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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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第3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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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凝了下神思,蓦地甩开秦绝响的手,一按船栏,飘腿翻落甲板。

    面对他灼热的目光,郭书荣华像是看到某种早在意料之中、曾经刻意推移避免、却又无可抗拒的风潮正向自己铺天盖地般涌来,音色空空地道:“侯爷有话要对我说?”

    常思豪不答,左手抬起,轻轻解着颈下的钮襻,一甩手,大氅掀入风天。

    跟着将剑往空中一抛,缩双手入袖,从领间撑出——衣衫褪落,披在胯边——随即探手一抄,抓住空中落下的剑柄,顺势摇腕,剑尖前指,道:“我的话早已说完。”

    数百枝火把的光芒在剑尖凝聚成珠,顺着刃线流下来,将他半裸的身姿勾亮,紧白的绷带将他的腰条裹缠出一种胶泥般棱韧的峭健、将两方胸肌衬得更厚更宽。刚刚这动作和姿态是那样熟悉,令曾仕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沉,感觉眼前一黑一白、一肥一瘦两条身影在交错重合着,如此的不协调,又在某种程度上惊人的一致。

    郭书荣华的嗓音竟有些沙哑:“极乐非能因梦而造,无苦难不成人间。很多事情,荣华自问比侯爷更为心痛,相处了这么久,对荣华的所做所为,相信侯爷心里也自有明辨。”

    常思豪:“我有。”

    郭书荣华望着他,双眉微微的浮颤,像是不愿被风吹走的轻云,而底下,那对流光的眸子,也似因有这轻云的遮漫,蒙了稀薄的阴影,阴影中则是一种哀婉的期待,如清溪下,渴慕着阳光、又害怕阳光普照时会带来刺痛的石苔的心情。

    方枕诺意识到局面的异样,不由自主地侧向退开。

    常思豪道:“不但我有明辨,相信世人也自有明辨。”

    郭书荣华道:“荣华想听的不是他们。”

    “原来我的意见,对你这么重要吗?”常思豪眯起了眼睛:“好,那我就告诉你。”

    “你是一个,虚伪的人。”

    说这话的同时,他迎着郭书荣华的目光,缓缓向前迈出一步。

    曾仕权夹在当中不知所措,瞧瞧常思豪,又回头瞧去——郭书荣华没有说话,可是任谁都看得出他的眼睛在说话,这话语没有声音,没有形影,无法描摹,难以落成,只让人见了,便在心底生出一种哀凉,一种沉痛,一种委屈来。

    曾仕权忽然像是看到了某个人——那时,自己还是村中少年,而她,也是在豆蔻芳龄。一样贫寒的家境,一样朦胧的好感……

    那时最享受的,便是和她一起挖野菜、捡豆子的时光。

    那天,天气晴好,阳光耀眼,两个人手拿小铲、拎着野菜篮子经过一片葵花地,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蛋,自己忽然情动,拉着她的手,想要亲她一亲……她很羞涩,但没有拒绝,就在彼此闭上眼睛,唇皮即将贴合的一刻,却被一阵哄笑惊乱了心灵。不远处的高梁地里,钻出来几个刚下学堂,跑出来疯玩的学生。他们围过来,转着圈蹦蹦跳跳,不住拍手哄笑:“瞧啊,咱们曾夫子的儿子和何罗锅的闺女好上了!”“何叶何叶爱小雀儿,自己没有四处借,借来给我摸一摸,不借不借我不借……”

    这些顺口溜是他们专为戏弄女孩子编的,每次戏弄的人不同,就换上一个名字。开始以为,今天也不过是这样,笑一通便散了,没想他们又开始推推搡搡,让自己去亲她。

    自己缩肩垂手,愈是这样,反而愈不敢亲,只盼着他们早些离开。他们没有散去,反而拍拍摸摸地挑逗,把两人的篮子打落,又半嬉戏地把她拖进了葵花地。

    自己呆呆地站在道边,心也像葵花的叶片一样茸茸毛起,跟着就听到她的哭喊和衣衫撕裂的声音,还有人拔高声音背诵:“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

    自己抄起一块石头冲进去,就看到了那记忆中永无颜色的一幕。

    当时,那几个学生转过头来,眼神里有惊慌,也有凶狠,其中一个大学长站起来,抖脚把缠在踝间的裤子踢出去,光着两条白亮亮的腿晃到自己面前来贴着脸说,你打呀,你搞破鞋还有理了?要不要找你爹评理去?跟着回头和他的伙伴说:评个理倒好!成天教我们礼义廉耻,让他先教教自己儿子罢!跟着,后面便是一阵刺耳的笑声。

    太阳迎着自己照入眼来,脑中白亮,空空作响。

    石头从指尖滑落,磕痛了脚面,掉在田埂上。

    那几个人轮番爬到她身上去,自己竟再鼓不起半点勇气。

    而她,她渐渐地没了反抗,没了哭声,只在那罪恶的、一颤一颤的动作间,把眼艰难地从那些人肩臂的缝隙里望出来,看着自己……

    意识到这眼神正与督公重合在一处,曾仕权惊得吸了口气,不觉闪出两三步,向日葵和太阳骤然消失无迹,眼前暗化成一派江风夜色,身上突突地颤个不停。

    常思豪缓步前移,侵据着他让出的空间,剑尖不离郭书荣华:“不要再作戏了,其实你我都是一样的。”

    郭书荣华:“侯爷自觉虚伪?”

    常思豪:“以前我快意恩仇,心无所虑,进京之后一切就变了,我觉得我越来越不是我……这里面有环境影响,也有情势所逼……开始我为此惊惧过,担忧过,试图改变过,但是后来,却渐渐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当我懂了自己,也就懂了你。”

    “懂我……”郭书荣华喃喃重复,目光虚起。

    常思豪道:“人做事,都有他的理由,也有些是不得不做。你和聚豪阁人的做法我不认同,我也知道,在很多事情上,你们也同样不认同我。我们都在这种不认同中哼哈作态,抵力僵持着,但我心里清楚,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不能再虚与委蛇。我在京中学到了很多,一度也以为那些是对的,半违心地去做时,却发现那终究不是我的性格。……这些话可能让别人费解,但我相信,你一定懂的。”

    秦绝响把抠着栏杆,指尖泛起青色。

    大哥……你这话郭书荣华或未必能解,但是我却完全懂得。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明白你为何能舍索南嘉措而不杀、放钟金而不掳,为何能忍洛虎履的辱、还有,一次次地生我的气,又一次次地饶过我……

    而今,聚豪阁这几人已是必死之局,以他们的武功和水性,跳入江中或能逃命,但逃命也不是他们的性格。萧今拾月已伤,长孙笑迟中毒,大势已定了,在这个最不该站出来的时候,你却站了出来,你不是不懂审时度势,否定老郑的影响更不是你的性格,所以,你这话根本就不是说给他听的。

    你其实并不是在说自己错,而是在暗示我错,引我和你站在一起。你是自知和我隔了心,所以现在有话也不好直说,所以你想营造一种悲壮,以此来打动我。可是,你错了。马明绍说得对,或许你早已变了,从进京见到老郑就开始变了,为了一个小晴,你肯对我翻脸,为了一个徐渭,你竟下手打我,很多事不经我而做,很多话也不对我说,我们的心越隔越远了,我还是我,你却不再是我以前的大哥。

    你错了,真的错了。本来,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的。

    而现在……你竟然说出这种话……

    还能么?

    到头来,还是爷爷说的对,人都是会变的。这个世界上,能相信和依靠的人只有自己。大哥啊,以前的你在我心里,将是一块永远的存在,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会想着你、记着你,可是我们之间,也只能是这样了……

    睫边忽然温热,猛抬头,江风猎猎,暗云飘扯,夜空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抹刷着,刷出了层次,一抹浓似一抹,间或的星芒,仿佛不着墨的钉头,在黑暗中幽芒微射。

    曾几何时,同样的夜色……

    可是,那些论勇读星的旧事,你可还记得……

    呵,而今这世上还念旧的人,怕也只有傻傻的我罢……谁知我心,谁知我心……呵!

    此时此刻,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甲板中央的郭常二人身上,没有谁去注意星光下,那对柳叶眼中微蒙的水色。

    程连安像个幽灵般无声贴移过来,轻轻道:“是不是该起锅了。”

 第七章 伤我

    四字入耳,秦绝响的小身子微微一震。

    目光斜滑,“讨逆义侠”那几艘舰上,秦家的铳手都已做好准备,陈志宾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等候着信号。

    之前在京里,南镇抚司接到调令,说要选几名干员随军南征,当时司里就乱了。官员们都清楚:随东厂出行,上头难讨好,下来得拼命,因此一个个推病报丧,躲得不亦乐乎。各位“大大人”都退一步,就把秦绝响这“小大人”让了出来,然而要派他去,又让镇抚大人有些头疼。首先说南镇抚司本来负责的是法纪和军纪,不像北镇抚司那样常受皇命外派行走,这趟东厂调令下来的就有些奇怪,难保说这不是自己因哪处礼节不周,得罪了几位档头,因而被他们扔下来的一只小鞋。况且这趟差不好走是肯定的,自己这些部下一三五嫖娼,二四六喝酒,哪次都没落下自己,可谓是生死的同僚,铁杆的兄弟,自己怎好让他们去跟东厂遭那个洋罪?但是派这秦绝响去,又有些不道不正,京里头,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荫个官的有的是,可大多都是白拿空饷,哪能干什么正事儿?把他推出去让东厂一瞧:好家伙,朝你要个人用,你派个孩子来充数,等于是在消极抗命,那以后还有好果子吃吗?

    在这位顶头上司左右为难之际,秦绝响急召陈志宾碰了个头,商议的结果是:这次南征是个难得的机会,东厂方面收拾官员欺压百姓拿手,督军打仗多半外行,这次又是到江南打水战,遇上聚豪阁人,还不得被打得落花流水?秦家正该借此良机,待东厂大败亏输时,便全力出击端掉聚豪阁、进一步博取政治资本,若能趁乱再收拾了郭书荣华和几大档头,以后不管是官场还是武林,必然都是路路畅通。

    他知道南镇抚司无人可派,又看透了上司的心理,于是一方面表现出自己有这个能力,一方面又拉着深沉吃饱了人情,这才到东厂报到,同时奉上了一份愿将一批秦家商船无偿借予军用的契书,并且暗示:这些船上的水手常年护航,通晓水战,正欲为大军平南出一份力。消息传到宫中,隆庆深感欣慰,下旨将秦绝响这千户拨了正,秦家的“水手”们则由江慕弦带领着,也顺利编入行伍,随军出了征。

    一切顺风顺水,秦绝响心中暗美。然而现实与想像却完全打了个对头弯,首先这次朝廷调出来的军队是谭纶的旧部,有打倭寇的经验,擅长水战,作风顽强,战斗力并不逊于聚豪阁。其次,东厂情报递传极快,长江沿线动静无一不在他们眼中。郭书荣华一路不言不语,快到江边啪地扔出一个斩蛇计划,从容布局、三路分兵,上掐君山蛇头,下按太湖蛇尾,中打庐山七寸,谈笑间就把个偌大的聚豪阁杀了个七零八落,自己却只是被安排在吕凉手下,立了一点小功。押解俘虏的路上想到江慕弦等人分派到曾仕权手底、陈志宾众人跟在郭书荣华的麾下,说不定会被推到前面当炮灰,心里正没缝儿,偏巧这时候,燕临渊父女突然现身劫囚,寡不敌众之际,萧今拾月这怪胎又蹦了出来。

    父亲秦默当年是死在萧今拾月剑下,这趟仇人见面,可说分外眼红。自从在常思豪那里得了天机步,又学了郑盟主的两相依剑法,兼之得了天下无双的王十白青牛涌劲,手里又有廖孤石那柄莺怨宝兵,可说傲睨天下,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虽然有着旧时的阴影,对萧今拾月还怵着一头,心里却仍想拼尽全力碰他一碰。然而看萧今拾月拿住吕凉之后,他的眼前却再度一亮:这厮剑术独步江湖,足抵万马千军,何不利用他来搅局?于是假意配合,把他们一行引到了这来。

    吕凉和曹向飞的死让秦绝响内心狂喜,然而实在想不到,萧今拾月终究还是折在郭书荣华手上。失望之际,长孙笑迟的出现让人又燃起一点希望,当然,以他的武功也未必是郭的对手,但在预想中,只要他带聚豪阁这几个硬手冲上去拼命,自己一声“保护督公”的令下,陈志宾那边乱铳齐发,郭书荣华“不幸”被流弹打死,与聚豪阁人同归于尽,可说是最好的结局。却不料半路途中杀出个程咬金,居然让方枕诺这酸菜疙瘩打乱了阵脚。一把作料洒下来,小鸡老雁都脱了骨,这锅还怎么个起法?

    尤其重要的是,现在常思豪还下了场子,自己和他的关系尽人皆知,这“保护督公”四个字,无论如何也喊不出口了。因为这样即便成功杀了郭书荣华,自己的心机也会完全暴露,等于在政治上宣判了死刑,那就有点得不偿失。

    念头在他脑中电转,表面上声色却丝毫未动。程连安在旁瞄着他那对柳叶眼,揣起袖子,不再作声了。

    郭书荣华沉默了这一会儿,像是仍未能嚼透常思豪话中意味,缓缓说道:“侯爷自称懂我,可是眼下将要做的事,却不像是懂我的人应该做的,荣华斗胆一问:侯爷究竟懂了我什么?”

    常思豪道:“应红英联合三派退盟,聚豪阁传言五方会谈,这些事虚虚实实,是谁的策划,没有实据,我不敢说,我倒想问你一句:一个身怀绝顶武功的人,给一个病人切脉,探不探得出他是睡是醒?”

    这话问得好没来由,令人多感奇怪,曾仕权却立刻反应过来,觉得当初某些自己听来大觉兀然的话,现在有了根由。急瞧去,见郭书荣华目中微微一空,心里不禁打了个恍惚,倒又有些不敢确定了。

    常思豪逼视的姿态,让人们把目光也都汇聚在郭书荣华脸上,只见这位郭督公神色略空了一下之后,密黑的长睫便即垂去,无声无响,眼圈里似竟在微微地泛红,轻轻错动的颈根,带动着他的下颌也随之轻摇,形成了一种哽哽难描之态,仿佛有些话,说又不能说,又不能不说,欲说又无从说、无可说,说来人又未必信,纵使信得,也因把这话说了,反而远了、疏了,结果这难言就变成了无言,无言又好像成了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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