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笑道:“老徐常说‘了悟真我’,我来我去,我去人来,无非还在彼此之境。有彼此就有差别,有差别就有是非,百剑盟陷于是非,毁于是非,殆非偶然。老徐尚自知不究竟,旁人又何必以他为究竟?”
常思豪冷笑道:“看来兄台超越了彼此之境,所以不分彼此,怪不得拿人东西,如同拿自家的一样。”那男子笑道:“世上原没有什么萍水相逢。大家本来都是一家人,只因忘记了过往才显得陌生。”常思豪问:“那兄台取物于家人,应该大大方方,为何你却偷偷摸摸呢?”那男子用手背顶着腮帮,略感哀愁地道:“只有我记得大家是亲戚,别人却忘了,也不相信,解释起来岂不麻烦?所以解释不如不解释,不解释不如无所知,无所知便是无一事。既无一事,看水月楼台,天风地影,人潮来去,我自悄然,岂非大乐?”
常思豪目光中空,喃喃道:“这个说法,倒和我的一位朋友有点像。”
那男子道:“他常乱拿东西?”
常思豪摇头:“相反,他从来不动别人的东西,却总被人冤枉。”
那男子一笑:“觉得冤枉,往往是因活得太理直气壮。大家都是亲戚,在一起相亲相爱、相互冤枉,都属正常,因为爱你的看不见你的狼心狗肺,冤你的也瞧不着你的肝胆柔肠。既然都是半个瞎子,又何必计较什么冤不冤枉?”
“大哥哥——”
楼下的小女孩吃完了面汤,被一个妇女抱着,正往楼上摇手挥别,表示感谢。
花衫男子也笑着招手致意。
常思豪道:“看来这丫头也是你亲戚。”
那男子笑嘻嘻点了点头。
李双吉插言道:“你让她吃贼赃,算哪门子亲戚?”那男子道:“她吃的明明是面汤。”李双吉怒道:“那她脖子上戴的呢?”那男子道:“是珠串。”李双吉道:“珠串是哪来的?”那男子道:“用玉扇子换的。”李双吉牛眼一瞪:“玉扇子不是贼赃?”那男子笑道:“就算是,可曾戴在她脖子上?”
李双吉气得“呸”地一口,正啐到他脸上。
那男子哈哈一笑,毫不在意。那口唾沫在他油脸上滑下,拉出长长的丝线,滴在檐上,看得众人一阵恶心。
小林宗擎合十道:“阿弥陀佛!无缘为慈,同体为悲,刚才听施主之言,原与佛家要义颇合。然偷盗乃不予而取,无论出家在家,都绝非正当,施主此行害人害己,还当自律为上。”佛家的无缘,指的是无分别、执着与挂碍,同体说的是观一切众生与己身一同。显然是说他“不分彼此”的想法可与佛等观,以出家对俗家而言,可算称赞到了极点。然佛门讲究“戒、定、慧”,是戒后而能定,定后而能慧,后几句说对方犯了偷盗大戒,又是对他的作为从根本上作出了否决。
那男子听得一笑:“是否害人害己我不清楚,也懒得去想,不过现在我和她都很开心就是了。”
小林宗擎道:“施主只顾自己开心,可想过丢失物品的人会伤心?”
那男子笑眼瞄他:“请问大和尚,执著于物的人,会开心吗?”
小林宗擎登时语塞。
丢东西的人会伤心,就是因为内心里有固执的观念,即“这是我的”。如果放下这份执著,人的就是我的,我的亦是人的,归属于谁没分别,丢与不丢都一样,还有何难过可言?可见,伤心与否,并不在于丢与不丢,而在于执不执著。
常思豪失笑道:“阁下所言理儿歪词儿怪,倒也嚼之有味儿,受教受教。”
那男子笑道:“自己人,自己人,不客气,不客气。”说着一伸手,又在桌上抓了只酱猪蹄啃起来。他胡须之前被鸡油粘在脸上,不免发痒,于是边吃边抓腮挠脸,搞得嘴边腮边都是酱汁。常思豪见他吃相天真如童稚,也不由自主地笑了,此时窗外有马嘶声响,街口上两匹雄骏减速而近,马上一男一女,身上都是花格布衣,艳色纷呈,一个人到中年,眉目冷峻,一个满头花辫,笑眼盈盈。
常思豪一见便即认出是燕临渊父女,心想:“咦?他们也来了。”往二人前后瞧,并不见火黎孤温同行。这时燕舒眉在马上正打着手势,显然意思是要吃饭,见父亲点头,便纵马前驰,两下张望,看有无合适的饭馆。
花衫男子瞧见她的笑脸,立刻也泛起笑容,将猪蹄一抛,抓起小凳一跃而下,脚尖稍稍沾地,又复弹起,空中一个跟斗,头下脚上,从燕舒眉面前翻过,趁二人头面交错之际,在她唇边蜻蜓点水般轻轻一吻,安然落地时,小凳也稳稳扔回了面茶摊。
燕舒眉眨眨眼睛,用指头按按嘴唇,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亲吻了,侧头一瞧,只见马前有个男子笑呵呵地正仰脸瞧着自己。她久居边塞,见惯了蒙藏回民,瞧这男子满手满脸是油,并不觉得烦腻,刚才这一吻突如其来,她似乎也不以为忤,舔舔嘴唇,似乎还觉得酱汁的味道不错,反而笑了起来。
花衫男子仰着头,笑吟吟地一脸感慨状:“在青天白日之下,竟也能见到夜晚的美丽,真是天赐良机,造物神奇!”酒楼上的常思豪、李双吉、唐氏兄弟等人听了大感崩溃,心想这疯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来,说什么“夜晚的美丽”,还不是变着法儿的寒碜这姑娘太黑?
燕舒眉却未觉这话有何不妥,微微一笑表示谢意,脚下磕镫,马往前行。花衫男子抓住了辔头,跟着马边走边道:“夜姑娘,你怎么要走了?我还没说完呢,我给你唱首小曲儿好不好?”他眼睛不离燕舒眉的脸,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在马头两边绕圈,口中哼唱道:“姑娘美啊你身上香,鼻子是歇风的小山岗……”楼上众人听得一阵肉麻头胀,均想:“这厮不是真疯也是个半疯,不是半疯,也是个花痴,否则如此俗烂的歌,他怎能唱得出口?”李双吉手摩两臂,尤其感到不适,嘴里嘟哝:“怪不得他爱吃鸡皮……”常思豪也忍不住失笑起来。只见那花衫男子唱了几句又问:“夜姑娘,你为何不言不语?”燕舒眉瞧着他,目光落低。那男子心领神会状:“哦,我知道了。”笑道:“因为你是安静的夜。安静得没有蝉声,没有鸟鸣,没有蛙跳,没有风吟。对不对?”
听了这话,燕舒眉又笑起来,露出满口白牙。她生得原不甚出彩,但一笑起来亲和力便大大增加,此刻更像是被焕发出了十二分的美丽,甚至有些光彩照人。花衫男子见她如此开心,也笑得合不拢嘴。
燕舒眉在嘴边打个手势,向前一指。花衫男子一见便即明白,笑道:“姑娘要去吃饭吗?那正好,我有朋友就在这酒楼上,菜都点好了,咱们上去一起吃吧?”说着往常思豪这边窗口指来。
楼上众人同时崩溃,心想这厮是个“自来熟”,说是“朋友”都太客气了,说不定在他心里,大伙也都是他的“亲戚”,正好来个“吃孙喝孙不谢孙”。
燕舒眉的注意力原本都在这男子身上,此刻顺他手指望来,瞧见窗口处的常思豪和小林宗擎等人,脸色立刻为之一凝。
第五章 重逢
她正要回身和父亲打招呼,燕临渊的马已并了过来,目光微斜这花衫男子,又快速向周围环扫一周,定在窗口,拱手笑道:“原来大师和几位朋友在此,真是巧得很。”
小林宗擎站起身来,向窗下合十:“燕施主好,没想到在剑门一别,又在这遇见了。”常思豪也笑道:“是啊,上次聚散匆忙,也没能好好聊聊,燕大剑可否赏光上楼,咱们一起喝上几杯?”
燕临渊道:“燕某有事在身,恐不能与各位久聚了。不知几位可否让这位兄弟让开道路,放我父女过去?”
常思豪瞧着那人疯疯颠颠的样子,失笑道:“这恐怕不成。”话说出口,却见燕临渊神情微冷,忽然明白他误会了。自己说“这恐怕不成”,本意是自己管不了人家,可在他听来,岂非挑衅?刚要进一步解释,唐氏兄弟同时站起,唐墨显探出半个身子问道:“阁下可是燕临渊噻?”
燕临渊道:“正是。”
唐墨显大喜回头和兄弟递了个眼神,二人先后钻出窗外。唐门仆役也都蹭蹭蹭窜将出来,落下街口。
燕舒眉拢缰拨马退后,花衫男子左瞧右看不知所谓。燕临渊肃声道:“几位这是何意?”
唐墨显在檐上一抱拳,笑道:“哈哈哈,燕大剑,我们终于把你等到老噻!”
燕临渊登时眉心收紧,听这话对方显然是于此设伏已久了,目光斜去,常思豪赶忙道:“燕大剑不可误会,他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请您暂时留下……闲聊几句而已。”他心知唐氏兄弟是要燕临渊去见秦梦欢,可这事须得引着人家主动来求,又不能直说,因此后半句说得便不流畅。
燕临渊当年在江湖上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知道武林中人说请谁人留下,多半便无好事,说是“暂时”,更不知会到几时。听常思豪这话含糊伪作,料想必有阴谋。冷冷道:“百剑盟和少林派联起手来要对付谁,咱们彼此心里都清楚。燕某远别江湖多年,离开聚豪阁更是很久了,对这些毫无兴趣。前者追火黎孤温与诸位碰见,实属巧合,今后大家不妨各走各路,就当彼此都没见过。”
唐墨显挠头道:“这话听着,怎么这般……这般夹缠不清嗦?”唐墨恩道:“大蝈,他大概是误会老,以为咱们是百剑盟的人噻。”唐墨显笑道:“哈哈哈,那是误会大老,燕大剑,我们兄弟不是百剑盟的,也不是少林的,而是唐门的噻。在下唐墨显噻,这是我兄弟唐墨恩……”
他兄弟二人说话时笑笑呵呵,本为拉拢一下感情。顺便也表明身份,示意“你来蜀中想治闺女的病,要找的便是我们”。不料话未说完,燕舒眉“刷拉”一声抽出软鞭,敌意反而更浓。燕临渊伸臂略压,转向小林宗擎和常思豪道:“呵呵呵呵,怪不得你们几位会现身剑门,原来是来联合唐家。如今燕某已然知道得太多,看来真是走不成了呢。”
常思豪赶忙道:“燕大剑,我们三家绝非要联手对付聚豪阁,更不是怕你先行去通报消息才在此拦截——”那花衫男子笑道:“哎呀哎呀,你解释这些干什么?叫人听了,还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燕临渊父女也露出鄙夷的神情,似乎觉得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遮遮掩掩,并非丈夫行径。
唐墨显心里只惦记着秦梦欢的事,此刻见燕临渊只顾着说什么争斗事宜,丝毫不提女儿的病,不免大感焦躁,又陪上笑容主动提示道:“燕大剑,您这娃儿,似乎是个……似乎说话不大方便噻?”
燕临渊脸色为之一冷:“是又怎样?有残疾很可笑吗?”
唐墨显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唐家倒还懂得一些医术,比市井中的医生要强上许多噻,如蒙不弃,我倒愿意替令嫒瞧瞧,说不定……那个……”他说话间瞧见兄弟唐墨恩在旁连使眼色,似乎在说:“上赶着不是买卖。”心里也知道自己着急了,到后面几句时,嘴里结结巴巴便不利索,可是脑子一时又转不过弯,话赶话,还是说了出来。
燕临渊冷冷一笑:“好啊,那真是求之不得。唐门医术之高,可与无忧堂、恒山派鼎足而三,既然您说出这话来,想必一定能够妙手回春的。可是唐门遗世独立,咱们素无交情,不知请阁下医病,有什么条件?不妨说来听听。”
唐墨显挠着肚子,面露难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若说只为江湖义气,愿意交您这个朋友,以后秦梦欢这茬便不好搭了,而且本意是让他自己会意,主动去求,说出来就显得大没意思。
燕临渊冷眼斜睨,哼声而笑:“阁下不用说,我也清楚。自听到有人四处散播消息说唐门能治哑病,我便猜出,背后必是秦梦欢的指使。她这么做,无非是想引我入川来见她、求她罢了。呵呵,这可是错打了算盘。我这女儿既然不聋,便也不哑,只不过是懒得说话罢了,哪里用得着医治!你唐门和秦家既是姻亲,就请回去好言规劝,转告她:当初她绊住我的手脚,虽害得夕夕悬梁自尽,却也是无心之失,我不怪罪。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她最好安份守己,少来撩闲作怪,再从我女儿身上乱打主意,我必不饶她!”
这一番话说出来,搞得唐氏兄弟大觉尴尬,敢情瞒来逗去的这点事情,早被人家从根子上看穿了。忽听有人大骂道:“燕临渊!你龟儿,少在那里放屁!”
众人顺声音瞧去,只见从街市上走来一群妇女,最前面的却是个圆滚滚、肉墩墩的男孩子,十来岁的年纪,头梳日月双抓髻,额前刘海整齐,白白胖胖的脸上一对细眉细眼眯成了线,仿佛发面团上用刀尖按出的细印子。他身上穿得花红柳绿,打扮的像个丫头,正指着燕临渊跳着脚骂:“你有啥子了不起?以为普天下的女子没你便活不成么!屁!屁屁屁屁屁屁屁屁!”
他一连九个“屁”字,仿佛连珠快炮,骂得燕临渊眉头皱起,只见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孩拉扯着那胖男孩不住劝阻,后面一个老太太沉声道:“小夕,小男,你们拉什么?放开!让他骂!这种男人,不骂他难道还留着他?”嘴里倒是一口标准的官话。她身边的几位妇女本有想出言劝阻的,听完也都不吭声了。
唐氏兄弟一瞧这伙人,嘴立刻咧得和苦瓜一样,飞身形跳下檐去,左右一拉那胖男孩:“小祖宗,别在这添乱老噻!”“是噻!当街骂人,多不成话!”那胖男孩甩胳膊道:“别拉我!这主意是我出的噻,有本事让他冲着我来!”街市上的百姓听这边吵吵闹闹,孙男弟女老老少少一大堆,以为是闹家务,聚了不少人围观。
常思豪听那胖孩子说“这主意是我出的”,便知是唐家那位宝贝独苗唐根,后面那老太太头戴黑绒珍珠头带,手拄一根九曲八弯鹿筋龙头拐,身子干瘦,满脸皱纹,不怒自威,看衣着倒与陈胜一装扮的死人差不多,想必就是唐太姥姥了。正待下楼与之见礼,却见仆妇两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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