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零雨瞪大眼睛甚是愤然:“什么叫自然很容易联系到一起!倘若我去茅厕,发现里面臭气薰天,难以忍受,便直接转身,准备出去另寻别处,假使此时正好外面有人进来,难道还要责怪那一茅厕臭粪都是我拉的不成?”
常思豪闻听,嘴里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苍水澜哈哈大笑。
廖孤石皱起眉头:“小雨,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口没遮拦,在席上说这些话!”
荆零雨扁了扁嘴:“我只是在说明事例,看似相关的两件事情,其实未必就一定有联系。”
常思豪大笑:“有理有理。”荆零雨道:“本姑娘说话,向来有理,此次当然也不例外。”廖孤石道:“举例举什么例不好,席上进食之时,岂有,岂有说那东西的道理?未免太过肮脏!”荆零雨问道:“哥哥,我知你爱极了身上这柄莺怨毒,剑之一物,君子佩之,以示高洁,请问剑可肮脏?”廖孤石道:“剑当然不肮脏。”荆零雨道:“剑之一道,贵乎一诚,必以真心待剑,尊剑敬剑爱剑,方可驭剑,剑乃通灵之物,非此不能人剑合一,可见剑道一途,绝非是肮脏的了?”廖孤石点头,却不明白她为何说起这些。荆零雨道:“剑道乃武道一支,武道亦与天道人道相合,所谓大道归一,最终都落在一个道字上。《庄子·知北游》中记述过东郭问庄子的故事,他问庄子道在哪里,庄子说道无处不在,在蝼蚁,在稗,在瓦甓,最后呢?”
廖孤石与她兄妹二人在盟中之时,经常在一起读书写字,《庄子》更是读熟了的,自然张口就来,说道:“在屎溺。”荆零雨拍手笑道:“招啊!庄子说道在屎溺,道不肮脏,可见屎溺也是不脏的了,那么我在席间说说,又有何妨?”廖孤石哼了一声,心想原来你绕了个大弯子,还是在强词夺理。斟了一杯酒托在手里,冷哼道:“好,屎溺不脏,那不妨你就去取些当饭吃,说不定香得紧呢!”常思豪心想他总是冷个脸,难得能说这么个笑话,不禁大笑。
荆零雨却不理这茬,转向常思豪和苍水澜,面上带着神秘:“两位哥哥,你们可知道天下第一威风的剑客是谁?”
常思豪不知江湖事故,只好摇头,苍水澜道:“天下第一威风的剑客么,那自是我盟……呵,是百剑盟中修剑堂的主持者,一天剑徐秋墓徐老剑客。”荆零雨摇头:“徐老剑客威风是够威风了,只不过他的威风是带在身上,从来不耍,威风不耍,自然也就不算威风了,你再重猜。”
苍水澜道:“若不是他,那便是郑盟主喽?”荆零雨还是摇头:“郑盟主的威风,只可当此人的一半还少。”苍水澜道:“聚豪阁阁主长孙笑迟,人称无敌,也是大剑客的身份,如今几乎一统江南,手下武士怕有数万之众,你是说他么?”
荆零雨笑道:“长孙笑迟如今声势浩大不假,但他在江南收伏的全是些小帮小派,龙蛇混杂,说得不好听些,都是些乌合之众,多而不精,人心各散,不把这些人整肃好,他的威风暂时还耍不起来。”
苍水澜皱眉道:“那么是秦家老太爷秦浪川?”荆零雨道:“秦老太爷乃是快人一个,豪气十足,威风却少。”苍水澜道:“嗯,海南无忧堂的总堂主吴道,身手奇高,传说已窥至接天之境,你说的莫非是他?”
荆零雨道:“无忧堂原根在江南,与萧府、聚豪阁有鼎足之势,只是吴道迷于丹道玄幻一途,见聚豪阁势大,竟不与之相抗,退居海南,继续弄他的神仙之事,身边大将,除了忠心耿耿的生死八魔,余者几乎散尽,这等人物,自身武功再如何厉害了得,又岂有半点威风可言?”
苍水澜道:“东厂副督公郭书荣华,代冯保提督厂事,手下曹吕曾康四大档头,身份都在大剑之列,可算得威风八面。”荆零雨道:“郭书荣华独好男宠,恶心之极,不男不女的谈得上什么威风?曹向飞、吕凉、曾仕权、康怀这四人,腐身官家,一呼百应,能在大臣头上作威作福,威风却是臭威风,不值一提。”
苍水澜又举了诸如西凉大剑燕凌云、东海碧云僧等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几位大剑,荆零雨仍是一直摇头,廖孤石虽未说话,却也在费尽心思搜索枯肠,可就是想不出哪有这么一个威风的剑客来。苍水澜又说了几人名姓,仍是不对,叹口气道:“那我可再也想不出来了,不知此人在江湖上有什么事迹?怎地连我都不知道?”
荆零雨道:“我给你提示一下也无妨,天下第一威风的剑客,自然要做出天下第一威风的事情来,比如刚才,这人就干了一件他这辈子最威风的事情,便是让他那活泼漂亮,楚楚动人的表妹,吃屎喝尿呢!”
此言一出,大家这才知道她在拐着弯寒碜廖孤石,又笑了一场。
常思豪为解廖孤石尴尬,错开接前面的话题说道:“我听说过庄子死了老婆,却敲盆唱歌的故事,不想他还说过道在屎溺这么有意思的话,那么什么又是道呢?”荆零雨道:“道可道,非常道,妙之又妙,玄之又玄……”廖孤石道:“你的念法有误,应该念作:道,可道,非常道才是。意思是道这一事物,可以说出来讲明白,但是又不是用一般的表达方式来讲。”荆零雨道:“那用什么表达方式来讲?”廖孤石痴愣半晌,说道:“这个便难说了,就像我们习武之人,便可从对方的招式中感觉到对方的内心,了解对方的性格,心情,很微妙,意会的双方,就像心有灵犀。”
荆零雨问道:“那你从苍大哥招式中看出他有伤心事便是意会到的了,苍大哥,那你从我哥哥的剑法中意会到了什么?”苍水澜略一沉吟,道:“廖兄弟剑法中所蕴者,乃是一股冷冽刚气,执著倔强,又显得过于孤清。我记得他小的时候,在盟中时就常自己一人单独玩耍,虽也有时和众多玩伴一起,却合而不群,就算是站在许多许多人里,仍是显得孤零零的。事隔多年,这股劲仍在剑里带着。”荆零雨笑道:“一半对,一半错,我哥哥比较孤僻倒是有的,不过他用的可是莺怨毒,它若可称是世上第二软的剑,便再没有一把剑可称第一,软剑使出来又怎会有刚气?”
常思豪道:“不对不对,在我看来,廖公子的剑使出来的确刚猛至极,极有威象,这是柔中之刚,却比纯刚之气还要强上几分。”苍水澜微笑:“常兄弟真是武道方家,事实确实如此,老子曰:‘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所谓大刚易折,完全纯粹的刚其实威力并不巨大,坚硬如水,方能无坚不摧。另外,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极刚亦要隐在极柔之中,互为表理,相济相合,方为剑道上乘。”
廖孤石和常思豪听他说这番剑道至理,各自若有所思。荆零雨扁起嘴来:“我问你有没有从剑中意会到我哥哥的内心,你们说着说着,却又说到什么剑道上去了,真是执著痴迷,不可救药。”常思豪笑道:“我明白了,你其实是想问,苍大哥有没有在比剑之时感觉到你哥哥是小偷。”苍水澜摇了摇头:“剑乃心之镜,绝难作伪,廖兄弟,我相信《修剑堂笔录》非你所盗,想必是另有其人,趁乱得手。”
荆零雨嗯了一声:“这便是了,那申二哥又是谁杀的?哥哥,那日我被小黑哥带走,你可和申二哥打起来了么?”廖孤石皱眉道:“我与申二哥交手,为让他知难而退,倒也伤了他身上几处地方,不过是皮肉之伤。他与我且战且走,向你们去的方向追出去很远,后来我见他死缠不休,便点了他穴道。”苍水澜问:“点的哪几处穴?”廖孤石道:“云门、中府、髀关。用二分力。”
苍水澜面有疑色:“这三道穴只不过让他失去行动能力,而且一个时辰左右便能解开,当不致伤他性命,这么说来,杀申远期的也另有其人?”
第七章 阳关三叠
常思豪道:“廖公子,既然申远期非你所杀,《修剑堂笔录》也非你所盗,那么再这样杀戮下去,误会只能越来越深,你为什么不到百剑盟中去将这些事解释清楚?”廖孤石冷冷一哂:“人们只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一切。廖某何须解释?我把你们两位当做朋友,这才明言,否则换作旁人,廖某岂会多说半字!”
常思豪心中不悦,寻思这人也真冷硬之极,仿佛老子能听你说话,还要蒙你瞧得起才行。苍水澜道:“廖兄弟既然当我们是朋友,那苍某自是万分荣幸,然而公子交友极慎,苍某也非不择之人,请问公子弑母之事,盟中传得风风雨雨,不知是真是假?”他说这番话时语态凝沉,已是质问的声口。
廖孤石面上煞气忽现,一顿之下,脱口说道:“不错!凌琬怡这贱人是我杀的!”
苍水澜深吸了一口气。
荆零雨眼神僵直,不敢相信:“哥哥,你真的杀了姑姑?”常思豪脸上早已变色,心想:“再如何也不能管自己的母亲叫贱人,再说母亲生你养你一场,便算有什么不好,作儿子的又怎能杀她?”荆零雨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可能,哥哥怎么会杀姑姑?哥哥不会的!”
苍水澜的目光深深望进廖孤石的眸子里,心中已知这是不改的事实,缓道:“兄弟事母至孝,百剑盟中,向来尽人皆知,其中定有非常之事,不知是何原因,以致兄弟犯此大逆?”
廖孤石面上阴晴不定,过了好半天,才说道:“此事廖某不想多说,人是我杀的,谁爱怎么想便怎么想好了!”
苍水澜正色道:“弑母之事,非同小可,苍某由剑知心,料公子必有隐衷,然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杀死自己的母亲,未免大大过分。”常思豪冷冷道:“便算对方不是你的母亲,只是个普通女子,对她动剑亦是不该,您这位朋友,在下是交不起的了。”
“哈哈哈哈,”廖孤石霍然站起,长声大笑:“廖某本就独往独来,有没有朋友,也不在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然后解下围在腰间的莺怨毒,开始脱自己身上衣衫,荆零雨直愣愣地看着他,见他脱到裤子,脸上一红,扭过头去,神情忸怩地道:“哥,你这是干什么?”
廖孤石一言不发,从头到脚,脱得干净,只剩洁白的布袜。他将衣物叠得整整齐齐,摆在一边,从钱袋中掏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在下的血衣,是不能穿的了,承蒙常少剑看得起,赠我衣衫,予我酒食,酒食入腹,这锭银子可以抵数,衣衫么,也不便再穿。廖某还欠阁下一份人情一条命,改日必当补报,告辞!”说完将莺怨毒盘在腰上,钱袋挂于剑柄,大踏步往门边便走。这一下来得突兀,常思豪三人都不知该说什么好,忽见廖孤石在门边停住,自语道:“对了,还忘了样东西。”说着将手中所缠绷带一扯,伤口之上本来上了金创药,血已凝固,经他一扯,复又开裂,鲜血滴滴嗒嗒淌了下来,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反手一扯,背上绷带亦被撕下,鲜血顺背经臀,一下流到大腿根,令人怵目惊人。
他扔下绷带,开门出去,寻路下楼,三楼都是雅间,倒无所谓,二楼高朋满坐,酒客极多,一见楼梯上下来一个赤裸少年,目光汇聚,立刻哗声消止。廖孤石却也不在乎,一步一步走得稳重之极。常思豪扶窗向下看去,只见他出了酒店,沿街前行,步伐也不加快,流着血的赤裸身子在月光下显得瘦削而诡异,街上人等对他侧目而视,他无动于衷,似乎一点也没有羞耻之心。荆零雨在窗边喊道:“哥哥,等等我!”抹着眼泪,蹬蹬蹬跑下楼去。
隔了一隔,苍水澜轻叹一声,将百浪琴横于膝上,指间轻动,流韵如水,正是一曲《阳关三叠》。和着琴曲,口中吟唱:“滚滚红尘,多少恨?似浮云。一世哀愁,熬得几个春!天涯途远,芳草如茵,前路再无人,知君,罪君?何屑论?美酒一杯且尽,醉它几个销魂……”歌词随感而发,曲声清远淡雅,细腻深沉,流窗绕阁,悠悠入云,常思豪不由听得痴了。
廖孤石与荆零雨二人,一个昂首在前,一个低头跟后,伴着这凄美忧伤的曲调,缓缓而行,渐渐消失在已经稍觉清冷的夜街尽头。
良久,常思豪回过神来,回望屋中,竟然空无一人。
那醉人的音乐,却仍似在耳中回响不绝。
“苍大哥?苍大哥?”
门外谷尝新恭身禀道:“孙姑爷,苍大剑已经走了。”
“唔。”常思豪望着苍水澜原来的位置,那里桌上搁了一锭银子,与廖孤石留下那锭隔杯相对。
常思豪会心一笑:“他说请客,便定要付钱。”闭目回味琴韵,忖这江湖逸客来去如风,不拘常理,实令人心向往之。良久,这才与他同归秦府。谷尝新自去了,常思豪心里一会儿想着做恶的太监冯保,眼前满是程小姐被买她的丈夫打骂折磨的情形,一会儿又想着苍水澜弹的曲子,联想到大小姐秦自吟的感情归属,心中乱极,独自上得耘春阁来,阿香、阿遥二婢不敢休息,尚对灯守着,见他回来,忙欣喜相迎,端茶倒水。阿遥扶椅让常思豪坐下,见他面上并不高兴的样子,便问道:“孙姑爷有什么心事么?”
阿香扯她衣襟:“咱们做下人的乱问什么。”常思豪道:“没事,你们两个和我年纪相仿,咱们就如兄妹一般,不必多礼,你们也别总是下人婢子的,轻贱了自己。”阿香笑道:“是。”常思豪神色黯然,继续道:“只是我的心情么,唉,左一桩右一桩,乱得很,不说也罢。”阿遥幽幽地垂了头去:“好,不说也好,心情不好,便也不用去想了,世上的事,想得太多也没有用。”阿香道:“孙姑爷心中都是大事,咱们小女子懂些什么?也敢胡乱说?阿遥,你去放水,咱们伺候孙姑爷沐浴。”
常思豪一听她这话,忽地坐直了身子,吓了二婢一跳。
阿遥问道:“孙姑爷,你怎么了?”常思豪道:“怎么又洗澡?”阿香道:“本来就该一天一洗,又有什么奇怪了?”常思豪满面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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