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看到一片吱呀作响的门板。
常思豪前行两步微躬身施了一礼,问道:“请问老丈,秦家四姑娘和总管可在么?”
第二章 我的姑
那佝偻老者仰起脸来,头发和胡须戗戟杂乱,挂着霜色,好像深冬的雾淞。看到常思豪,他眼里微露出欣喜之色,想要作出一个笑容,然而灰白的皮肤好像被冻住了,只是眼角处勉强微收,皱纹伸展,如冰面的裂痕。
他哑哑地道:“小豪,你来了……”
听到这声音,常思豪直了一下,望着这老人,他突然间吸进一口冷气来,瞬间僵化如冰。
他抓住这老人的手:“陈大哥……是你?”
陈胜一点点头。
常思豪嘴唇颤抖,口中嚅嚅有声,只是说不出话。回看秦自吟和唐根,脸上也极惊讶,他们前些时还见过陈胜一,显然对他巨大的变化很不适应,那么这变化的产生,也是最近的事才对。秦自吟忽然就明白了,能让陈胜一变得如此的,只有一个人。她快步向庙里奔去,口中喊道:“四姑!四姑!”秦绝响抱着孩子忙也跟在后面。
两人推门奔进大堂,正要往东西两屋里寻,陈胜一不知哪来的力气,甩脱了常思豪的手,抢着插拦在二人前面,说道:“你们身上冷,先烤烤火再说。”
秦绝响小眼一翻:“冷个屁!这时候还烤什么火!”还要往里闯,忽然被常思豪拉住了胳膊:“绝响!我看陈大哥的意思,大概是怕你们身上的寒气冲了四姑。”秦绝响眉头一拧:“得了吧,四姑连这点寒气,都当不得了?”再看陈胜一,没有反应,但就是这么拦着。
秦自吟心中焦急,哪还有功夫烤火,一扯绳扣,雪氅落地,拔足奔到东屋门口前,缓缓挑帘侧身钻入。
暖气扑脸,入眼是一片红光,正对面有一壁的小油灯,安置在墙体上巴掌大密密麻麻石窟般的小凹洞里,火苗摇曳如活的佛像。地面半扣着三个火盆,房间右侧有一盘小炕,窗户糊得严严的,纸面微微地透光。
秦梦欢盖着两层被,头东脚西地躺在炕上,头深深地陷入软枕,头发倒挽起来,松松地盘在头顶上。
秦自吟不敢快行,怕身子扑出风来。
她缓步到了近前,只见四姑闭着眼睛,面容安静详和,脸上的皮肤有些松弛,像刚揭下来的豆腐皮搭在一具骷髅上,她颌下的皱纹略有些潮意,一根脱落的发丝粘在那,好像也变成了一道皱纹。一根脉管在她颈部皮下撑出蜿蜒的痕迹,像松累了土的蚯蚓,隔一隔,涌一下,隔一隔,涌一下,好像,那就是她的呼吸了。
“四姑……”秦自吟轻轻地唤着,秦梦欢没有反应。
秦绝响也脱掉外衣走了进来,一壁的火苗微微地晃。在他身后,燕临渊轻轻跟进,站定后,靴底动了动,在地面轻轻擦出声响。
听到这声响,秦梦欢忽然睁开了眼睛,目光穿过侄女侄子,落在燕临渊脸上。
她只看了这一眼,然后就笑了,脸上恢复了血色,艳艳地。
“你在学我。”她说。
意外地,声音也很有精神。
燕临渊:“是啊。”这是陈述的声音,是回忆往事的声音,意外地也没有感伤。
秦梦欢看到他背后的陈胜一和抱着孩子的常思豪,问道:“水烧好了吗?”陈胜一答:“马上。”转头出去,跟着,外面又响起凿冰的声音,很轻。常思豪抱着孩子,隔着棉帘听着,感觉每一下都好像凿在自己心上。
秦自吟似乎也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打扰,起身想要离开,秦梦欢的手却从被底动着,像是要伸出来拉,她赶忙侧身坐在炕沿上,把手也伸进被底下,和姑姑握住,同时在目光里读懂了姑姑的心情,含泪回头道:“绝响,上炕。”
秦绝响无声地脱了靴子,上炕背窗坐下,手伸被底,拉住姑姑的左手。
秦梦欢望着屋顶,微笑道:“当初,我设计绊住了你,和你一起锁在那间地底的石屋里,一切好安静。”
“是啊。”燕临渊合上眼睛,站得直直地,语声缓慢,一如雨后蕉叶上的清滴在行走:“那时,伸手不见五指,却可以听得见彼此的心跳,好像那两颗心外并没有人的躯壳,而是凭空跳在空间中,像颤抖的鼓皮一样,轻轻地震动着天地。”
秦梦欢:“那时候,我听到你脚下不时擦响,并没有听出一份要离开去救人的急切,还道是你在腼腆,已对我动了情。”
燕临渊仍闭着眼睛,无声笑了:“你当时学我,是想传递和我‘同样’的心意吧,可惜,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想到,那声音其实并非焦虑,而是一份少女的心情。”
秦梦欢微笑着:“刚才你学得很像,……你懂了。”
“是啊,我懂了……”
燕临渊闭目静立,头微微地仰起,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了一种柔和,像是内部有烛光点亮了身体,整个人忽然间温馨了。片刻后,脸上无声划过两道泪线,像纸灯笼上透明的油痕在亮起。
屋中静了下来。
静了很久。
窗外的风呜呜地,像小孩的哭声。小常寿似乎受到了感染,也哭起来,常思豪忙轻轻地颠动,口里“哦,哦”地哄。
秦梦欢无声地笑着:“我的眼力,从来不差。……世上,好男人不多,要珍惜。”
被底下,秦自吟感觉自己的手被轻轻地捏动了一下,含着泪水,脸悄悄地红了。
秦梦欢:“可惜,我懂得太晚了……”
棉帘轻挑,唐根往边上让了让,陈胜一探进头来,肩膀上搭着手巾哑哑地道:“水烧好了。”
屋中几个人扭头看他,看到他那张脸,忽然全都想哭。
秦梦欢笑着捏捏侄子、侄女的手:“来,该洗头了,你们帮我转转。”
秦自吟和秦绝响含泪分拽她身底下的褥子四角,略抬起来,平旋之后向炕边移动,让她的头微悬在炕沿外侧。陈胜一端来小凳和热水,放在底下,自己蹲下来,接过秦自吟托住的头,将秦梦欢松挽的长发放下。
炕沿很高,小凳很矮,头发放下后,只有末端浸入水中,唐根想过来帮忙端盆,陈胜一摆了摆手,一手端起盆来往上抬,脚勾小凳向后微带,自己坐在上面,然后把盆放在自己的两膝上,胸口前顶,抵住盆沿,这样,高度就正好了。
看着他给秦梦欢洗头的样子,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这时的秦梦欢十分舒适,而陈胜一的姿态窘缩已极,这样把盆夹好已经不易,可是他翘着两肘,一手托头,一手洗发,居然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
撩水的声音里,分明有一种柔情,以至于人们看到他每掬起一次水,都感觉那指头,是在自己心底轻轻地托了一下。
望着这幅画面,燕临渊挂着泪痕的脸上露出笑容,轻声道:“梦欢,我要走了。”
秦梦欢对屋顶眨了眨眼睛,就当是点头。微微地笑道:“保重。”
燕临渊看了她最后一眼,猛地扭过头,挑帘而出,快步出门下山,燕舒眉、萧今拾月抄起暖氅,追在后面。
天气冷,水凉得很快,但陈胜一在水变温之前便把头洗完了。
他托住秦梦欢的头,把盆放在地上,从肩头抽下手巾,替她抿干,包好。秦自吟接手往枕上送的时候摸到衣领,没有半点湿痕。
秦梦欢脸上的血色微微地黯了,她问:“什么时候了?”
陈胜一道:“大约,要入亥时了。”
秦梦欢笑了:“好久……没有出去看月亮了,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秦绝响道:“四姑!外面这么冷,你刚洗完头,看什么月亮?再说外面都是云雾,根本看不到月亮!”
秦梦欢含着笑不说话,陈胜一把盆、小凳端出去,回来时臂弯里多了两套衣裳:一套黑色纱衣,一套带有雪帽的白色狐毛软氅,手里还拎着两只大大的兔毛鞋。他把衣服放在炕头,鞋也倒扣过来搁在旁边,趁暖衣服的时候,自己也出去,把厚衣服披换上,回来等一会儿,使手摸了摸,感觉温度可以,便替秦梦欢揭开被子,扶她穿衣。
秦绝响小脸皱皱着,看看他,看看大姐,有话想说,但知道,说也没用了。常思豪留意到被子揭开时,有一柄乌木梳子斜斜贴插在秦梦欢领口下缘,微微露出的边角上,有半只烫金剥落的燕尾印痕。
陈胜一给秦梦欢穿戴整齐、扣上雪帽,探下手去,将她轻轻托抱在怀里往外走,常思豪跟到外屋,见他下了院子却不停步,仍往院外走,忙又跟到院中,这时陈胜一已出了门去,身子在右墙豁外露出一半,正大步往西,他的前面,是一条烟雪迷蒙的小道,通往山的更高处。常思豪心里放之不下,忙将孩子交在秦自吟手上,道:“你留下,我跟着照一眼。”秦自吟抱着孩子,看着丈夫跟上去,也渐渐没入雪雾之中,心头忽然一阵慌慌地,回头看,绝响和唐根都在阶下张着,忙过来把孩子交到秦绝响手上,道:“你们俩进屋去,好好待着。千万别出来。”一扭头,忙忙地追了去。
常思豪不愿跟得太近打扰了他们,因此保持着脚步,隔在一个大致可以目视到二人的距离。只见陈胜一走着走着,似乎脊椎慢慢地挺直了,人也有了力气。
秦梦欢横躺在陈胜一的臂弯里,头靠着他,看着自己的两只脚在他另一个臂弯外一颠一颤,风呜呜地响着,视野被温暖的雪帽给遮住了,自己只能看到裂缝般一条窄窄的世界,偶尔有雪花飘进来,好像躲在一个避风的洞穴,而自己,是即将冬眠的蛇。
她感觉有些累,困倦地眨着眼睛,轻喃道:“还没有到吗……”
陈胜一这时也停下了脚步,他们面前,是立陡的雪壁,被风削薄的地方,隐隐可见内部千年未化的冰棱,再往上,就是四姑娘山的绝顶,想往上爬,就算用冰锥套索也未必能行。
侧过头来,云遮雪漫,脚下仿佛万丈寒渊。
“梦欢……”
他有些歉然:“看来,今夜看不到月了呢。”
说着,他侧转身子,以便让秦梦欢至少能看往月的方向。
然而,秦梦欢并没有转头外望,而是往他的胸膛里偎了一偎。
“你知道吗,我现在才知道,自己最爱的,倒底是谁。”
她的声音如烟般轻细。
陈胜一:“是吗。”
“嗯。”
“……是梦。”
“是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一直追随的梦啊……”
当她说完这句话,陈胜一感觉到,自己的臂弯微微地沉了一下。
“梦欢……”
他不敢低头去看,也已不必低头去看。
“梦欢啊!”
“啊————”
他双膝砸地,手托尸体向天狂嘶,刹那间吼得双睛爆裂,两股血线如枪如箭,从眼眶中标出,直射天际。
声波远拓,霎时节千山雪碎,雾荡云开!
天清地静,万里风消。
月。
是月啊。
一泓清月。
梦欢啊,你看到吗。那一泓清月,大大地、亮亮地飘在天空里,就飘在对面啊。
三十步外,常思豪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努力睁大眼睛,看到两条血带,滟滟地从陈胜一两颊披下来,雾霾中,传来冰裂的格格声。
要雪崩了!
“大哥!”常思豪大吼一声往前冲,同时就听“嚓卡——”一声隙响,冰棱雪块夹杂万千雾色,仿佛寒星瀑碎,泻下天缺,将陈胜一和秦梦欢瞬间吞没。
雪浪如滚滚洪涛,顺着山势向下冲来,常思豪还想冲上去救人,忽听身后秦自吟凄厉的声音:“相公!”
猛回头,山道上吟儿花容失色,距离自己不过五丈距离,这一回头的功夫,身后雪就到了,轰地一下,贴上背心!
常思豪呼吸一紧心知不好,使个鸡腿步的劲,脚尖旋碾一蹬地,借雪势往下一冲,空中伸左手扯住秦自吟,旋身将她护入怀中,右手“哧啦”拔出十里光阴——此刻空中的两人,好像飞翔在浪墙之下的蝴蝶,扇着沾湿的翅膀翻滚,马上就要被吞没,就着落势,常思豪展臂疾挥,十里光阴剑光如月,点地一弯,将两人再度弹空而起,前方落点是一道带有弧形的雪坡,常思豪明白:那里必是积雪极深的雪沟,落上必然陷下去不可!
可是身在空中,不能自主,已然无法可想,眼见就要落进去,忽然他来了急智,宝剑一探,剑光如花绽放,两个人由剑花带着,好像一个打洞的钻头般,旋转插入雪中。
背后雪涛瞬过,将他们的落点填平,带着轰鸣声如奔雷滚滚,直向山下冲去。
第三章 我的哥
秦绝响接过小常寿之后,看着大姐消失在雪中,便和唐根转身回到里屋烤火。
坐在炕沿边,眼角余光可以感觉到,唐根的小细眼丝儿目不转睛往自己怀里瞄着。秦绝响笑道:“怎么,想抱抱?”唐根摇头道:“你看这娃子脸红扑扑的,大概是冷的噻,搁在火盆边,让他烤烤噻。”秦绝响斜眼瞅他,笑道:“是吗?我看他扎得这么严实,倒有点像热得难受。”唐根道:“哥哥说得有理噻,常言道:‘要想小儿安,三分饥与寒。’裹这么严实确也不好,不如给他脱脱,到院里吹吹风,这样长得硬实噻。”
秦绝响道:“硬实大发了,怕也不大好呢。”唐根闷闷地抓抓双下巴,道:“伺候孩子,咱们确实没啥子经验。哎,我这有糖,你喂他两粒?”秦绝响道:“吃奶的孩子,吃什么糖啊,噎着卡死,可就不大妙了。”唐根笑道:“哪能呢?我的糖,都是入口即化,连点糖渣也不剩的。”秦绝响道:“光不剩就行了?你忘了我姐小时候跟谁学的熬糖了?”唐根嘿嘿笑着:“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唐门还能老是那几样吗?”秦绝响嘴角勾了勾:“好,我不管了,”把孩子往他怀里一交:“我去瞅瞅大姐她们怎么样了,你先逗逗他玩吧。”
黑。
这就是秦自吟缓醒过来时能看到的唯一颜色。
黑得纯粹。黑得压抑。黑得冷冰。黑得很难让人相信自己是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