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枕诺一笑:“不会用人,世上自无可用之人。四爷,请附耳过来。”
康怀近前躬身侧耳,听嘱几句,点头道:“明白。”转身下去。方枕诺又召程连安,也是耳语几句如此这般。最后吩咐:“秦大人,你对邵方说明缘故,让他十日后起程去新郑。”
三日后,市井上开始流行这样一条传言:皇上之所以会派海瑞巡抚应天,乃是张居正得到高拱秘信之后的力荐。
李春芳闻此消息大乐,原因是他正因选人不当,致害徐阁老一家苦不堪言而受到旧日徐党同仁的埋怨。徐阶虽然致仕,但在朝中影响仍然甚大,此传言一出,令他压力大减。
张居正闻此消息大骇,虽知绝无此事,但他知道不会有人相信。原因是:由于他与高拱都在裕邸共过事的缘故,交情甚好,高拱是触怒了徐阶而被徐指使言官攻击,导致下野,此怨一直未平。而他当时没站出来帮高拱说话,等于心存愧疚,欠高拱一个人情。在内阁期间,他因军事上不同的态度,惹得徐阶很不高兴,受过徐阶打压。如今徐阶致仕,他还在位,经高拱这下野官员一撺掇,展开报复行动很是顺理成章。在他看来,这事则极有可能是李春芳一伙搞的阴谋,因为海瑞在江南这么大搞是他们始料未及的,得罪人之后,怨气就会冲上来,因此一定要找个借口逃避冲击,于是制造了这个传言,即撇清了自己,又打击了政敌,可谓一举两得。他和高拱私交甚笃,一直有书信往来,赶忙把此事写信急报到新郑。
高拱看信之后大笑。一笑传言离谱,消息可笑。二笑居正慌张,胆小可笑。三笑春芳技拙,滑稽可笑。
六日后,宫里又开始流出一条传言:由于南方打仗、北方练兵,经费缺口越来越大,皇上捉襟见肘之余大责内阁办事不力,有意请徐阁老回内阁再掌政务,筹措经费以便将来对古田用兵。
消息传到新郑,如同一道惊天霹雳。高拱再也笑不出来了,他明白:从皇上两年来的执政情况来看,虽然总不上朝,但他办起事是雷厉风行的,尤其对战事上是毫不手软的。古田大患他是一定要根除的,为此,不惜重新启用徐阁老是极有可能的。而徐阶对打击异己更是绝不留情的,只要他重新站在执政舞台上,那么自己就绝不会像他那样仅被清算一下财产那么简单了。
时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之前这三笑都错了:以前自己以为传言离谱,是因为自己当初被弹劾的时候,海瑞给了最后一炮,以此论之,就算自己要荐人坑徐阶,也不会荐到他头上,可实际上海瑞直声天下皆知,自己荐他去,等于对他秉公直办的结果早有预料,这样一来不但在感情上打击了徐阶,也等于在官场中搞臭了海瑞——这个人现在已经是白眼狼的代称了。所以这传言不但不假,反而合情合理、阴狠毒辣之极了。
二笑居正更错了,事实证明叔大的谨慎是对的,空穴来的风才是硬风,风里面是不可能没有沙的,风云起处必是连天盖地,哪能一股就刮完呢?人家正是有此谨慎,才在内阁待到了今天,反观自己,不正是吃了这性格的亏吗?
三笑自己笑春芳笑得有点早了,而且更可怕的是,极有可能自己笑错了人。李春芳是个散淡的人,陪老皇爷嘉靖写青词,受了不少薰陶,只怕再过两年他自己都要成仙了,政治上他是求稳求平,他不是撒二谎遮头谎的人,如今内阁中陈以勤和赵贞吉资格都老,老到只能摆个谱了。春芳就算得罪了徐阶也无非多写信频频道些歉,怎么可能耍手腕把张居正这内阁中仅存的能办点正事的人扯进阴谋论里来呢?那么不是他又能是谁呢?这个敌人一箭八雕,实在太可怕了,听说郭书荣华在下江南时死了,如今京中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人吗?关键是我都下野了,这人干嘛想起来坑我呢?
然而在这之后的第三天,张居正的信又到了:宫中消息,皇上因徐阶年岁大了,又有点想找回年富力强的郭朴或高肃卿,此刻正在犹豫不定。望肃卿兄速作打算。
高拱又微萌起一点希望,明白: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郭朴回乡后没事修桥补路,乐此不疲,他是铁了心要逸养天年了。那么这趟不是自己上就是徐阶上,张居正在这里头没法说话,他是替自己使不上力的。那么谁能替自己使上力呢?外面徐党旧人此刻怕正欢欣鼓舞,自己其它的朋友近不得皇上,皇上身边的人,那就只有太监。可是如今宫里是怎么个局面?自己又能跟谁搭上话呢?
就在他捏着信在府中连续几日茶饭不思、焦虑无主的时候,家人来报:“老爷,外面有一位邵大侠求见。”
高拱胡须立刻就翘起来了:“什么大侠小侠!走江湖的也来禀报!轰出去!不见!”
家人:“这位邵大侠说了,他是京师来的,专有下面没有的门路。”
高拱愣了一下:“什么下面没有?唔……请!”
消息传下,邵方整衣入厅,大厅四壁登时光闪银摇——只见他这身衣服盘金线、走银花,织斑缀豹、飞弓走马,映得纤光射地、荣华富贵;暗壁生霞、富贵荣华,远了看,比新娘子喜庆;近了瞧,比爆发户还爆发。高拱坐在堂椅上搭眼瞧着,眉间登时起皱,上牙暗磨下牙,肺管子里就有点要打呼噜。
其实邵方穿着也觉太乍眼,很不习惯,只是秦绝响这么吩咐,也只好如此。他上厅来先展笑容深施一礼:“阁老大人,您这气色不错呀,草民这儿给您施礼了。”
高拱听这话调侃不调侃,讽刺不讽刺,尊重不尊重,看人也怪模怪样,一副京痞子的操行,心里要多烦有多烦,还得忍着,拉起长音:“什么阁老大人的,都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
邵方歪歪着头笑道:“一日的阁老,在我等小民看来,便是终生的阁老啊,相信这不单是草民的想法,京中官员人等,也都作如是观吧。”
高拱心想官场世态炎凉,其变化之激烈比民间何止十倍,你又懂些什么。邵方笑笑呵呵地看旁边两排椅子,就在上首捡一张坐了,坐定了似乎又想起了高拱来,忙欠了欠身,笑道:“可以吗?”高拱深吸了一口气,鼻子里“嗯嗯”应着。邵方笑着坐定了,把衣下摆往腿上一摊。道:“阁老可知近来京里发生的事儿吗?”
高拱垂着眼帘不瞧他:“哦?如今太平天下,京里还能有什么事么?”
“您老别逗了。呵呵呵,”邵方笑得像在吸鼻涕:“您和张太岳这信传得跟走马灯似的,还能不知道吗?”高拱实实有些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就想唤下人送客,却听邵方又道:“阁老啊,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儿吧,徐阶要是回来,准没您的好果子吃,我呢,本事是没什么本事,只不过宫里有那么几个得力的亲戚,如今在皇上面前很能说得上话儿,您瞅我这一身儿的富贵,就是这么得来的。说实在的,我这亲戚们在徐阶当政时,受过他的打压,若他真个回来,大伙儿日子也不好过,倘若回来的是阁老您呢,那就另当别论了。”
高拱沉沉着没说话。
邵方察颜观着色,笑道:“宫里的事儿,就跟这天气一样,今儿晴明儿个阴的,谁得宠谁挨刀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好在我这些亲戚们呢,当下正红火着。在皇上面前使把子劲是不成问题的。可是这民间往来都讲个投桃报李,像咱们这人家儿就更要讲个礼尚往来了不是?其实过日子谁都有个三灾八难,朋友间伸把手原是应该的,但倘若使错了劲,人家再不领情道谢,可就又得不偿失了。小的我这嘴笨,不知说得可清楚明白么?”
高拱听这话太赤裸裸、太不要脸、太不值钱了,心里反而踏实了许多,明目张胆地讨价还价要好处,市井小人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宫里那帮太监也是这路货色,至少可以说明没有其它的阴谋在里面。徐阶下野前,打击最厉害的就是冯保,现在宫里最当红的应该也是他。这人说什么宫里有好几个亲戚,应该不过是些虚头大话罢了。就微微笑了一笑道:“意思高某是听懂了,不过阁下连你这亲戚的姓名也不报一报,诚意未免有些不足吧。”
邵方笑道:“高开一口引吭歌,二马竞蹄好拉车。莫笑人呆不识宝,世上由来醉人多。”
高拱微微一笑,唤堂下:“来人哪,给邵大侠看茶。”
第二章 两世为人
冬夜红深,宫灯垂穗,此刻,大明朝的隆庆天子朱载垕正歪剌剌地躺在李娘娘的床上,由这位给他生了三皇子、也就是当今小太子朱翊钧的爱妃给捶着腿,也不知是舒服大了劲儿,还是心中有愁事儿,他又像文酸公看落了半盏梅似地、唉唉地叹起气来了。
李妃推着他的腿,笑哄道:“皇上,您这又是怎么了,如今南方清静,九边安宁,正可安享太平盛世,什么事儿让您‘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了?”
隆庆恹恹地道:“你哪里知道朕的苦处。朕自登基以来,就没过过好日子。国外鞑靼土蛮骚扰、西藏瓦剌蠢动,国内多处民变造反,更有人祸天灾。朝里阁臣互斗,争端无一停日,言官乌烟瘴气,连朕亦敢劾参。想换换心情出去走走,众臣一拥挡上,躲在宫里图个清静,又骂懒政不朝。朕看这宫中,无非红墙监狱,看你等众妃,无非红粉牢头。现如今虽亏得荣华用计,破了聚豪匪患、谭戚二将,替朕拱卫京城、大猷奋威,海上生擒一本、成梁勇毅,为朕把住辽东,但老病未痊添新病,大树欲静又来风,陈以勤、赵贞吉在内阁又开始勾心斗角,吏部尚书杨博近来也致仕离京,李春芳老好人万事不问,张居正一个人独臂难撑,大臣们在中间扬扬沸沸,老百姓与朕躬岂能安宁?可知你这妇道人家身在难中还当福,全不晓得这大厦随山休笑倒,地若倾时天亦倾!”
一席话把个李妃倒逗笑了,就说道:“瞧你说这一大套,倒像个走街串巷的算卦先生!咱夫妻当初在裕王府里受严氏父子欺负时是怎么过的?如今坐了金殿穿着龙袍怎么反倒坏了心情?依我看你还是放下别想的好!人家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你这都是真龙天子、皇上的命了,整日还愁这愁那,那老百姓又怎么样呢?若知这天子都这样愁,我看那傻杞人想必也不忧了。”
隆庆伸手,要过她的手来捏着:“爱妃,如今荣华也没了,也就是你还略知些我的心,能陪我说说话儿,要不然我愁来愁去可又怎么样呢?无非在这笼子里熬日月罢了。他们在外头乱,就由他们乱去罢,我这两年来下了不少心机,可这世事还是这个结果,看来进取无望,我也只能图个守成了。”
李妃笑道:“这么快就不想当明君了?那我们娘俩儿可得小心了,哪天你再弄来个妲己,莫说我儿没命,连我也要打入冷宫了。”
隆庆手上轻捏了一捏,道:“你我患难夫妻,那么做我还是人么?”李妃低了头去道:“皇上,有你今日这一句话,就算将来有那么一天,臣妾记着你这份情,也够半世回味,管是寒宫冷宫,也都是我的暖宫了。”隆庆将她轻扯入怀,幽幽地道:“真可惜,这满朝文武,竟无一人能像爱妃你这般知情懂义,你怎不托生个男儿身,出去替朕分忧呢?”
李妃笑道:“分,分,怎么不分,听说俺答有个三娘子,明儿个臣妾也学她顶盔挂甲,出城点兵,弄它两把板斧抡上几抡,赶上运气好,赢个三阵两阵,我也做个巾帼领袖,来个青史留名!”
想着她手拿板斧的模样,隆庆忍不住呵呵地笑了。
李妃知这笑声不过是云层穿走的阳光,并不能给他带来一片真正的空晴,陪他笑了两笑,又收敛了起来,道:“其实啊,细想一想,能替国分忧的人还少吗?陈阁老、赵阁老是有资格,难道还真没人镇得住他们?”隆庆道:“谁能镇得住这二人?……徐阶吗?唉,好容易他算走了,难道还请回来继续挟持我?”李妃笑道:“亏你还能想到他,他在的时候,陈阁老就服过?依我看哪,连徐阶都不服的人,才是能真正制住他的人。”
隆庆眨眨眼睛,人精神了些,又黯淡下来:“敢对抗徐阁老的人,也就是我那高肃卿了,我也知他有胆有识,雷厉风行,可是他性子刚越,又是负气而走,这一叫回来,朝野上下,徐党老人还有不少,岂不又是一阵血雨腥风?只怕那时我想图个清静,反倒更不清静了。”
李妃笑道:“你想想,荣华是怎么用秦绝响的?”
一句话,隆庆两眼茫然定住,没了声音。
李妃道:“大乱之后,才得大清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才是拿来用的,你只要在上头清静就好,还管他底下清静不清静?”
十二月的天气有些干冷,一场无声的夜雪安静了紫禁城。
上谕传下,召高拱回京归内阁兼掌吏部。
一群人面如土色。
一群人欣喜若疯。
但两伙人嘴里的话都是一句:“高爷要回来了!”
那些当初经徐阶指使参劾高拱的人,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皇上能下出这道命令。
对高拱的为人,他们太了解了,这位高阁老性格鲜明,作风刚硬,一向是敢说敢做,恩怨分明,徐阶给人穿小鞋下绊子有时还能拖上几个月,高爷上来就是个斩立决的行情!何况如今徐公已经不在了,还能有谁给自己遮这雨雪挡这风?
这恐慌是如此剧烈,以致于消息传出后,当天晚上就吓死一位: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当初站头牌告高阁老的就是这位仁兄,当家人报完这个消息之后低头半天没听着动静,细看时自己的主人、这位欧阳老爷坐得直直地,腰板硬硬地,胡子撅撅地,眼睛瞪瞪地,鼻孔鼓着不响,嘴唇抿着没声,一行尿线默默地顺着他的裤脚流淌下来,弥平了砖缝,铺亮了地面,映起了华堂,摄落了红灯。上前探,鼻息已经没了,惊退瞧,两眼只剩空空,大夫来抢救时一看,确认大人已经魂归地府,在这场华美人生的最后,他的嘴里尚为寒冷的深冬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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