处置秦浪川伤口时所用的棉花药布都拿下去烧毁,然后提笔开了个药方,交给从人取药熬制,然后才解释道:“他脉象洪大,伤口边和颈边有赤斑,舌红胎黄,这乃是疫病入体的征象,箭毒好解,疫病难除,此类伤往往治好箭毒之后,病人仍旧不好,会被误认是箭毒未尽的症状,仍以毒治,用药再多亦是毫无效果。”
秦绝响咬着牙心想莫日根这狗东西真是阴损,若逮着他,非好好收拾一顿不可。馨律道:“秦老太爷的病情现阶段还不严重,各位放心,三剂药过,必能痊可如初。”
众人大喜连声称谢,馨律道:“此病容易传播,需要隔离,大家全都出去,我要布置一下。”众人点头退出屋外,馨律取了床单、被单等物将窗户封死,待药熬得,亲自给秦浪川喂服一剂下去,退出来又叫人取来棉门帘挂上,告诉厨房供给秦浪川饮食所用餐具必须专用,不可与他人混淆。
秦绝响见她忙来忙去,嘱这嘱那,颇觉好笑,问道:“馨律姐,不就是个疫病吗?犯得着这么谨慎小心?你这又封门又封窗的,我看没等人病死,恐怕先要被闷死了。”
馨律打了盆热水边洗手边道:“你哪知这鼠疫的厉害,若是传播开来,死的人成千上万,那可比战场上杀的人还多。”
秦绝响仍是不以为然,只不过馨律为爷爷尽心医治,自己也不好顶撞她,沉默不语。馨律问:“他中箭后可是你扶回来的?”秦绝响点头。馨律道:“过来洗手。”秦绝响摇头:“我手不脏,不洗!”馨律一闪身到他近前,伸手抓他手腕,秦绝响哧地一笑:“想抓本尊?没那么容易。”一个龙摇身避开此抓,岂料馨律二指一弹,正点中他风池穴,秦绝响立刻乖乖不动了,暗骂自己平时练武不用功,这时候丢人现眼,被个小尼姑抓在手里成什么样子?
馨律把他提到水盆边,挽起他的衣袖,往水里按。秦绝响大叫:“常大哥救我!”常思豪浑听不清,道:“啊?”馨律微笑:“洗个手能怎样,用得着呼人救你?”陈胜一等人为之莞尔,心想少主爷毕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脱不了顽皮习性。
秦绝响向以男子汉自居,喊完这声亦感大丢面子,不再求救,嘴里嘀嘀咕咕仍是不服。馨律也不理会,抓过他的手放进水盆,细细为他搓洗,秦绝响忽然安静下来,只觉双手被她轻轻捏握,既柔软又温暖,热水撩在腕间,说不出的舒服。低头看去,馨律双手皮肤白中透红,娇嫩丰腴,直如画里观音的一样,身上这袭缁衣虽经风沙历搏斗在城上穿了一天,却仍一尘不染,依旧黑得那么纯粹、素气。细颈上方那张冷得让人不敢逼视的俏脸此刻看来,亦带着几分暖意和安详。
不大功夫已经洗完,馨律起身要去泼水,秦绝响忙拦道:“等等,还……还没洗好……”馨律回头:“嗯?”秦绝响面上一红,摆出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是说……那水你先洗过手了,不干净,我还要重洗。”馨律看着他,目光泛冷,点点头,出去换了盆新水回来,搁在他面前,解开了他的穴道:“这是干净水,你自己洗吧。”说完转身而出,回屋休息去了。
秦绝响望着她走的方向,仿佛那纤俏的背影还残留在那里,低头再看看热气蒸腾的水盆,恨不得狠狠抽自己十几个嘴巴。
第四章 自由的心
馨律所开药方每剂煎一次,分三顿服,一剂药是一天的量。秦浪川三剂服下去,身上赤斑退尽,经诊视确认恢复如常,消息传出,上下无不欢欣。馨律又拦了两天这才允可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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