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老者拢丝缰于马上坐定,身形伟壮,庄容威肃,旁边一人正侧头与他交谈,虽是坐于马上,腰却弯得佝偻无比,显示出极度的恭敬。
秦绝响眨着眼睛嘀咕:“那老头便是俺答?就这熊……”碍着爷爷在,把下半句硬咽了,但表情中的轻蔑任谁都看得出来。
安子腾应道:“不错,那老者便是俺答汗,旁边那人是他的军师博克多。”
秦绝响遥见那博克多身上穿着蒙古袍,绸带扎腰,头戴黄冠斜插鹰羽,白皙的面皮,留着五绺儒须,怎么看怎么觉得不伦不类,说道:“既然知道这狗贼的名字,你们怎么还老是博克多博克多地叫?直接叫狗汉奸赵全不就得了吗?博克多有贤者的意思,这么称呼岂不是长他狗日的威风?”
安子腾笑道:“这家伙投靠鞑子是忘了祖宗,根本不配用汉人的名姓,叫他博克多,就跟骂他一样,咱们大国之民,说话可不能带脏字。”秦绝响一乐:“嘿,叫他称号即是骂他,骂似非骂,非骂即骂,果然是高级骂法。”众人皆笑。
常思豪道:“这家伙跟俺答说什么呢?怎么不攻过来?”
引雷生道:“鞑子不敢上前,是怕了咱们的大炮啦。”
秦绝响眼前一亮:“严大人,咱何不轰他几炮!若是能闷上俺答,不就妥了?”
严总兵问旁边司炮手:“够得着吗?”司炮手摇头:“在射程之外。”秦绝响说道:“够不着也来一炮,吓唬吓唬他!”秦浪川冷了脸色:“弹药不可浪费!这一颗炮弹弄好了能伤他十几条鞑子的性命,是放着玩的吗?”秦绝响仍是心痒,辩道:“这不是浪费,这是威慑,让他也知道知道咱大明火器的厉害!您说是不是,严大人?”
严总兵一笑,挥手道:“只打一发也无妨,炮手,对准俺答麾盖。”秦绝响听他答允开炮,眉开眼笑地道:“我来我来!”跑了过去,司炮手见严大人并没反对,便让出位置,秦绝响生性喜欢摆弄机关簧巧,这些天守东城时闲着无事早熟稔了佛朗机的操作,只不过没有敌人不能乱放空炮,今儿个正好试手。
此时城西明军与博日古德、苏赫巴寿两军激战正酣,炮火猛烈,俺答端坐马上观望城南布置情况,似有所思,对城头炮响并未在意,炮弹破空尖啸而来,在他马前约三十步处落地爆炸,一声闷响,顿时掀泥如浪,沙土草皮扬起一丈来高,附近战马受惊,唏溜溜暴叫,顿蹄踏踏踏向后退去,军容为之一乱。
俺答感觉到自己的坐骑亦有退避之意,苍眉微挑,目中精光闪动,傲气凛然,两边嘴角向下微微一撇,大手扯定缰绳,腰身不动,双腿一夹,胯下马原地摆颈摇头,耸身抖尾,股间抖颤,口中哀嘶数声,硬是未动分毫。
强大的气浪涌来,将麾盖掀飞,吹得金色帅旗改变了方向,俺答白须飘舞,身形稳健,兀自昂首岿然。
旁边的军师赵全却猝不及防,被马儿一个跟头甩到地下,跌了个眼冒金星。
旁边闪出一匹枣红马,马上一黄须大将斜提金顶槊以蒙语向俺答大声道:“父亲!别等他了,打吧!”
俺答目不旁顾,望定城头,淡淡一笑:“黄台吉,冲动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以后等你做上大汗的时候,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因为我们部族千千万万个勇士和家庭的命运,都在你一个人手上,你作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要对他们负责。”
黄台吉道:“可是明军连铳带箭这么密集,他能进得去吗!说不定已经死了!”
俺答唇角轻撇,不再言语。
城头上众军望见赵全这大汉奸被一炮震落马下,大呼痛快,各举刀枪欢声雷动,秦绝响摸着佛朗机温热的炮管乐开了花儿,心想火器这东西威力还真不小,以后有机会我可得深入地研究研究。
秦浪川未料能有此效果,嘴角微微抽动,当秦绝响转目光瞧向自己邀功之时,却仍照例狠狠瞪了他一眼。
常思豪道:“火药量再稍稍加大一点,便能轰到俺答,再试一炮如何?”
瞭望手以手指道:“鞑子要撤了!”远处俺答大军果然缓缓而动,向西退去。众人面面相觑,在城上追看,只见有骑兵吹号角通传消息,不大功夫博日古德军和苏赫巴寿军也已撤回,西面城头上炮击停止,一片欢呼之声。
众人回到城西观望一阵,只见敌军移动出去约五里多地光景,停住不动,马队偃息,军卒往来穿梭,一时间白帐起如菇云。
严总兵放下千里眼道:“俺答久经沙场,绝不会被咱们那一炮吓住,主力军杀到后却不进攻,反而退后扎营,大家以为他用意何在?”
他身边一参将笑道:“鞑子这场攻城损失了至少七八千人,连伤者加一起肯定过万,在大炮和火铳面前硬拼,再勇也是没有用的,不退等什么?”安子腾道:“退是暂退,俺答肯定在思考着更合适有效的攻城方法,不可掉以轻心。”
常思豪道:“我同意安舵主的观点,目今还是以稳固城防,静观其变为上,而且我们并非算得上是全胜,这次战斗中暴露出一些问题,应该在俺答再次来攻前进行修正,比如炮台周围应该建起有顶棚的工事,这样可以保护司炮手的安全,保证在受到攻击的时候也能正常施射。再一个就是咱们的火铳虽然威力强大,但它需要一个装弹时间,这一点不如弓箭方便,现在两方面各自为政,有时出现炮手和火铳手同时在装弹而只靠弓手支撑的局面,这对防守十分不利,因在攻击力度上有一刻减弱,便是在给予敌军可乘之机。”
严总兵不住点头:“不错,先前我也早考虑过这个问题,把火铳兵分成了两队,前队射击时后队装弹,这样一来虽然火力上看起来稍差,却可保证射击的连续性,弓手再负责补漏填空,这样时间上便没有死角,但是敌攻的急了,大家便有些慌乱,尤其是未料到今次敌人攻城竟用上了空降之计,一方面他们居高临下占优,另一方面落地时双方已经非常接近,咱们的人措手不及,上弹便打,便乱了次序。”
常思豪建议道:“不如派些刀手与铳兵混编一起,不要突前,近战的时候能起到一些保护作用,也能为他们装弹争取时间。”
严总兵赞道:“好主意!今日若先用这招,敌部恐怕半个人也落不到城头。”遂吩咐人传令落实。同时下令众军只将地上散落的武器收拾备用即可,大家就地休息,延后打扫战场以保持体力,引雷生扶垛口往城墙下一指:“大人,城墙外尸已成山,对咱们守城极为不利,得想个办法解决此事。”
大家一起将目光投去,城墙根底下马尸人尸加上滚木、石块,垒出一个大高坡,旗戟横斜,残甲裹着碎肉,肚肠稀溜溜和着血沫子往下蠕流。
安子腾向远处俺答营寨望了一眼,道:“城门不可轻开,还是不要管它,加强守备就是了。”引雷生摇了摇头:“有这个尸坡在,城防优势大减,俺答这次没有攻南门,我看是心怯,毕竟人马再多,以那种速度损失也承受不起,这边靠鲜血打下的基础他不会轻易放弃。”
尸堆中有个被压在里面的鞑子还没死透,在尸堆中露出少半个身子,被踩掉皮的脑袋无力地歪着,两眼瞅瞅天空,瞅瞅城头,又瞅瞅胸口横着的擂石,一截一截地叨着气儿,嘴旁边伸着一只不知是谁掉了靴子的、仿佛活剥皮青蛙般抽搐着的脚。
常思豪眉头微皱,一种莫名的痛惜和混杂着恨意的悲悯在他目光中搅颤,苦涩之极。忽地,他脸上的肌肉牵动了一下,扭头道:“这事交给我吧。”
第八章 华严寺内
时近黄昏,风沙消止,大家散去各归岗位,众军坐在尸体上于城头分几拨轮流进餐。
夕照在山,为这青森冷郁的古城添上一抹残红。
严总兵在各处巡视一遍,下城安抚伤者,查点武备,转了一圈回到箭楼,面有忧色。
秦浪川见状劝慰道:“攻者多劳,守者长逸,俺答当年围困京师却最终退却,一是其心不在破城,二是深明自己的优势所在,攻城战本非他们擅长,骑兵这个最重要的主力兵种难以发挥威力,故面对六万守军未敢轻动。今大同城防稳固,粮草丰足,兼有火器之利,虽敌兵多我十倍,亦不足虑。”
严总兵点头:“老太爷分析的是,不过刚才经过查点,守军战死六百一十三人,伤者超过五百,其中一半是重伤失去战力,若非秦家一众高手和恒山派十几位师太的相助,伤亡的数字更要远超这些。照这样下去,恐怕前景堪忧。”
秦浪川待要说话,忽听震天价一声巨响,脚下忽悠一晃,楼顶梁檩错动,尘土沙沙直落。
严总兵向外瞧去,俺答营寨扎得极远,根本没有攻过来的迹象,一愣间忽有所悟,紧跑几步推后窗一望,只见城内华严寺方向浓烟柱状涌起,高达十数丈,与晦暗的天空相连,惊道:“糟了!”
大同城防以西面为主,南北次之,华严寺位置偏西,为了取用方便,明军早征用了寺院,将总火药库移置其内,如今守城全靠火器,这地方要出了问题,那可是心脏被插了一刀。
一小旗蹬蹬蹬跑上楼来,面如土灰般地禀道:“大人,华严寺走水,火药库爆炸了!”
严总兵脑中嗡嗡直响,吩咐副将留下小心观察城外动向,自己和秦浪川急匆匆顺楼梯直下城内,上马直奔华严寺,行至半路,正巧遇见常思豪和秦绝响引着两辆装满大桶的牛车,正顺大西街往城头这边来,秦浪川道:“小豪,跟我走!”常思豪不知何事,料是和方才那巨响有关,回头道:“绝响,车队交给你了,把东西搬到城头上备用。”秦绝响点头,常思豪随后追上。
到华严寺时,火势已得到控制,有人见严总兵至,急忙迎上汇报情况:“禀大人,火药全烧爆了,一点也没剩下,守卫此处的军士亦都遇难,尸体已经从屋里搬出来了。”一边说一边往里引路。
严总兵面色铁青,一言不发进了山门。
华严寺分为上下两寺,上寺有大雄宝殿,下寺在东,主殿为藏经殿,被征用作为火药库的配殿在大雄宝殿北侧,规模与藏经殿相仿,常思豪跟随众人前行,远远便闻到一股呛人的火药味,来至近前一看,这配殿已经炸揭了盖,残壁半颓,四处都是火星,碎砖烂瓦焦木崩得满院都是,五十具尸体直溜溜摆成一排,烧得焦糊烂臭,身上冒着青烟。众军虽都是久经沙场的人,见此惨状亦不忍卒看。
此时天色已暗,常思豪提灯笼蹲下仔细检视一番说道:“他们颈间都有一处致命伤,有箭射的也有刀割的,应是死于被烧被炸之前,否则人有趋避之心,至少能护住头脸,想来是有人杀了他们后拖尸体进房间才点的火。”
严总兵目中一寒:“难道城中有内奸?”转头道:“住持呢?”军士摇头,有人道:“我们冲进来便急着救火,并未见到一个僧人。”严总兵煞着脸色:“给我搜!”
军士应声而去,一盏盏红灯在黑森森的殿宇中分散飘开。
严总兵道:“大同坚壁清野久矣,城门除军事需要根本不会开放,看来奸细潜伏已久,见俺答来攻,这才动手应和。”常思豪摇头:“这些军士颈间箭伤创口呈三棱形,有的是由前至后,有的是由后至前,而且是贯通伤,箭尖直透过去,只有鞑子的硬弓才射得出来,如果是潜伏已久的奸细,藏有这样的弓箭不被发现很难。”严总兵道:“你的意思是……”忽有军士远远喊道:“大人,住持和僧众都死了!”
众人由军士引着来至后殿僧房,引灯一照,只见角落处僧侣倒卧成堆,俱已断气多时,常思豪过去察看,见众僧颈间有窄细伤口,皮肉微翻,仅仅割破喉管。军士禀说这里只是一处,其它房间也有。秦浪川奇道:“看来他们都死得无声无息,这帮奸细手底下干净利落得很哪,主持呢?”军士撩开黄色帷幕:“在这边。”只见东南方向有角门,进来是一座禅房,房梁上系着长绦,主持吊颈而死,袍袖悠悠荡荡,死后二便失禁,裤裆精湿,屎臭难闻,地上扔着一副鞑靼重甲。
严总兵奇道:“怎么他是自杀?”
秦浪川拾起那副重甲,只见上面胸口有一处洞眼,沾满血迹,颈边有短小的立式环领,领口镶片上刻着两只鬼面飞蛾。他和常思豪交换了一下眼光,都想不透其中缘故,有军士眼尖,看见床柜下面有水流滴下,喝道:“敌人在这儿!”
严总兵大喝:“抓活的!”
众军士一拥围上,上前拿刀尖啪地挑开柜门,却见一十来岁的小和尚光着屁股藏在里面,浑身发抖。有军士一把将其拽出,小和尚下体尿水直流,沾在那军士身上,那军士大怒,啪地给了他一嘴巴。严总兵道:“别哭!你叫什么?怎么在这里?”
小和尚抹着鼻涕说了句:“我叫新竹。”便不再吭声了。那被尿沾身的军士骂道:“问你两句,你怎么只答一句?难道要大人再问你一遍吗?”
严总兵一摆手,那军士低头退下。
新竹一只手挠着屁股,一只手掩住前阴,怯生生红着脸道:“住持是我师父,他经常拉我和他一起……那,那个……”
众人都听得明白,几个军士呸呸吐起口水,大叫晦气。
严总兵一皱眉,问道:“住持怎么死的?快说!”
“是是,”新竹道:“今天城头上有炮声,师兄们都说俺答杀到了,师父把我叫来,说俺答大军十来万,靠明军那几个酒囊饭……饭什么,城是守不住的,要是他杀进了城,谁也别想活,趁着没死,咱们赶紧快活,然后就……”
众军士咬牙切齿,心说我们在城上拼死拼活,这些和尚一个个却都可免服兵役,在庙里躲清净,说着风凉话干些肮脏龌龊事情,简直让人气炸了肺。严总兵挥手道:“你捡重要的说!”
新竹吓得一缩脖,缓了口气儿继续道:“我……我们一下午都在禅房里……后来几个师兄敲门,说在后院发现一具鞑子的尸体,他们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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