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蚌喽!”妹妹张臂挥舞着石刀向海滩冲去,奔跑中,那两条粗黑的辫子像在背上敲着鼓。
她跑到沙滩边,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招手,姐姐跟过来一瞧,原来浅滩边礁石上趴着一个人,上身赤裸,下身浸在水中。
姐妹俩下到水里把这人翻过来,姐姐道:“是男人!”妹妹把这人裤子揭开一条小缝,歪头看罢,惊喜道:“真是男人!”两姐妹奋力把人拖到岸上,妹妹见他身上背着个火漆封的竹筒,拿起来敲了敲,觉得无趣便扔下。又发现他腕子上拴着根布带,用力一拽,从水中又拉出一把剑来。妹妹不懂如何按簧扣,拔了一拔,没有拔动,便扔在一边。又瞧他脖子上有细绳延到身下,拉出来是个米色小口袋,上绣白龙。打开一看,里面有块刻花纹的石头亮滑喜人,她掏出来在姐姐面前一晃:“看,看!”姐姐道:“别乱拿人家东西!”妹妹一撇嘴道:“我就要!”摘下口袋把石头装回,戴在自己颈上。姐姐道:“快还给人家!”伸手来要,妹妹跳起来笑道:“你也想要吗?抓到就给你!”姐妹二人在沙滩上追逐来去,经过一块黑黑耸起的大石,妹妹忽然指道:“咦?那边还有一个!”
在两姐妹去石后拖救那人的时候,常思豪苏醒过来,觉得被光芒刺透了眼皮,忙猛眨了几下。适应光线后,就看到了一汪清透如水的蓝天。云彩像糯米纸做的风筝,正在水里慢慢融化散开,令他产生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错愕。
耳孔里有板上扬沙般的潮声传来,令他忆起那凶暴无匹的巨浪,整个人顿时一抽,猛地撑坐起来,这才觉出浑身上下都在钝钝的痛。眼前,是一片平沙滩,不远处陷着块带角的牛头骨,光耀洁白,孔洞乌深,上面的肉早被浪花剔净。望着这头骨,仿佛看到前生般,令他的心骤然静了一下,忽然面前切过一张脸,上面纵向长着两只直竖的眼睛。
他猛吃一吓,向旁边微闪,这才看清是个梳着小辫的女孩子,歪着头,笑容里充满活力,脖子上两条红丝线深入胸前的肚兜。
女孩子笑道:“你醒啦?”
常思豪一时尚搞不清状况,想起李双吉被自己绑在筏上,于是左右扫望。
女孩子笑道:“你在找那个大个子吗?”常思豪:“你看见他了?在哪儿?”女孩子一指不远处的大石:“在那里,我姐姐正在埋他。”
“埋?”常思豪浑身一震,撑起来跌跌撞撞跑去,绕过石头,只见一个少女正跪在阴影里挖沙,李双吉偌大身躯,已然埋得只剩一个脑袋和半条胳膊。旁边扔着一截木头和自己的外衣。
常思豪望着那颗阖目安静的大头和烧焦的发髻,眼前立时现出他在船上拼死扛住火梁的情景,泪水呼地涌了出来,口里唤道:“双吉!双吉!”向前晃了两步,身子脱力,双膝一折,扎在沙地上。
忽然“嗷”地一声,李双吉坐起来,把他吓了一跳。低头看,原来李双吉是被横着埋在沙中,自己跪的正是他的肚皮处。见到他没死,常思豪大喜赶忙将他抱住:“太好了!双吉,你没事儿!”
“哈哈——”李双吉咧开大嘴一笑,跟着“叽”地往他脸上喷了口水,两眼一翻,又倒了下去。
那少女赶忙又往他身上堆沙,常思豪拦道:“他还没死,你干嘛埋他?”少女指着李双吉发肿的胳膊:“他被水母蛰了,这个法子可以治呀。”常思豪这才恍然,心想土办法多半有效,也帮着她们一起堆,不多时便把李双吉埋了个严实,只剩下头部和被蛰的胳膊。那少女道:“你让开些。”将常思豪往后挤去,和妹妹一齐蹲在李双吉那条胳膊边。常思豪不知所谓地瞧着,只见海风将她们腰后的布帘撩动,四条光光的小腿间有两道清亮的水线落下来,浇在李双吉的伤臂上,发出轻轻的哗响。他愣了一愣,忽然明白大概这也是治疗方法,又愣了一愣,赶忙背过脸去。
不一会儿水声消止,两个女孩推沙将李双吉的伤臂盖好,回到山谷边找来些清水、果子。常思豪先橇开李双吉牙关,给他灌上一些水,跟着狼吞虎咽一番,肚里有了东西垫底,人也精神了起来,穿好衣服,向两个女孩拱手道:“多谢两位姑娘搭救。”
两个女孩子静静瞧着他。
片刻后,小女孩眨眨眼睛:“这就完啦?”
常思豪有些尴尬,摸摸身上,银两早已散落,银票也都成了纸浆,就剩下柄胁差,可是小姑娘要刀何用?
小女孩伸出一个指头建议:“你何不以身相许?”刚说完便被姐姐在头上敲了一下,呵斥道:“你懂什么叫以身相许?”小女孩抱头嘟嘟嘴,跳进水中挖蚌去了。姐姐和常思豪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攀谈之下这才得知,原来这对姐妹没有姓氏,姐姐名叫海沫,妹妹叫浪花,就住在附近的小村落里,靠捕收海产和林间野果维生。聊了几句,海沫也下海去挖蚌,常思豪在岸边照看李双吉,不觉间过了半个多时辰,两姐妹从水中出来,筐里都装满了海贝。海沫走近来问:“怎么样了?”常思豪道:“他还没有醒过来。”
海沫有些奇怪:“应该差不多了呀。”凑近来扒开沙土,只见李双吉原本皮肤粗糙的胳膊竟清嫩嫩的如水晶冻一般,不禁皱起眉来,说道:“看来是不成了。”
“啊,”她妹妹浪花低下头,像努力思考什么似地戳戳脑袋,忽然握拳在掌心一拍,建议道:“那还是埋起来吧?”常思豪赶忙拦住:“怎么能埋?”浪花道:“你觉得烧掉更好吗?”海沫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安慰常思豪道:“别着急,咱们把他抬回村子去,也许村长还有办法。”
常思豪忙不迭地点头,捡起十里光阴和斩浪刀带好,将李双吉背在身上,随同两姐妹走入山谷,一路上但见小径两边绿意拥挤,花藤缠树,阔叶排刀,尽是一些从未见过的植物,地面上也是盘根错节,布满奇花异草。树林中虫鸣鸟噪,偶有银面小猴窜摇荡纵,骑枝抓挠,毫无惧人之态,更可见蛇行兔走,隐约闪烁,一现即消。
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穿过一处狭窄的石道,山势豁然开朗。前方平地上有一圈茅草扎成圆椎状的小屋,十几名妇女围在石灶边择菜洗果,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嘻嘻哈哈地跑来跑去,瞧见海沫姐妹带来了生人,赶忙都躲到妇女们的身后。海沫问:“村长在吗?”妇女们瞧着常思豪衣衫开露处那浑圆黝黑的肌肉,眼睛都有些发直,其中一个反应过来,指道:“在……在的!”另一个道:“我来带路吧!”前一人挤住她:“洗你的菜吧,我去!”吵闹声中,海沫已经将常思豪引入了不远处的大草棚。那两个妇女相互埋怨着往前追,其它几名妇女也都放下了手中活计,向村长的草棚摸聚过来。
草棚没有窗户,所以一进来便暗许多,常思豪眨眨眼睛,逐渐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只见正对面的暗影里盘膝坐着一位干干瘦瘦的老人,颌下一绺白山羊胡子,颈戴五彩贝壳,腰扎破布麻裙,手边摆着根枯藤拐棍,瞧面目,少说也有七八十岁了。屁股底下铺着些干草,左右两边摆了些泥碗陶罐。
海沫道:“村长,有人被水母蛰了,您给看看吧!”
村长眨眨眼皮:“啊?”
浪花凑到他耳边大喊道:“有人被水母蛰啦!”
“哦。”村长搓了搓稀疏的眉毛,挥手道:“小事情!不是早教过你们吗?往伤口撒点尿,埋上就行了!去吧!”
海沫道:“不行啊!好像这人中的毒不大一样!”
村长:“啊?”
浪花又凑近去:“她说这办法不好使!”
村长道:“啥?不可能!我瞧瞧!”常思豪不敢让他劳动,赶忙将李双吉放下来,抱到村长近前,把伤臂递到他手上。
村长也不去看,用手指在李双吉的胳膊上抓了一抓,发出“咦”地一声,道:“这是三天前,暴风刚起时被蛰的?”
常思豪心想:“原来我已经在海上昏迷漂流了三天。”点了点头,怕村长看不到,又大声回答:“是!”
村长道:“那就对了,水母这东西很机灵,风暴来前六七个时辰,就能感觉出来,并且藏到深海里去,可是,偏有一种叫‘向风囡’的,喜欢在暴风来时,浮出水面迎接,这东西长得好看,毒也最大,可是照理说,它只在远海才有,怎么会到近海来了呢?”
常思豪回想自己在船上时根本瞧不见岸,想必当时确是深入海中很远了,大声道:“我们确是从远海上漂过来的!”
村长一惊:“啊?你不是我们村的?”浪花笑道:“当然不是啦,咱们村哪还有男人?”村长怒道:“我难道不是?”海沫摇着他胳膊道:“村长!这时候您就别说这些了!这‘向风囡’的毒应该怎么治法?”村长吧叽半天嘴,叹道:“这毒厉害得紧,大概只有神仙能治,我是治不了了!”
常思豪心中一片冰冷,望着李双吉的胳膊,蓦地拔剑出鞘。海沫道:“你干什么?”常思豪道:“我砍下他这条胳膊,也许人还能保住。”浪花笑道:“你这人真怪,村长都说了神仙能救他,你又何必砍他胳膊?”常思豪被她气得没脾气,说道:“神仙能救,可是我又到哪儿去找神仙?”
浪花嘻嘻一笑:“神仙住得不远呀,要不要一起去瞧瞧?”
第五章 会神仙
常思豪瞧李双吉昏迷不醒,生命垂危,哪还有心思听这些孩子话?却见海沫也点了点头,说道:“他这伤可是不轻,你们又在海上漂了几天,只怕再耽搁下去,他便撑不住了,咱们这就去找神仙吧?”常思豪知她这妹妹浑头浑脑,做姐姐的总不至于也乱说话,问道:“你们说这神仙,长什么样?”
海沫道:“我没得过病,便不知道了。但村里人说不管什么病,只要去拜他,神仙赏下药来,吃了就好。”
常思豪颇感纳闷:“神仙之说虚无飘渺,要是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大夫隐居在此,那可是再好不过。”此时但凡有一线希望也要争取,哪怕是真有什么妖魔神怪,免不得也要求上一求了。当下他背起李双吉,辞别村长,随二姐妹出村。
海沫和浪花出发时都负上了一个鼓鼓的背囊,常思豪料是干粮,也没多问。三人一路向西而行,爬过两道山梁,只见右前方一道海湾弧弦勾远,岸边石崖壁磊,气象雄奇。此时正值涨潮时刻,海上洪波滚滚,浊浪轰天,成群的水鸟振翅凄叫,与潮声混响成片,虽然相隔较远,仍是震人心魄。想起在海上遇难情形,常思豪犹然心有余悸,忖道:“眼前这一切,倒和长孙大哥诗中那‘怒海平天凌云榭,浊浪横飞,指点西风烈’的情境差不多了。我原以为黄河已经最了不起,若不亲眼看到,怎能想像天下真有这等浩瀚奇观?”
海沫和浪花惯走山路,脚步迅捷,常思豪好在有功夫在身,虽然扛着一个人,仍是轻松跟上。过不多时,三人经过一片石阶爬上山腰,眼前现出一座小桥。海沫道:“刚才咱们走过的是百岁阶,眼前这是登仙桥,过了桥之后,前面就是仙境了。”就在这时,桥对面忽然闪出二人拦住去路,为首那人肃声喝道:“什么人但敢擅闯仙界!”
常思豪差点笑出声来,瞧这两人都生得方面大耳,三绺墨髯,好像一对孪生兄弟,虽然身上穿着淡青色道袍仙衣,有两分脱尘模样,可是口吐人言气势汹汹,哪里像是神仙了?奈何自己是来求人家救人,不好说些过头的话,客客气气道:“我们是从海边小村来的,想请神仙施妙手救人。”
为首那人往他背上瞧了一瞧,眉头微微皱起:“你们这些野人好没计较!有个头疼脑热便来搅扰师尊清修!”
海沫双膝跪倒虔诚拜道:“我们也知道给神仙添了不少麻烦,若是一般的小病,都在村里挺一挺,不敢前来打扰。可是这人中了蛰毒,眼见要没命了,请两位开恩,放我们过去和神仙见上一面!”说着将背囊解下来打开,里面装满新鲜海贝,都是挑大个装来。浪花也同样规规矩矩跪倒磕头,没有半分调皮模样。
那人怒道:“谁稀罕你们的臭鱼烂贝!识相的早些回去,再往前闯,我们可不客气!”
常思豪一瞧他这态度,心火登时也拱了起来,一则是怕耽搁了双吉的病情,二则瞧这样子,海边小村的人对那位“神仙”奉若天人,不敢有半分违逆,这两个看门的家伙又不会给人治病,却在此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知为难过多少求医之人,简直是岂有此理。当下把李双吉换了个肩,腾出右手按在剑柄上,大踏步上桥便行。
那二人瞧他这架势吓了一跳,似乎多少年来也没有过这等事情,为首那人道:“你敢硬闯?”
常思豪道:“这山是大明国土,又不是你家的,我想上山看看风景不行么?”
那人戟指喝道:“狂徒,这仙家的洞天福地,可由不得你撒野!”
常思豪冷冷将目光移开,一脸蔑视,阔步前行。对方见他如此,双眉轩立,一抖身向前射来,单掌扬起,劈向常思豪头顶!海沫、浪花二姐妹一看这情形都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把头缩叩在地上。
常思豪瞧见掌到近前,即将沾上右肩头的一刻,将臀胯略沉,后足猛然蹬地发力,身子向前一迎,瞬间夺入这人中门,同时右手按剑一拔,用剑柄去顶对方的肋骨。
那人没想到他竟有如此手段,赶忙将脊椎一缩,双手换爪下劈,扒扣常思豪攻来的臂、腕。
这一变招相当迅捷,也令常思豪倍感惊讶,不想这穷山僻野,居然也有这等高手。他左肩头扛着个李双吉,移动起来毕竟不便,当下来个硬打硬抗,在对方指爪挨身的同时,鼻孔中“嗯”地一哼,拿桩抖脊,一记留身劲从肩臂中节透了出去。
只听桥上“格隆”一声沉响,沙石纷纷而下,那人青色道袍飘鼓如蝶,凌空被打出七八步外,双脚一分踏定身形,抖手惊目道:“你这内功……”
常思豪也觉臂上一阵剧痛传来,低头看衣袖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