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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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第3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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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人又未必信,纵使信得,也因把这话说了,反而远了、疏了,结果这难言就变成了无言,无言又好像成了悔过。

    常思豪语声寒淡:“怎么,督公故态娇萌,戏瘾又犯了?”

    郭书荣华笑了。

    这笑容无声无息,像应阳而化的霜痕,有着苞英舒绽的动态,瞬间带来一种生命感,令他身上素有的明妍都回归,使那片隙的忧伤,都成无痕的经过。

    在这笑颜里,他慢转明眸:“荣华若有心唱,侯爷可还有心听吗?”声音轻如噫语。

    常思豪:“听你那一生惯讲的假话吗?”

    郭书荣华的目光像是沾染了尘埃,被那虚无的重量幽幽地拖垂在了甲板上。悠悠慢慢地道:“……很久以前,我总是想要得到他人的理解。后来发现,理解总是不完全、不对等的。于是,退求其次,希望在不能相互理解的时候,尽量能善待彼此、互留一份尊重。可现在我才明白,连这一点小小的尊重,也是奢望。”

    他的声音淡静,没有抑扬顿挫,却令人感觉到一句冷过一句,说完的时候,却忽地爽然一笑,抬起眼来:“……不过,没关系。”随着话音,天青色的剑身如冰棱生长般缓缓扬起。

    常思豪动了。

    兀然突然,决绝快绝。

    在距离较近的人眼中,他的动只是个模糊的印象,但稍远处心明眼亮者,则看出了其中的动作组合。

    他的左脚是以一个大跨步在扯身前趟,同时双握剑柄两膀旋摇,十里光阴由前往后划出一道紧致的光弧——这个动作像小孩子摇辘轳把,又像端着染布大盆去泼水,为了一次泼尽,先要把水摇起旋涡。

    他迈出去的左脚只是垫步,跟上去的右脚将直奔郭书荣华的足背,踩住之后,敌不能逃,届时泼到对方身上的,则是剑光。

    此非剑招,而是刀招,即便是刀法,在一对一时也少有这样大开大阖的动作,但郭书荣华的剑本在扬起的途中,前刺和下劈的攻击,都很容易被破解,所以看到常思豪选择这此式起手,观战的大多数人,都不禁暗道了声厉害。

    这里的大多数,是指九成左右的士卒、七成左右的东厂干事和讨逆义侠舰上六成左右的侠客。

    第二类看法是:常思豪的势很足、速度很快,但发动的距离稍稍有点长。郭书荣华的剑虽然往上走着,但只要停下来指占住他胸腹的方位,或落下来点向他的小腿,他的势就破了,后手并不乐观。

    这两种看法之外,还有十来个人,另有一种感觉。

    在这一瞬间里,这些人眼中摄入的是一个狰狞的印象,知道这并非高手临敌应有的姿态,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姬野平甚至有种错觉:常思豪这既不是比剑,也不是决斗,而是在求死。

    他来不及到别人眼中去确认这一判断,但他隐约觉得,面对郭书荣华的时候自己虽无畏惧,内心深处其实却是绝望的,而此刻的常思豪,恰似自己内心的投影。

    郭书荣华的剑既没去占中位,也没有下点,反而将左肘左腕微微外翻,使剑柄抬高,在常思豪即将踏到自己之前,将脚尖轻抽侧进,就势旋身一低头,身如流水,从自己抬起的肘洞下钻过,肩蹭肩、背擦背地与常思豪交错而过。当对方前足踏定的时候,他剑拖身后,玉立如松,右臂贴耳伸直高举,势如摘星,颈往回勾,凝止的身形,恰与常思豪一剑撩空的低弓步态形成对照,仿佛松峰瞰岭、月射秋亭。

    甲板悄寂无声,晚江风景动人。

    观者不分敌我,看得都有些发直。

    因这瞬间给人的印象,并非是两人在生死搏杀,而是双人舞蹈中一个精妙的配合与定型。

    间不容发,常思豪鼻翼皱狠,旋剑回扫,郭书荣华摆剑相迎,在两枚剑尖呈交错之态近乎贴合之时,他将腕子一摇,冰河剑就转到了十里光阴的另一侧,剑脊相搭顺势划出一个小圈,在一种细腻轻微的金属摩擦声中将其粘住,勾回来往下轻轻一按,跟着目光穿越交叉的剑体向前望去,好像一个人看到好友狂喝滥饮,未嗔未劝,只是轻轻拢住对方托杯的手,送过一个关切的眼神。

    四目相对,一种莫名的怒火从常思豪胸中腾起,他猛抽剑暴喝连声,十里光阴剑如落雷,向前猛劈!

    “叮叮叮叮、当!”

    他攻出五剑,郭书荣华格了五剑,最后一击明显着力,使得击剑声中暴起宏音,仿佛乱铃突接黄钟大吕,音气斩截,继而风起云涌。

    在别人于击剑声中心旌神摇之际,常思豪耳中却传来“格崩”一响,赶忙掩腹撤步。

    低头看时,鲜血正从指缝挤迸出来,腹部绷带断裂,绕体松脱。

    暗夜中,忽然有两条身影飞起。

    一黄一红。

    僧袍被风撩起的姿态,于夜色中看来,竟然艳掠胜火。

    常思豪感觉腿一软,膝头下扎到中途,被索南嘉措轻轻扶住,跟着火黎孤温也落在他身侧,将一枚紫药丸拍入他口中。

    郭书荣华撑睫倾身,似有追意,然而只是略晃了一晃,复又定在那里。

    曾仕权喝道:“你们干什么!”

    索南嘉措扯常思豪的衣服替他快速包扎着,郭书荣华一张手,阻住了曾仕权。

    秦绝响居高临下,眼睁睁看着,栏杆上的指头越来越白。

    郭书荣华掉转剑柄,惶恐折身道:“荣华一时失手,侯爷恕罪!”

    常思豪拄剑冷笑:“说你虚伪,你就越发地虚起来了,我不过是旧伤迸裂,自行崩溃,你这几剑未动真力,哪来的罪过?”

    “自行崩溃……”郭书荣华表情竟有些讶异,眼神发空,似在回想。

    常思豪笑道:“怎么,练成打法互换,知己知彼,这会儿却连自己用了几成力道都不清楚?真是笑话!”

    郭书荣华脸上忽呈怒相,索南嘉措和火黎孤温急忙横拳立掌,护在常思豪身前。

    然而却见郭书荣华斜过脸去脚下一蹭,身子侧射而出!

    姬野平委顿在甲板上,一直观摩着事态,猛然间瞧郭书荣华一扭脸,立刻感觉有两柄刀从眼睛扎进来,心里恍惚一疼的功夫,对方就到了!

    谁也没想到郭书荣华会奔这来。

    胡风、何夕惊急之下,四掌齐出——掌风劲捷,然而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四掌只有方位,没有目标,像雪崩突然爆发在面前时,登山者惊慌伸出的手。

    “砰”地一响,郭书荣华银衣飘摆,空中退飞一丈开外,身子旋转落地。

    自己两掌分明走空,怎会有声音?胡风与何夕各自惊愕中,忽然发现身前多了一只脚。

 第八章 度我

    二人面前的,是一只与黄泥同色的赤脚。

    脚尖呈回勾状停在半空,足跟筋挺,小腿饱满,裤脚挽在膝弯。

    ——长孙阁主?他明明也中了“寒山初晓”,怎么可能?

    郭书荣华脸上却毫无意外之色。

    长孙笑迟二目前视,缓缓将腿从空中收回,身姿调正:“吴祖四十年前就已练成打法互换,只是未为人知,吴祖自己也并不以此为荣。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左右打法互换在常人看来,是武学中极高的境界,再上层楼之后,却反成一种聪明的做作。知己知彼,难保百战百胜。事情虽在人为,胜负,还要看天。”

    远处传来“嘿”的一声,是被人遗忘的萧今拾月。

    长孙笑迟道:“在星辰看来,大地在转动,在大地看来,星辰在行走,浮云易变,日月更替,人类困惑其中,是因为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知自己从何处来,向何处去。知己知彼功夫,是以此参彼,以彼照此,未能化脱物境,无法接天。”

    郭书荣华没有表情,方枕诺目光虚起。

    长孙笑迟道:“人类总觉生命苦短,充满遗憾,其实世界完美,是我们内心有缺,接天之后可得圆满。届时看世间风物,完美无暇,观大千世界,尽属极乐,面对极乐,心中有爱,心中有爱,是以无忧。”

    人们表情怪异,都觉得他疯了。小山上人闭上眼睛,念了声佛。

    程连安的鼻子轻轻抽了一下。手臂上,自残的针眼跳动起来,开始隐隐作痛。

    看着郭书荣华,好像看到长大的自己,他忽然感觉在被撕裂。

    就某些方面来说,督公和自己是一样的,但他的缺憾似乎来得比自己更早。也许正因如此,长大后的他,对完整应该没有切实的概念,也就不会对自身有过清晰的确认,也许还会觉得,人人都是生而如此。自己以为他不会为此而痛苦,其实错了,毫无认识,也许比确认过那是怎样一种状态再失去还要难熬。

    面对这种现实的时候,这所谓的“接天”,难道真的有用么?

    难道,像我这样的人,也还有幸福的机会?

    即便有,也只能算是自欺欺人罢?

    他努力克制着情绪,衣襟却止不住微微地颤抖。这些,秦绝响敏锐地感觉到了。

    世上的人,都活得像人,但程连安不是,他,更像一件器物。

    一件残缺的器物。

    茶壶磕掉了把手,虽然还可盛水,可人们往往随手就扔了再换一只。

    倘这壶就是他自己的身体呢?

    如今,他在东厂虽有一个位置,可是内心仍无尽空虚,因为他有一个缺口无法弥补,只有期以来生。

    长孙笑迟的话说进了他心里,何尝不是说进自己心中。和他相比,自己好像是幸运的,仔细想想,却又不然。面对马明绍的背叛、常大哥的离心,自己尚挺得住,可是……馨姐啊,没有你的世界,如何完美?失去你的我,怎能无忧?

    众人异常地安静,没有谁来注意这两个少年的悲喜,就像从来没有谁,去真正注意过谁的悲喜一样。

    郭书荣华说道:“……如果荣华没猜错,无忧堂接天之路,是练转星垣吧。”

    长孙笑迟道:“也对,也不对。垣不是方法,而是一种指代。督公是聪明人,相信一点就透。”

    郭书荣华略一恍惚,道:“原来如此。垣就是你我。”

    长孙笑迟点头:“垣是短墙,横亘于大地之上,正如人类众生。星动地动,只我如不动,筑成此心,则星为我转,可以化掉世间纷繁。”

    郭书荣华喟然道:“人怀此心,难怪世上无敌。……好,荣华就来领教一下阁主的神技。”

    长孙笑迟道:“武功修行是一个得到的过程,也是一个放弃的过程,打法互换虽是一个中间状态,对我来说,却已是高不可攀。在下学艺未精,有幸见识过更高妙的层次,自身却并非督公的对手,出来说这几句话,只是想向督公提一个建议。”郭书荣华看着他,表示在听。长孙笑迟道:“督公的人才武功,世所罕有,心机悟力,更是远迈俗流。用于世俗政治未免暴殄天物。在下愿引介督公到海南,于无忧堂中共参接天妙旨、无上玄机。”

    郭书荣华一笑:“原来阁主是要度我。”

    长孙笑迟道:“充其量算是接引。度字,在下如何敢当。”

    他不单自己退位归隐,还想拉着堂堂的东厂督公去修道参玄?众人眼睁睁瞧着这场景,觉得他没有疯,而是自己疯了,否则听到看到的事情,不致于如此荒诞离奇。

    楚原紧扣康怀的脖颈,大声喝道:“就算技不如人,我等也要拼这一死为师父师弟报仇雪恨!你若心怯,让开便是,又何必虚言诓他!要知道,他是东厂督公,不是什么武痴情种!”

    郭书荣华微笑侧头——常思豪那厢已然包扎完毕,由索南嘉措扶着,正慢慢站起——他将目光顺道转向小山宗书:“上人,依你之见,长孙阁主这提议如何?”

    小山上人明白,这话的目的不在于自己的看法,而在于借助这答案探知自己对阵营的选择。看来下一步,督公就要大开杀戒了。他沉吟了一下,合十道:“以督公之大才,出世入世,皆能如意,但凭兴致,便合缘法,岂用老衲置喙呢。”

    “呵呵呵呵。”

    郭书荣华笑中带冷,长睫微眯:“上人,您这是怕我呀。”

    “呃……”小山上人像是没想到他会毫不留情地说破,脸上颇不自然,大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郭书荣华面容微仰,像是款接着月色,一时眉开云淡,眸泻明湖,银衣水荡,遍体皎然。淡笑道:“有人要杀我,有人想度我,有人说懂我,三个人心中,有三个不同的我,天下人千千万万的心中,想必也有千千万万个郭书荣华。可是,这里面哪一个,是真正的我呢?”

    说到此处睑睫垂合,一道光珠划过面颊。

    就在这颗光珠脱腮之际,他银衣一振,整个人忽然不见。

    众人只觉一蓬白色印象带着绕体青气纵横穿斜,甲板上涩声仄仄,空气中“哧哧”作响。

    未明所以,刹那间,郭书荣华已经身归原地,衣袂落垂,手里提着康怀。

    那一点光珠刺地,炸作泪痕。

    “嗵、嗵、嗵、嗵——”长孙笑迟、胡风、何夕、楚原四人膝头接连扎上甲板。

    姬野平想去搀扶,苦于自身无力,急叫道:“大哥!楚兄!你们怎样!”

    “我没事……”长孙笑迟单手拄地撑住身躯,像是要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般,脸上皱了一下:“……他没下杀手。”说话间断袖滑落,截面整齐,大臂中段皮肤上嘟嘟嘟横着冒出几个血粒,稻米大小,蛛丝挂露般连成一线,凝了一凝,扑地喷溅出来,好像伤口里面存着风。

    姬野平恨得全身剧痒,好像每一颗牙齿底下都顶着一颗想要撕人咬肉的獠牙。他浑身颤抖,勉强将手抬起,五指抠抓,嘶声大喝:“小方!给我解药!给我解药!”

    方枕诺在对面无动于衷。燕临渊叹了口气道:“平哥儿,算了罢,就算不中毒,我们再有十个加在一起,也打不过郭书荣华。”

    郭书荣华刚刚拍开康怀的穴道,听这话微微一笑:“燕大剑太谦了。我又算个什么?其实,真要说比,”目光放远:“再有十个我,也比不上一个萧今拾月。”

    “哇,”萧今拾月嘻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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