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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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第3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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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枕诺端正姿势,重新对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终于弱下来,缓缓地偏开头去——院门外,湖面水连天黑,雾吞千里。

    他眼睛直直地道:“其实你也并非真的无处可去……你说现在的我已经真的懂了你,那么相信此时此刻,你也一定懂我的意思。”

    荆零雨的呼吸变得安静。

    墨色高天上,一叠暗云正缓缓行走,仿佛深色衣料上洇润铺展的湿痕。

    望着这叠云,她忽地失笑。

    方枕诺凝视着她:“你不是在笑我,也不是笑你自己。倒底是什么这么可笑?”

    “你在这里!”随着衣袂挂风声响,一人白鸽般自竹林破飞而出,落上墙头,却又道:“咦,原来不是。”声音丧气之极。

    荆、方二人同时看去,只见墙头站着一个颓丧不改英俊的老僧,颌下长长白须分作两撇甩在颈子后面,身上衣衫湿漉漉地,多处划破,露出里面的血口子,这一站稳脚跟,兜挂在身上的草丝竹叶扑碌碌滚刀片般打旋飘落,将一片绿意森森然洒下墙来。

    荆零雨问道:“怎么,还没追上她?”

    碧云僧左瞧右看:“她明明是奔这方向来了……这会儿却又躲到哪儿去了?你们可瞧见了?”跟着又“小雪、小雪”地召唤起来。荆零雨道:“或许她已坐船离开,也未可知。”碧云僧打着叠儿地摇头,把两肩上的白胡须又都甩到了胸前来:“不能不能的,她生性最怕水,不牵我的手,她绝然不敢坐船离开。”手在口边拢成喇叭状喊道:“小雪,你出来罢!管是一千,还是一万,都是我的错,你出来,我给你陪不是,这破岛子又湿又黑的,你又能撞到哪儿去?若再磕着碰着,教我这心里怎么过得去?”

    在他的呼喊声中,方枕诺叹道:“我明白你刚才为什么笑了。”

    荆零雨道:“这种事,还是不明白的好。”

    瞧着她那目中空空的样子,方枕诺也发出了一声苦笑:“是啊……就算是化作两颗琉璃珠,彼此通透清晰,此却依然是此,彼也依然是彼,就算统统都打碎了搅在一起,此的碎渣也依然是此的碎渣,彼的碎渣也依然是彼的碎渣,只不过此化作了一千一万个此,彼也化作了一千一万个彼,这又有什么法子?”

    碧云僧昔年听雪山尼讲经而入空门,亦是极有慧根之人,此刻站在墙头,听到方枕诺“彼”来“此”去地叨念,混混沌沌的脑中猛然间似轰开了一扇门般,洒进无限光明,失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荆、方二人见他欣喜若癫,一时尚不明白他的意思,都停止了说话,一时中庭大静。忽然不知何处,传来一缕哽哽之音,细听时,说的是:“欲牵子之手耶,看春星与秋垓,问何以花红耶,何以会败,何以风行耶,何以露白。”

    碧云僧精神一振,款接道:“朝露澄明兮,凝华七彩,风行万里兮,忙把草栽,花自花红兮,因红而败,虽败犹红兮,不负生来。”

    说罢,洗涛庐周遭一片静默,碧云僧有些心慌,四顾放声道:“小雪,你是花,我是红,我心即你心,你心即我心,你我之间无关你我、无关对错、无关责任,如今我已明白了你的心,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

    寂止片刻,屋后传来一声怒啐:“死人!你又乱喊什么,没的让孩子笑话!”

    那“死人”二字喊得甚重,后面语气却弱,碧云僧心头大喜,身形一展,向小庐后掠去。

    方枕诺迟愣了片刻,喃喃道:“人生难得一知己,这世上,总还是美好的东西多些。”向荆零雨瞄去:“你说呢?”荆零雨淡淡道:“你知‘人生难得一知己’,也该听过‘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拧身向外便走。方枕诺跟步道:“人人想要绝俗,却又不能免俗,你既是自弃之人,又何必点醒我?”

    荆零雨脚步微凝:“以你的聪明本不必问,既有此问,其意便不在此。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方枕诺望定她的背影:“我知自身傲气是生平第一大弊,近年多经敛收,自以为除,今日遭你棒喝,才知此毒非但未消,且早已深刻入骨。值此危机存亡时刻,以这般痴态去搏东厂,必败无疑。古人讲一字为师,你这一句话,便是提前救我一命,你既救我一命,我便不能不帮你。”

    荆零雨蓦然侧目:“谁说我要人帮?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方枕诺正要说话,身后风响,碧云僧掠了回来,插在他前面,将一个小瓶递过:“零音,这是五志迷情散的解药,你师父说要给你的。”

    荆零雨瞧着药瓶,又瞧瞧他那满脸难抑的喜色,却不伸手去接,口中道:“谁是谁的师,谁是谁的徒?不知二鼠穿身过,还将一心品五毒。”说着把自己腕上的古木素珠褪下,拍在碧云僧手上,“这恒山派的东西,便请你还给雪山罢。”碧云僧哈哈一笑,应了声“是”,恭敬道:“他日有缘,我夫妻必当西赴曲水,到雄色寺中拜望佛母,聆领妙意。”

    荆零雨耳里听着“我夫妻”这三字,眼里瞧着他眉开眼笑样子,眼见着是和雪山合了好,别人什么话都不再放心上。想他夫妇分分合合,终是走在了一起,表哥却已魂消西去,世上只留孤零零自己一个,管是三十年、五十载,几重岁月、多少春秋,终是回不来的了,一念及此,胸膛里仿佛有一只锋利的大瓢挖下去、舀上来,反反复复在淘着这半腔的血般,脑中空空的只是雷响。

    便在此时,眼前那串乌暗无光的古木素珠印入眸瞳深处,令她忽然一念生来。

    这古木素珠,是恒山创派祖师红阴师太的遗物,她是开山祖师,法号当然是自取了,这名字有些怪,当初却没细细想过。

    武功修行讲气血二字,多以红白二色指代,气阳血阴,则白阳红阴。女子一生与血相系,红阴师太身为女子,起这法号实不足奇。然而她身为堂堂一派开山祖师,为自己取号岂无深意?此刻思来,红阴【繁体为:陰】拆开是“丝工耳侌(yīn)”,正如一女子侧对山阴,凭窗织布之相。丝工,竟像是丝线自行动作,而非人力人工所为,耳侌,亦非听旷野动静,而是对着它、朝着它,指向而不在意,有一听,则显滞重了。

    匠人编筐纳履至极熟练处,眼耳不闻不看,指头穿织,非心所指,不脱不乱,易而生奇,技近道达,正此境界。

    红阴师太当年所创是“天峰派”,天峰二字,强恒山太多太多。佛门讲万物成住有坏,何以山恒?故知山必不可恒,而天下自有奇峰。也正因天下峰奇,故不必恒久,当任山河运作,海陆移流,起大泽成高山,砺新峰与万众。恒久不变,有何趣哉?故知高人不可再,盛景无可追,情事任淹流,人当“丝工耳侌”,任外物变幻,我自独行,何苦为这世间情事,挂得心头沥血、苦恨难平?

    方枕诺原瞧她眼中悲风愁雨,无限苍凉淅沥,待要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启口时,却见她神思转回,眸中变得平静明亮,破天荒地竟又笑起来,一时有些难摸头脑。

    只见她向碧云僧微微一笑,似脱去万千重负,又变回了心地清纯的少女:“阿弥陀佛!俩人的事可别一个人定,你们要来玩,可得事先商量好了。别瞧见我庙里恢宏,法相庄严,再闹着要皈依,那我这罪过可不小。”跟着又转过来:“你刚才说要帮我,是也不是?”

    方枕诺“呃……”了一声,正不知该如何接这嘴,荆零雨笑道:“你把他这瓶药交给常思豪,就算是帮我了!”说罢也不理他答是不答,飞身向院外掠去。

    “等等!”方枕诺喊这一声要往前追,却被碧云僧扯住,待接了药追出院外时,滩头白沙银暗,竹影摇横,荆零雨早无踪迹。

    他手握药瓶站在那里,胸中忽然酸酸腻腻、腻腻酸酸地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这心里的血都渐渐凝住,迷实了心窍,定成一坨稠红酱密的山楂糕,实实地,沉沉地,就着荆零雨的话琢磨,想此生即是永生,今世便为永世,日月二鼠穿梭,五欲勾缠织梦,流年似水,良朋无觅,纵有知己贴心,思在一处、想在一起,终究你也合不成我,我也代不得你,至于学那圣人之言、看那先贤文字,纵然心领神照,当下胸中之情,未必是他昔日之意。似这般,家国原也是山间自枯荣的草木,事业更似眼前永翻覆的潮腥,立个大志为天下人谋福,却不知天下人福祸本是自招自取,发个大愿让苍生得度,却不知哪厢天堂、哪厢地狱,明月太虚同一照,天意从来难问高,只怕先天下忧亦不过越俎作杞,只因人自以为是,才有了治平修齐!既都是一场缘灰聚散,那又何必家国、何必名利、何必情爱、何必知己?依这话想去,那不单朱情、江晚、沈绿是痴、游老、燕老是痴,就连看得开、舍得下的长孙笑迟也是痴,倒不如就跟了这尼姑去——可是又能到哪儿去?心中有一念在,便是永无宁日无了局,这一世为谁生、为谁死?为谁来、又为谁去?只看有人明月满怀如冰雪,有人山川入目泪沾衣,有人拍栏慢把吴钩赏,有人浩歌更遣鱼龙戏,说什么春梦去后了无痕,何如无梦无我空寂寂?说道是芳草无情斜阳外,谁又知芳草有情更萋萋!人人自觉胸中装下千千万,到头来又有谁真正做好了自己?思天下真该同我共一哭,哭这花儿枉红竹枉绿、山枉高来水枉低,聪明的枉聪明,伶俐的也枉伶俐!

    回思自己如何心高,结果仍逃不出古人这两句俗语,可见天下事前人早已历尽、说尽了,这些老路由后人沿行重复,实在大没意思。洞庭水气随夜色融融幽袭而来,越发浸得他心趋腐木,身被潮沉。

    如此般不知站了多少时候,忽然涛声中“嘎”地一响,惊心透骨——是水鸭寻岸的叫声。他听在耳中,心底突地被勾发出一念来,登时如汤泼雪,只觉满心满谷都澄明了。

    正待深思细想,忽听湖水拍岸声中,传来隐隐步音。

 第十章 破雾

    回头看时,云边清拎着个小包袱,脚步轻捷,正从竹荫小道上走出来。

    云边清瞧见方枕诺,神情有些错愕,远远打个招呼,走近时又往洗涛庐院里瞄了一眼,问道:“军师,岛上这是怎么了?阁主呢?大伙儿人呢?”

    方枕诺将五志迷情散的解药从容揣起,道:“不忙说,瞧你这水靠还湿着,快进来烤烤火。”

    云边清答应着跟进来,左右扫看——庭中骨海空寂,近阶处有一方殷殷尚红的炭火堆,墙边散落着些黄绿竹叶,再无别物,更无一人。秋夜风冷,身上也着实有些凉,就搁下包袱,在炭火边蹲下烤手。方枕诺手里填着柴,掏出一方白色罗帕递过去道:“这一趟可累坏了吧?来,赶快把脸擦擦,头发拧拧。”

    云边清道了谢接过,简单在头面脖颈上抹了几把,正要说话,却听方枕诺问:“你这是从哪儿过来?”

    云边清觉得这话突兀,将罗帕递回道:“军师何出此问?”

    方枕诺接过来:“嗨,你走之后大伙又坐下来商量,思来想去觉得官军势大,咱们还是越早突围越好,因此大张准备。想到经营多年的君山不能就这么白白让给官军,因此撤退时在四处抹了不少毒药——”他一面答话,一面整理着罗帕,说到毒药二字,手头却忽然停住,目光落在帕上不动,脸色惊直。

    云边清惑然瞧去,只见那方白色罗帕上有长圆形淡淡粉点,显然是指头的痕迹,脸色微凝了一下,问道:“怎么了?”

    方枕诺看看帕子,又就着他的手细瞄了一眼,像是确认了似地道:“还问怎么了!你已经摸到毒了!”一面慌手慌脚在怀里掏摸,一面自责:“这怎么说的,我想着你不能回来这么快,因此到这来料理燕老后事,本打算完事再顺着江边回去的,不想倒和你错过了。”说着找出一个瓷瓶,倒出两颗白色药丸:“快服了它!你中这封肌散毒性不算最烈,发作起来可也够受的!”

    云边清接药在手,仍瞧着他:“人都撤了,怎么倒把你一个人留下?”

    方枕诺道:“那会儿忙得不可开交,都上船了我才想起布毒的事你还不知,因此留下来等你。”云边清“唔”了一声,道:“如此,可要多谢军师。”方枕诺道:“自家人客气什么。哎,火起来了,你带着干衣裳没有?没有我去屋里找找,游老的东西都还在的。”

    云边清道:“不用,我这有。”把药丸往嘴里一抿,对着火一面慢慢地解脚边的包袱,一面又问:“现在官府把各处水道都封了,大伙怎么走?”

    方枕诺道:“我让阁主带人南下,杀往湘江,只要冲出去到了古田与韦银豹合兵一处,就好办了。”

    云边清神色怔忡,手头停下:“虽有五方会谈的事,俞大猷也不会不提防古田,必然在湘江口布下重兵,怎么能——”忽然眼中一虚,失惊道了声“你——”身子站立不稳,踉跄几步出去扶住院墙,抬手指道:“你害我?解药是假的!”

    火光盛大,腾掠如舞。方枕诺头也没抬,脸上灿烂如金。

    云边清背心后贴,靠墙滑坐在地,切齿道:“你果然是东厂的人!”

    方枕诺微微一笑:“以前不是,不过很快就是了。”云边清:“什么?”方枕诺将手帕揣起,顺手从怀中拿出一本绿皮账册晃了晃,悠然道:“这账目总册记录着聚豪阁一江两岸各处明暗档口的资料,有了它,再加上你,凭这两样功劳,郭督公对我怎么也要高看一眼,赏个役长来做做,想也不是难事。”云边清两眼似怨似怒,在他脸上睃巡半晌,恨恨地道:“亏得大伙还一口一个军师地敬重你,阁主又对你如此信任,你却这么报答他!嘿!只恨我虽察觉出不对,却又生生被你骗过了!”

    方枕诺甩了他一个白眼,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这班蛮汉,收聚些草人纸马就想插旗造反,简直是笑话。自古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跟着你们胡乱折腾,有什么前途可言?那才是枉费了我的聪明机智、大好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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