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这就是秦自吟缓醒过来时能看到的唯一颜色。
黑得纯粹。黑得压抑。黑得冷冰。黑得很难让人相信自己是在雪里。
有一小段功夫,她甚至感觉自己失明了。
浑身上下的血都流向头顶,脸部胀胀的疼。身子被雪夹得紧紧,一动也不能动。
“相公,相公……”
她是面朝常思豪的胸部,所以还能发出声音,常思豪没有回答,但是,还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雪崩的力量之强大,足以将百年老树当中摧折,甚至石制的城堡,也能夷为平地,这就是自然的力量,人类生存在其中,渺小如一片落叶。
那危机的一刻,是丈夫把自己搂在怀里,抗住了一切冰冷与冲撞。
很可能有冰雪呛进了他的肺子,又或是,他的头撞到了什么,这会令他窒息。
“相公!”
秦自吟开始用头四处地撞,渐渐地撞出了一点空间,略可以喘上气来,然后拼命地蛹动身子,把头往“上”顶。
常思豪的下颌被她顶中几次之后,头部周围开始也有了空间,在秦自吟不住的点磕呼唤下,他鼻孔里喷出些水分,呛醒过来。
黑暗中,秦自吟感觉到,他似乎在试图活动着自己的身体,但重力和雪将他压得死死。
常思豪握剑的右臂仍向下探着,有一种拄着剑在虚空中倒立的感觉,又像是被倒吊着栽进土坑里活埋了。他弱弱召唤秦自吟:“……我腰里……胁差……”
秦自吟答应着,努力从狭窄空间中缩手下掏,摸到胁差的柄,小心抽出来避免割伤丈夫,然后开始横向抠挖。一边挖一边喊“相公”,让他不断回答。
开始只是一点一点,渐渐的,胳膊的活动空间加大,挖出一个佛窟样的圆洞,她臀部沉坠,身子往下一滑,在圆洞中蜷蜷蛹蛹,变成了头上脚下。虽然只是窄窄的一块地方,但恢复坐姿,已足够令人欣喜。常思豪的回答越来越迟,越来越弱。她拼命地加快速度,在头顶继续掏挖,挖出足够大的空间,辅助常思豪放下脚来,跨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抠住他的腰,左摇右晃了十几下,腰间一挺,往上一拔,像拔萝卜般,将他的上身从雪中拔出来。
秦自吟知道,自己挖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时间,常思豪上身在冰雪中的功夫可不小了。她把胁差插在一边,在黑暗中伸手摸去,轻唤着:“相公,相公,你感觉怎么样?”过了一会儿,一声“我没事。”从他身体深处传来,声音微弱,像是心不在焉。
秦自吟脸靠着他的背,感觉像是靠着一块冰,顺着肩往下摸去,衣袖下又摸到了一块冰,意识到那是他的手,好像冻在了剑上,同时,寒冷也在不住向自己侵袭,她知道自己不能停下,赶忙拔起胁差挖身体右侧的空间。
“嚓嚓!嚓嚓!”冰雪与胁差一样锐利,刨起来的感觉好像是在交锋。“相公!相公!”秦自吟边刨边喊,手背上刀割般地痛,但是更让人痛的,是不再有常思豪的回答。
在这种地方温度又低,空气又稀薄,失去意识将是致命的,她扒着已经刨下的雪,尽量将常思豪摆至平躺,用手去探呼吸,但手已近失去知觉,她赶忙将脸侧贴过去,一丝微弱的风声在耳孔里吹拂着,令她升起一丝希望。她吸进一口气,在肺里憋一憋,令它变暖,然后渡入常思豪的嘴里,连渡了二十余口,效用似乎不大。她用自己的脸贴着他的脸,感觉他正在渐渐地冷去,这种感觉令人绝望。
常思豪认为自己在眨着眼睛,却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在某个地方飘浮着,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冷,相反,他感到干燥,而且炎热。
亮起来了,亮起来了。
他向前奔去。
眼前,铺开一片黄沙。
啊,这不是我们的城池吗?众军民架着大锅,煮着肉,吃着、笑着。
“娃子,你干嘛呢?”徐老军站在人群最前面,瞅着自己。
“娃子,你怂了?”徐老军上来,给了自己一巴掌。
大家忽然笑了,露出一排排参差不齐的牙。
“我们都在这儿呢,你怎么不来啊?”
他们向自己招手了。
我为什么要去?难道我死了吗?
眼前,显现出一个幼小的女孩,由于清瘦,而显得头大眼大。
小花,是小花……
她轻飘飘地走来,笑着伸出小手。
——哥哥,哥哥走得太远了,等等小花……
对不起。来,拉着哥哥的手吧。
——嗯!……哥哥,我们一起死吧?
什么?为什么?
——哥哥陪着小花,去找妈妈,不好吗?
傻瓜,我们要好好地活下去才对啊。
——是吗?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们在活着啊……人只要活着,就该活下去不是吗?
——可是,活着好饿啊,哥哥,好饿啊……
小花,别哭,别哭!哥哥这就去给你找吃的!啊,你看,肉包子!咬一口,快咬一口啊,好多汁,好香啊……
常思豪咕嘟地咽下一口汤汁,忽然感觉浑身冰透。
他努力地睁大眼睛,周围黑黑的,只听得到一个略嫌急促的呼吸。
是雪洞吗,自己还在雪洞里吗?
可是,嘴里还有肉包子……
他试着咬了一口,黑暗中有人“啊”了一声,声音里却带着喜悦:“相公!你醒了!……别咬,快吃,接着吃!”
常思豪感觉自己的头被她拢着,脸蛋一侧暖暖的。
咕嘟,咕嘟……妈妈,妈妈……
泪水,从眼角流下来了。
秦绝响出来顺着山道往上走,没几步就听山谷间一声长嘶,紧跟着脚下震动片刻,有一股清冷强大的气流直冲下来,他赶忙后撤观察,只见在气流冲击下,迷蒙霜雾拓然荡开,四姑娘山的绝顶在月色下清晰可见,原来南坡被冰帽覆盖的部分,居然已经露出黑森森的棱角,白烟弥漫翻滚,明明是冰雪向下剥脱坠落,看上去竟又像是从底部向上射起,宛如不断降低高度的雾状喷泉。
他所在位置相当于“四姑娘”肩侧稍上的部位,而雪崩下来后,是由中部向下和偏西方向这一面滑坡,看上去就像是四姑娘微偏着脑袋在梳理一头白发,因此他一切看得清楚,心中震撼,却无危险。
唐根拿着一粒药丸正准备喂孩子,听到外面的声音,微微一愣,忙出来观看,见秦绝响面对雪气万千站立不动,忙喊:“怎么了?”秦绝响道:“雪崩了!”唐根追过来,顺着如涛如洗的哗声,就见一片白浪沉于雪烟之下,正沿山体在向下推移,力量不断加强,速度不断攀升,无数苍松古柏仿佛小草一样被拔根拔断,和着冰块巨石滚泻而去,直流山谷。
唐根抱起肩膀道:“这哪算雪崩噻,充其量是小滑坡嘛,可惜现在不是春天,春天雪帽内部融化,一崩四面皆崩,那看着才壮观……”忽然小眼睛直了,道:“完老。咱们那点人全都完老,帐篷就扎在那边谷底下噻!”跺脚之际,心中却又忽然一乐:“萧今拾月他们下山,会不会……”他回头看去,失望暗生,山道向东,蜿蜒极远,只怕他们现在正在路上,还未必到谷底。
秦绝响道:“你留在这儿,我去找大姐!”说着顺山道向上急急奔去。
“挨上雪崩没人能活!还看啥子!”唐根喊完,见秦绝响毫不理睬,便露出“不听算了”的表情,回到庙里,瞧着炕上的小常寿,嘿嘿一笑,抠着扎襁褓的细绳把孩子拎起来往外走,转到庙后,有一条细细的山道,他上了山道走出一段路,折过一条山缝,来到一角断崖。望着崖下茫茫山雪,郁郁荒林,他把身子往后一仰,胳膊以投掷标枪的姿态顺过去,襁褓在后面拖地,“小王八羔子!”他前脚高高抬起,口中道了声:“去吧!”腰间给劲,猛地往前一抡——襁褓破空而出,直入夜色。
常思豪感觉自己的神智变得清晰起来,脸蛋贴着秦自吟这一侧,却变得冷了。
“吟儿,吟儿!”
“嗯……”秦自吟迷糊地回应着。常思豪感觉手指可以活动,赶忙替她掩好了怀,摇着她道:“醒醒!不能睡过去!我们可以逃出这里,一定可以的!”黑暗中,秦自吟哼哼的答应着。常思豪大声道:“妈妈!妈妈!”这话入耳,秦自吟猛地一惊,摸道:“寿儿,寿儿……”也恢复了意识。
两个人相互鼓励着,拍打揉搓着彼此的身体,扯些衣布裹住手,振作精神,开始挖雪,寒冷令他们的热量迅速流失,体能降到了极点,动作僵硬而无力,这平常看来可以随意堆捏着玩的雪不知怎地,竟似有了铜墙铁壁的厚密。
雪挖掉一块又一块,挖掉一层又一层,好像无穷无尽。常思豪知道并排挖去太浪费体力了,逃出去只需要一个人大的洞口即可,现在这雪不知还有多厚,必须做好长期抗争的准备。他让秦自吟退在自己身后,两个人交替来挖,为避免休息者陷入昏迷,也为了减少能量的损失,前面动手的人每隔一隔,要用鼻音哼一声“嗯?”,后面的人要用一声“嗯!”来回应,如果没有回答,立刻转身回来抢救。
不知过了多久,“科撑”一声,光亮透入,常思豪大感兴奋:“吟儿!咱们挖透了!”他奋力挖掘,不多时掏出一个洞口,爬上来,返过身子,伸手把秦自吟也拉出来。
两人坐在雪上大口喘气,看着树木歪斜如地狱变相的雪谷,都有恍如隔世之感。忽听背后高处有人不住喊:“大哥!大姐!”回头看,没有人,但在被冰雪堆断的山道上,不时有冰块雪块飞舞下来。常思豪喊道:“绝响!我们在这儿!”
秦绝响沿着道路正在雪堆里挖着,已经挖出一个洞来,恍惚听着外面有人,忙从洞里退出,往下搜寻,瞧见常思豪和大姐在一处雪色银亮的斜坡上坐着,喜得高叫道:“你们没事!”忙跑下来。
常思豪道:“雪下来时,我忽然想到钻骆驼肚子避风沙的办法,挖出个洞来,不想真躲过去了。还好我们这位置高,冲击力还未强到极点,雪量也小,否则只怕在劫难逃。”秦绝响道:“冬天雪底下是冻的,要是春天,这里也要被震脱,只怕就得到山谷里找你了。”秦自吟忽然问道:“你出来了,孩子呢?”秦绝响迟愣一下:“哦,交给唐根了。”常思豪侧头张望:“大哥还在雪里!”起步要去搜寻,忽然被秦自吟拉住。
在这一拉之下,常思豪前冲出去的头部如水桶微倾,泪水冲上眼底,秦自吟惨然摇了摇头:“没用了。……你知道的。”常思豪也明白陈胜一绝无生理,只是自己不愿接受罢了,他僵了一僵,回看着妻子缠着布条的手背,那上面,鲜血已化成冰,如同红色宝石,晶莹透亮,秦自吟微微地抖着,身上又湿又冰,此刻只是强打精神,并不算完全脱离危险。忍痛点头道:“说的也是。快走吧,你虚弱得很,咱们赶紧回庙烤烤火。”秦绝响问明四姑在雪崩之前就已亡故,虽然悲痛,却也没了再挖掘的念头,甚至觉得,在她出发之前,似乎就没有想要回来,好像在那个时候,已经和自己诀别过了。三人回到庙中,只见唐根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秦自吟不见孩子,忙把他摇醒问:“寿儿呢?”
唐根睡得安安稳稳,忽然被叫醒过来,瞧见秦自吟,吓了一跳,听她问孩子,直愣愣不知怎么回答。
秦绝响忙道:“是谁把你打昏的?”
第四章 我的姐
唐根一听这话,立刻反应过来,揉着头尖叫道:“萧今拾月!你这龟儿子!老子和你没完!”左瞧右看,口中道:“咦?咦?我大外甥呢?”
秦自吟听这话一愣:萧今拾月无缘无故干嘛打他?又干嘛抢走寿儿?
常思豪伸手来抓唐根:“让我看看。”唐根不等他碰到自己,一侧身冲起来,将头“咣”地撞在墙上,哭道:“连个孩子我也护不住,我该死啊!我该死啊!”跟着“咣咣”撞头,血顺着墙皮淌下来。
常思豪喝道:“别作戏了!你把孩子藏到哪儿了!”唐根道:“你这话好怪噻!好好咧,我藏他干啥子?确是萧今拾月抢走的噻!”常思豪道:“他好不好的抢我儿子干什么!明明是你——”唐根道:“那孩子是他的骨血!他当然要抢回去噻!”
“你胡——”常思豪还要说话,却被秦自吟拨开,她眼盯唐根颤声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唐根:“什么话?”
秦自吟厉声道:“你说儿子是他的!你这是污辱我!你给我说清楚!”
唐根的脸也酸起来:“啥子不清楚哟!那是你跟他生的噻,你自己不记得怪谁哟!”秦自吟火撞顶梁,举起手来便要抽他嘴巴,忽然间意识到什么,手在空中凝住。常思豪忙喝道:“吟儿!别听他胡说!”唐根举手护脸往炕里缩着身子,一听这话,立马叫起来道:“啥子是我胡说哟!你为啥子把她送到萧府生孩子?你为啥子不愿接她回家?你比谁不明白!你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
秦自吟脸上变色,蹬蹬倒退几步,踩翻了火盆,后背靠上了北墙山。
常思豪道:“吟儿,别听他乱说,孩子是你和我生的,和萧公子没关系!他那个人你我不分,经常没口子地乱说乱笑,唐根这也是误会了才瞎——”他看到妻子那一对秀目中泪色含融,将壁上万点摇烛收映入眼,仿佛灯流河上,忽然说不下去。
秦自吟向旁边望去,秦绝响被她这一扫,视线虚虚垂低。秦自吟道:“骗我,你们都在骗我!”忽然间,她想到了什么,手往怀里一掏,掏出一个小瓷瓶来。
“吟儿!”常思豪上步要抢,就见秦自吟把塞一拔,仰面嘴对嘴将药尽数倒入,咕噜咽下,手一甩,瓷瓶在地上摔得粉碎。
这一下,常思豪、秦绝响、唐根都傻了。
秦自吟眼睛直直地站着,三个人看了足足有一顿饭的功夫,一动都没动。
终于,常思豪先忍不住,微向前迈了半步,问道:“吟儿,你,你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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