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伯白叹道:“老爷不同意,我们做下人的也没有办法,少爷的病就这样拖了下来。两年后老爷去世,少爷瞧在眼里也不哀伤,似乎没了半点人的感情,又过了一年,不知怎地,他整个人忽然变了,变得爱说爱笑,疯疯癫癫,我们经常发现他对着各种植物说话,或是和石头、窗框聊天,说的东西也都匪夷所思之极……”在讲述这些的同时,他似乎回想到了当时的情景,眼神略直,顿了一顿,身上打了个冷战,又歉然地瞧了常思豪一眼,继续道:“唉,萧府的事情在老爷过身后都由我来打理,也不致于混乱,可是老朽毕竟也是风烛残年,时日无多,这一年多来,身子骨更是越发的不成了。要真是撒手而去,以少爷这副样子,如何撑起这份家业?老朽九泉之下,又有何颜去面对家主?”说到这里,一行老泪淌了下来。
他揉揉眼窝,瞧着手里的休书,指头在边角上不住搓捏:“老朽思来想去,觉得心病还得心药医,于是准备瞒着少爷的病情到秦家提亲,想着把这姑娘娶过门来,少爷得其所愿,也许病就好了。可是一打听才知道秦家出了大事,总舵被人捣毁、秦浪川和秦逸都亡故了,而且秦大小姐在这之前便已有了夫家。老朽大失所望之余,又难死心,后来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主意,便是让少剑您写书休妻,然后我府再下聘礼,把秦小姐娶过门来……”
李双吉骂道:“什么绝妙主意,简直是狗屎主意、狗屁主意!”伸手想揪他衣领,却被常思豪拦住。萧伯白顺着椅子一滑,跪在地上,将休书高举,涕泪横流地道:“常少剑,我家少爷和秦大小姐情深缘浅,阴错阳差,没能走在一起,可是他们彼此间都有感情,成亲后也必能融洽合美!而且我少家爷能否恢复神智,就在此一举了,还望您能放手成全,假使他真的恢复过来,萧府上上下下皆感少剑大恩大德!老朽在这里,给您磕头了!”
李双吉怒道:“别说天下没有让老婆的道理,就算把人让给你们,又嫁了那疯子,如果病不好,难道让她跟个疯子过一辈子?”
萧伯白怒道:“我家少爷才不是疯子!”
李双吉怒道:“不是疯子是什么?按你讲的,他就是个疯子!”
萧伯白大怒:“你……你才是疯子!”
争吵声中,常思豪满眼郁色,脸上肌肉跳了几跳,忽然一把将休书抄在手里。萧伯白大喜,赶忙从地上找见那枝毛笔,在酒店掌柜脸上重新醮了醮墨,重新递到近前。李双吉急道:“常爷!你想啥呢!你难道真想签了它不成?”常思豪道:“不必多说了。”接笔把休书按在椅上刚要落墨,忽然想起一事,道:“老先生可能有所不知,现在吟儿并不在我身边,而是被聚豪阁的人劫去了。”
萧伯白搓手搓脚,正喜得急不可待,一听这话忙道:“那没关系,那没关系,您只要签下,其它的事,我们自己想办法就是。”
常思豪眉锋一动,问:“什么办法?”
萧伯白道:“办法么,总会有办法,总之,少剑只要签了字,其它都好说。”
常思豪瞧着他,心想:“他这把握是从哪来的?”
萧伯白见他迟迟不肯落笔,神情又变得局促起来,常思豪一叹将笔搁下,说道:“你老或许是想拿着休书去找聚豪阁,和他们说明吟儿与我已无干系,可是,聚豪阁人劫她本是为了要胁我,看到休书,也必然会认为这是我为救吟儿而使的计策,又怎会相信你老?这休书,不写也罢。”萧伯白急道:“你糊涂!劫她和你有什么关……”忽然闭住了嘴。
早在武则天庙中时,常思豪曾听人说过:聚豪阁在江南扩充,始终不动杭州。那么除了对萧府畏惧之外,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两家相熟有旧。此刻一见萧伯白这副样子,心知大有问题。
二人目光一对,萧伯白顿感压力,身子忽然倒向飞出,想要避在圈外。
常思豪脚下几乎同时启动,一个鸡步蹿起跟进,前膝正顶在他心窝。萧伯白两眼一鼓,身子立刻弓成了虾状,只觉腔子里的气急速喷出,似乎要把牙冲掉一般,没等哼出声来早被蹬翻在地,跟着又有一只脚踩在了背上。常思豪喝道:“吟儿现在哪里?她怎么样了?说!”
萧伯白五脏俱颤,差点吐了血,勉强吸进口气道:“少剑息怒,老朽……怎知她在哪儿?”刚说完就觉背上骤然加力,眼珠直往外凸,赶忙道:“别……别踩了,我说,我说!”
常思豪略微收劲,萧伯白目光立时转硬:“她就在我萧府手上,你最好对老夫客气一些。”话音未落,便挨了李双吉一脑崩,他疼得两眼飚泪:“好小子……你当老夫是你儿子吗……”以他的武功,这点小痛本不算什么,可这脑崩弹得低些,正中鼻梁,加之这本是教训小孩的法子,他偌大年纪遭此惩罚,无异于奇耻大辱,当时鼻子又酸,心中又苦,竟然淌下泪来。李双吉道:“一屁俩谎!俺要是你爹,早就扒裤子抽你啦!”
萧伯白抗声道:“我未说谎!秦自吟确是在我们手上!”李双吉道:“放屁!夫人被聚豪阁劫去,怎会在你手里?”萧伯白道:“聚豪阁劫她又没用处,自然是替老夫劫的!”
常思豪失笑道:“凭你能使唤得动他们?”
萧伯白冷冷一哼,斜楞着眼睛,似乎以萧府身份自重,颇有些贵族瞧不起贱民的味道。李双吉大骂:“这时候还装什么大眼灯!说!不说脑瓜给你削放屁!”扬手便在他屁股上抽了一巴掌。常思豪略拦道:“打人别打脸,给老人家留点面子。”萧伯白气得无以复加:“那是脸吗?那明明是屁股!”李、常二人哈哈大笑。
萧伯白怒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们这样岂是英雄侠义道的行径?快来给老夫一个痛快罢!”
常思豪道:“老人家,你劫人妻子,逼人写休书,这又是英雄侠义道的行径了?我知道你是为了你家少爷好,所以不想深责于你,只要你把事实说个清楚明白,有用得着处,常某还愿伸个手、帮个忙。”说着一松脚,将他搀扶起来。
萧伯白直了腰身,一对老眼左瞄右看,冷笑道:“怎么,硬的不行来软的?老朽随我家主人游历江湖数十年,可不会吃你小娃这套!”
李双吉登时火大,扬起大手想上去抽他,常思豪心知这老人不达目的必不甘心,倒不如给他来个欲擒故纵。拦住道:“算了,人上了岁数,脑子里便乱七八糟,刚才他说那些,咱们只当听个笑话算了,走吧,还有不少正事呢。”
萧伯白见二人奔门去了,似乎真的不想再理自己,指头捻着手中的休书,果然沉不住气,忙道:“等一等!”
常思豪回过头来:“老先生还有什么笑话要讲?”
萧伯白脸上紫胀,唇如蚕虫,蠕动半天,垂头叹道:“事情到这地步,看来老朽不说实话也不成了……”他见二人都很不耐烦,赶忙直入主题:“那还是在年前的时候,燕凌云燕老剑客曾到杭州来亲自拜访,约会萧府与聚豪阁联合,以后在江南起事……”
常思豪一怔,寻思:“原来燕凌云那时候就已经重出江湖了?”
“……老朽接待之后问明来意,便顺水推舟,提出了要求:只要他们能将秦自吟带来,萧府便答应与之联合。燕老剑客虽感奇怪,但也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人也在年后顺利送到。可是秦自吟到我府中之后总想逃跑,还大骂老朽,说根本不认识什么萧今拾月,自己更不可能喜欢他,每日只是哭闹着要丈夫。看起来脑子似乎出了问题,好像根本不记得以前的事……”
常思豪脸色阴晴不定,变了两变。李双吉并不知道五志迷情散的事,气得骂道:“夫人向来好好的,怎会出问题?你脑子才出了问题呢!”
萧伯白瞄他一眼,一副爱信不信的表情。常思豪问:“她现在人在哪里?你家少爷见过她了?”萧伯白道:“她怀胎数月、肚腹隆起,心绪又不佳,少爷见了心上人这样,岂不是要疯上加疯?老朽已秘密将她养在别处,派人看守,只待她产后恢复了身子,再从你这弄到了休书,好拿去劝她。”
“劝?劝什么劝?明明就是想逼婚!”李双吉愤愤地啐了一口:“老豆角子,说得比唱得好听!”
常思豪摆了摆手:“算了。”
萧伯白道:“少剑刚才已经说过,只要老朽用得着你处便愿意帮忙,那么只要您签下这份休书,老朽便……”李双吉截口骂道:“你有完没完?俺们饶你这条老命,你还反过来讲条件!”
萧伯白道:“不错,就是在讲条件。常少剑有一颗仁心,老朽便不能不义,原原本本说清楚,就是要把事做到明处。少剑,现在始末缘由你也都彻底了解,尊夫人就在我们手里,她的住处也只老朽一人知道……”李双吉过来一把揪住他领子:“老东西,你以为俺们真不敢动你?”萧伯白把脖子一梗,用眼角斜他:“老朽这把骨头虽然糟了,敲起来却也还硬朗!”李双吉骂道:“你大爷的!刚才还又哭又跪,现在又装什么大瓣儿蒜?”萧伯白冷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我家少爷能恢复过来,老朽磕它几百个又何足道哉!”李双吉大笑:“几百个头狗都会磕!有本事你就磕个十万八万!磕完俺们就给你签!”
萧伯白老眼登时一亮,拧过脸直视着常思豪:“少剑,你们要言而有信!”说着像是怕他反悔似地,猛地挣衣跪倒,就此磕起头来,每一下都“梆”“梆”带响,磕得砖地起回音。
他用力极猛,两三下皮便磕破,鲜血溅得白发生红,让人看了怵目惊心。常、李二人面面相觑,尤其李双吉大张着嘴傻在那里,心想瞧这劲头,他是非得磕足个十万不可,那时节该如何是好?忽然窗口外探进个脑袋来,道:“咦?有饺子吃吗?”
第三章 西瓜
萧伯白抬眼瞧去,惊叫道:“少爷!”
萧今拾月轻轻一跳,蹲在窗台上,手里捧着一大块西瓜,眼睛在屋里扫扫:“咦?没吃饺子?那你在这儿捣什么蒜?”
萧伯白移膝前蹭,吸着鼻涕哭道:“少爷!我可找着您了!”常思豪一愣,心想:“原来他俩原不在一起?哦,是了,雪山前辈到杭州报仇,萧今拾月却和她玩起了猫鼠游戏,这萧伯白大概是担心主子,所以追出来到了四川,又从四川一路追到了这里。”
萧今拾月笑道:“你这恋绳的老狗,一见我就是这套,自己不觉得腻吗?”
这话出口,反倒让李双吉都听不下去了,喝道:“就算他是狗,至少还有颗忠心,好过你这无情无义的疯子!”
萧伯白大怒:“住口!你敢骂我家少爷是——”
萧今拾月哈哈一笑:“老白,其实你不也是这样看我吗?”见萧伯白苦脸欲辩,又招手道:“算了算了,计较这些毫没意思,你起来,赶紧把人家老婆放了,至于我嘛,脑子还算灵光,你就不用管了。”
萧伯白惊愕地瞧着他,感觉这阵少爷说话似乎有条有理,与往日不大一样,虚虚地道:“少爷……难不成这趟出来,您散开了心胸,病已经好了?”萧今拾月一笑:“对对,好了,好了。”一边说一边掏瓜瓤往嘴里送,一时汁水横流,淌得满脸满手都是。萧伯白一瞧他这样子,脸上直愁得打起卷儿来,心想疯子最怕别人说自己是疯子,他说自己好了,病岂不是更加重了?
忽然萧今拾月的身子向后一仰,被人揪衣扯下窗去。只见那人薄衫赤脚,手指粗壮,头上勒道草绳,一看便是本地的农民,嘴里用土话喝骂道:“耍你娘嗳!偷西瓜吃不给钱!”一边骂,一边揪着他后脖领,像踢毽子一样踢他屁股。萧今拾月挨一脚便跳一下,脸上笑嘻嘻地,仍抱着那西瓜不住地掏吃,任他拳脚加身,毫无所谓。
萧伯白气得白须抖颤,飞身形窜出窗外,抬掌冲那农民便打,却被萧今拾月“啪”地一掌格住,问道:“你干嘛害我?”萧伯白惊道:“少爷,您说什么胡话!我这是要打他!”萧今拾月笑道:“远亲不如近邻,你又何必动粗呢?”
萧伯白跺脚大哭:“少爷!你这病是越来越重了!”又没法违拗他,掏出块银子往瓜农身上一摔:“滚!滚!”
银子滚落在地,不用掂也知道至少二两多,买一车西瓜都够了。可这瓜农是自种自卖的农户,并非生意人,不会见风转舵,啐了一口道:“有钱了不起?呸!”脸上仍是气哼哼的。旁边有熟人拉劝:“算了算了,那人是个疯子,吃西瓜连籽都嚼了,你还没看出来吗?”一面拉架,一面捡起银子塞给他。
萧伯白气得骂道:“放屁!我家少爷才不是疯子!”忽意识到有“嘎巴”、“嘎巴”的声音,侧头一看,少爷把一大块瓜瓤塞在嘴里,嚼得瓜籽碎响、汁水乱窜,果然半籽不吐。他赶忙掏出手绢凑到萧今拾月下颌边接道:“少爷!少爷!您把籽吐出来,籽不能吃!”
萧今拾月吃得正美,哪顾理他?挠着屁股转个身,“嘎巴”、“嘎巴”嚼得更痛快了。
常思豪和李双吉此刻也瞧出他确不正常,各自叹了口气。
萧伯白托着手绢围少爷转了两圈,毫没办法,只好自己抹了把老泪,回酒馆里把金票都捡起来,指头一捏厚度便知少了,过去给掌柜一巴掌,把那两张“很偶然掉进我怀里的”要回来,又扔下五两银子赔了桌椅板凳,这才走出来,拉着萧今拾月道:“少爷,咱们回家吧。”
萧今拾月把掏净的瓜皮往头上一扣:“好啊,我也没事了,正想回家呢。”冲常、李二人一招手:“走吧,咱们一道儿。”常思豪愣了,心想我怎会和你一道?忽然明白他是让自己去接秦自吟,这倒真要同路而行了。想到刚才自己和萧伯白闹了些不愉快,便拱手道:“萧老先生,刚才有得罪处,还望见谅。”萧今拾月抹着下颌湿漉漉的胡须:“留了点胡子,这么显老吗?”萧伯白愁道:“少爷,您不用接茬儿,他这是跟我说话呢。”伸手去摘他头上的西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