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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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第2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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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连声道:“哎呀,阁老为国操劳,我们做这点小事也是应该的,阁老何必这样客气呢?”说罢含笑归座。

    三人动筷吃喝,隆庆身为帝王,端庄有体,徐阶自居臣下,小心翼翼,常思豪什么规矩也没有,瞧哪个好就往嘴里夹,青菜嚼起来比劈竹子还脆生。吃着吃着,他捏着筷子在菜盘间瞅了一圈儿,像是觉得缺点什么似的,招内侍要来一块生姜、两段葱白、几瓣蒜,搁进研盅里亲自捣碾。冯保看在眼里,暗暗替他担心:“吃这些吃得满嘴臭气,若让皇上闻见,岂非该治你个大不敬?”可是又不便说话,往旁边瞧,徐阶闷声不语,跟没瞧见一样,显然等着看常思豪的笑话。隆庆上筷给二人夹菜:“贤弟这趟出行消弭了瓦剌一场兵祸,朕之江山,阁老更是出力良多,你们两位一个是我大明的擎天白玉柱,一个是架海紫金梁,以后可要多亲多近哪。”

    皇上亲自夹菜,非同小可,徐阶赶忙起身,诚惶诚恐地谢道:“皇上过誉,老臣愧不敢当。”这副样子一摆出来,就显得在旁只顾捣蒜的常思豪十分粗野了。隆庆按手让他不必多礼,赶快归座。

    常思豪却没事人般,笑道:“有什么不敢当的?依我看阁老一个人就是梁、就是柱,有梁有柱,就把这房子撑起来了。阁老,您这身体可得注意,您得了病,那就等于梁柱生了虫子,您这一倒下去,咱大明不也得跟着塌么?”

    徐阶屁股刚沾上椅子,忙又欠了身道:“侯爷,可不敢这么说,这朝廷之内岂是老夫一人之……”不等他说完,常思豪把研盅捣得叭叽叽直响,笑道:“哈哈,阁老就别谦虚啦。”手里不停,又把脸扭到一边,像聊闲话儿似地道:“皇上,您说这做菜,为什么总要搁葱姜蒜呢?”

    隆庆倒被他问住了,摇头道:“这朕倒没细想过。”

    常思豪笑道:“我以前也没想过,前阵子坐船时倒从朋友那儿听了一耳朵。他说咱们吃的这些菜啊,虽然外形各异,其实里面都是水,属阴,所以寒性居多。葱姜蒜则属阳,能发热、能祛除菜里的寒气。因此做出来阴阳平衡,好吃又不得病。”

    隆庆道:“哦?这个说法倒也新鲜。阁老,您是饱学通家,不知云中侯此说,可有道理?”

    徐阶道:“回皇上,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其实不仅仅在说温饱的重要,而是说饮食之中,自有天道。顺其道而行,食则养身,逆其道而行,则病从口入。当年孔圣人说君子远庖厨,但他对饮食却极为讲究,曾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之语,三餐色味不佳,不食,果蔬肉类切割不得当,不食,烹饪制做的方法不对,也不食。侯爷方才所说,便是做法的讲究了。万物皆有阴阳,也都有其偏性,古人调鼎讲究配伍得当,纠偏取中,正与侯爷那位朋友的说法相合。”

    隆庆笑道:“做菜也讲配伍,倒有点像配药了。”

    常思豪笑道:“对啊,谁说药不是菜?菜不是药?其实都是地上长的,性子太偏,不宜常吃的就是药,比较温和,常吃不得病的,就是菜,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吧。”说着大手一伸,把徐阶的酒杯抄过来,把研盅里那些捣碎的姜沫、葱汁蒜泥都拨在里面,口里说道:“这三样东西最赶寒气,阁老这病喝了不说全好,也得好上一半。”又笑吟吟把杯往隆庆面前一探:“皇上,这杯酒可得您来斟了,借您圣天子的手,这也是一道仙药啊!”

    隆庆哈哈大笑,亲自执壶将酒杯斟满,常思豪站起来双手托着,恭恭敬敬递到徐阶面前:“阁老,您来吧。”

    徐阶瞅着这酒杯,里面黄腻腻粘搭搭仿佛盛的是一杯小米糊,稠稠辣气直冲鼻孔。这才明白自己被绕兑进去了,眼睛又斜向常思豪,颧角边皮肉皱了几皱,露出笑容,伸掌略推道:“侯爷,老夫饮酒生咳,只恐失礼冲撞了皇上,这酒不喝也罢。”

    “哎、哎!”常思豪顺着他的推势身往后仰,忙使手护住杯子,打了两晃好容易站稳,抹着脑门道:“好险好险,这酒可是皇上亲手斟的,别说喝不喝的事,就是碰洒了,我也担当不起啊!”他的肢体动作表演起来极真,连隆庆瞧着都像是徐阶想故意将酒拨洒一样,脸上便有些不好看。

    徐阶瞧出皇上不悦,只得双手将酒杯接过,先谢过皇恩,又在常思豪脸上盯了片刻,举杯一仰头干了下去。常思豪笑眯眯地瞅着,一见杯底,鼓掌大声叫好。这杯酒下肚,徐阶只觉从心窝到嘴边燃起了一条火,整个舌头连着口腔都在发热发麻。常思豪适时舀了两勺羊汤,孝子贤孙似地端递过来,他顾不得许多,接过来咕咕喝下,一时脸上汗珠在皱纹里乱窜,滴滴嗒嗒顺胡须尖往下淌,头上的白布带已被汗塌得透了。

    常思豪满意地归座,笑道:“皇上,您看怎么样?俗话说养精蓄锐,精要养,汗不能养,这汗一出来风邪自消,阁老这病啊,算是到头儿啦!”

    汗是不能养,阁老养汗【汉】成什么了?而且病好不说病好,只说到头,病到头不就是个死吗?冯保在旁听了也不敢乐。徐阶缓过点劲来,脸上却是一副受用之极的样子,笑道:“呵呵呵呵,借侯爷吉言。老夫这病若真能‘到头’,那便是拜侯爷所赐啊。”

    常思豪笑道:“阁老说到哪儿去了?您这身系天下,可不是您一个人的身子,病也不是您一个人的病,那满朝文武、大明子民都眼巴巴地盼着呢,这杯驱寒酒要真是起了效,那可是‘天下之福’啊。”说话时拿食指有意无意地横在鼻子底下蹭着人中。

    这颇像郭书荣华的姿势作派,徐阶自然熟悉。如今是朱家天子,东厂天下,这“天下之福”四字,似乎隐约暗示着某种阵营。他心里咯噔一沉,神思便不由自主地往别的方面飘去。

    常思豪见他微有点儿动作,脖颈衣缝便叭叽叽地响,汗衣潮泞得像老太太的馊裤裆,却仍是这般稳定从容,也不由得暗暗佩服起他来了,琢磨着还得加把力气,便托起杯闲闲地道:“皇上,到南方走这一趟,我对古田的事也有了些了解。”隆庆精神一振:“哦?说来听听。”

    常思豪道:“韦银豹不过就是个农民,手下的人也大多是穷人,他们在古田能聚众十万,搞这出这么大声势,没有财力物力是不成的。广西周边尽是些苗獞蛮民,农耕并不发达,很多还在靠狩猎为生,哪来的钱呢?”

    古田方面的壮大,背后有聚豪阁在支撑,这一点隆庆和徐阶心里都清楚得很,但隆庆要用徐阶治国,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得太深。自打三君大闹东厂之后,徐阶也一直想撇清与聚豪阁的联系,所以两人听得明白,却都不来搭这个茬儿。

    常思豪却也不提聚豪阁的事,眼神从两人脸上收回来,道:“据我的查访,他们有一些大的财东在支持。这些人原来都与倭寇往来甚密,干的都是走私犯禁的勾当。自打俞大人、戚大人平灭了倭寇,这些财东富户便断了暴利的来源,对朝廷也很是不满,因此便暗暗资助韦银豹,希望古田起事,让南方再度乱起来,这样他们就可从中牟利。”

    这话有些恍惚,徐阶却听出背后藏着些比葱姜蒜还呛人的味道。隆庆沉了面色:“当初倭寇横行之际,便是这些人在大力掩护支持,清剿倭寇之后他们消踪匿形,其实仍是贼心不死。正所谓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这些祸患看来还是要连根挖起,一体肃清为好。贤弟,你既然查知了此事,可有些具体的眉目?”

    常思豪不经意似地瞄了眼徐阶,道:“这些财东大多聚集在江东江北一带,我在回京路上,已经抓到了两个主要的嫌疑。”

    徐阶一听这话,就觉体内里有些地方在绷紧。微微一笑道:“恭喜侯爷又立大功,不知这两名罪犯供出些什么?”

    常思豪道:“罪犯还说不上,只是有这个嫌疑。人嘛,我已经交在东厂手里,他们尚在寻查证据,至于将来是否能定罪,却也难说。不过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些人背后必有朝庭重臣撑腰,事情倒不大容易查办呢。”

    隆庆沉沉地“嗯”了一声,道:“盗匪作乱,商人谋财,皆须有官员相护,方才顺风顺水、无往不利。徐阁老,当初父皇遗汝予朕,是如先主遗孔明与刘禅也,朕为人驽钝,在政务上勉而无功,人事方面也毫无建树,这满朝文武你最了解不过,在这件事情上要和荣华通力合作,务求办得妥帖,但有奸佞误国者,不要姑息才好。”

    徐阶听出这话有点重了,赶忙起身道:“朝中有奸佞助逆是老臣的失职,此次一定配合东厂严查到底,以报我主龙恩、先帝知遇之德!”

    常思豪笑眼瞥来,挑起大指:“家贫出孝子,国乱显忠臣!”举酒道:“来,阁老,我再敬您一杯!”

    散了宴徐阶披着狐裘回到府中,三儿子徐瑛迎过来一瞧,登时愣住了:“爹,您这是发的什么癫?怎么大热天倒把这东西披上了?”徐阶默不作声,低头往里走,直进了二门,这才把狐裘大氅甩在地下。

    徐瑛赶紧过来搬太师椅让他在花荫底坐下,又抓来一柄小团扇,散开衣襟给父亲扇风。只见他闭目仰在椅上喘了半天热气,却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第三章 薄冰叹

    徐瑛瞧愣了:“爹,您莫不是热出病来了?您这是乐什么呢?”

    徐阶眼皮撩开一条小缝儿,摆摆手,给他讲述事情经过。徐瑛听完登时火大:“是可忍孰不可忍!爹,姓常的这般欺人太甚,您怎么能忍得下来呢?”

    徐阶一笑:“这些日子以来我托病不理政务,皇上为此焦作,今天常思豪的作法他不是瞧不出来,而是在刻意地配合,想给我一点惩戒。顺着吃点小亏,讨他一个得意,他心里就有了亏欠,别的事也就烟消云散了。”

    徐瑛道:“可,可这也太气人了!这不是便宜了姓常的,长了他的势焰吗?”

    徐阶道:“这世上的蠢人其实比常人也笨不到哪去,唯一不同的便是喜欢自作聪明。越是玩这套,越是说明他没别的本事。今天的话他全都没有说透,只是点逗一二而已,说明他也清楚自己的份量。现在的问题是,他说来说去,总把话头往通倭上靠,言官那些人你也清楚的,这种事情捅出来,即便咱的地位不受影响,届时受的舆论冲击可也不小。”

    徐瑛明白父亲话里的意思,其实徐家的事就像水面底下的脏东西,东厂清楚,皇上也清楚。官场上类似事情多了,真翻起来谁都不干净,但水底下不重要,重要的是水面上的风景、朝廷的体面。皇上看到江山如画,无风无浪,心情便佳,水面底下的事情他不管,也不需要管。但言官就不同了,他们的职位捞不到利,就只能求名,掏污泥的臭事向来是最卖力气。虽然现在言官中不少人都依附在徐家门下,但这帮人是出了名的墙头草、观风旗,真翻起脸来,那可是比狗还快、比猴还酸。父亲在官场这么多年,不管是当初曲意事严嵩,还是后来掌内阁,都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对这些小人物从来不敢轻视,这也是他能平平安安走到今天的一个重要原因。

    徐阶道:“从话音可以听得出来,你大哥二哥已经成了他两条最重的筹码,咱们想要人,就得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徐瑛想起“壮士断腕”的话,眼神有些发弱,知道这些年来父亲故意疏远大哥二哥,是在给外面制造错觉,这样一来在给两个儿子很好的掩护的同时,真有事闹出来,自己也容易撇清。声音转低了些,试探道:“爹,您该不会是想,把大哥他们也舍了吧?”

    徐阶凝目良久,沉沉呼出口气:“常思豪、秦绝响这伙人心狠手辣,上来就动硬的,又狠又决,既与官场人不同,和百剑盟那些人也不一样,我虎毒不食子,他们却是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啊……”

    徐瑛呆愣一阵,问道:“那怎么办?”

    徐阶道:“我总希望你能临事动动脑子,哪知道你根本没有脑子。你大哥二哥若真交在东厂手里,郭书荣华不会不和我打个招呼,这说明姓常的在虚张声势。咱们只要沉得住气,煞得下心,他又能奈我何?”

    独抱楼内人声喧攘,热闹非凡,秦绝响把常思豪接进来,听他说完宴上情形,一时乐不可支,笑道:“大哥,想不到你整起人来比我还有天分。”常思豪开心过后想到徐阶忍性远超常人,现在情绪反有些低沉,琢磨着是不是派人到眉山找六成禅师再问一问计,否则接下来还真有点没底。谈到这边的情况,秦绝响笑吟吟地道:“有小弟坐镇你还不放心么?现在盟里各产业都已按股配发,人心大定,干劲十足。独抱楼自打年后重装开业,生意蒸蒸日上,比原来还要兴隆。马明绍死后,陈志宾事就多了,此处我已交由丹阳大侠邵方打理,这人机灵,办事也都不错。其它各处新开的点心铺、绸缎庄等也都上了道。”

    除掉马明绍的事,在路上常思豪便听他说了,点点头,说邵方自己熟悉,这人的确不错。心里也明白:秦绝响把百剑盟的人安排进秦家产业,那么必然也把秦家的人插进百剑盟不少,两下整合起来,就牢固得多了。瞧着楼里忙来忙去的又有不少新面孔,不由得又生出些许物是人非之慨。此时顾思衣陪着梁伯龙过来相见,他这才知道秦绝响已经把她从昆山接来了。重逢之下互叙别情,自有一番欢喜。顾思衣面容稍有清减,但因梁伯龙脱险无事,已经恢复了些精神,和他闲说了几句话儿,便笑道:“我来给你介绍一个人。”说着回身手往角落里一引。

    常思豪顺她指尖瞧去,只见那一桌空空荡荡,坐着个穿白戴孝、瘦骨清奇的老人。随她走近来细看时,这人颌下一部干焦焦的细须,看上去约摸六七十岁的年纪。眉颧突兀生棱,额头上一道大疤由发际直破鼻根,脸上皮肤皱巴巴的,气色极差,仿佛石头上蒙了一层腊肉皮。眼睛合着,肚腹一起一伏,不知是睡是醒,两个又黑又深的大眼袋让人打心眼里产生出一种森然发怵之感,轻声问道:“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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