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两眼直冒金星。
胖子一翻身把他按在下面,掰脱了剑柄,哈哈大笑:“龟儿子恁个托大,连个穴都不打!当老子是好惹的噻!”
那八字眉也大喜,赶忙上来连点了常思豪好几处穴道,脸上笑着,眼中却又淌下泪来,仰面呜咽道:“踏破铁孩【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老汉儿老汉儿,今日可要给你报仇老噻!”
胖子站起身来,揪着腰带将常思豪提起,往楼下便走,那八字眉随后跟下。众弩手欢呼雀跃让开道路,七嘴八舌地恭贺,常思豪大声喊话,都淹没在嘈杂的道喜声中,由于穴道被封,更无法抗毒,只觉头脑中越发昏沉起来。转眼间被拎着穿堂过屋来到后院,只觉院心里灯影晃动,模模糊糊似乎高搭着一座灵棚,旁边有纸人纸马纸灯笼两翼摆开。灵棚里停着棺材,旁边有几个白色的人影在烧纸。
常思豪心想:“这是谁死了?难道是他们刚才说的什么‘老汉儿’?老汉自然是个上年纪的老者,唐门上一辈的男子长辈早死多年了,自然不会现在再搭灵棚。难道这些人是唐门的仇家,因亲人被唐门所杀,故而前来报复,如今便在这里搭灵棚祭奠亡灵?那……那唐门是被逼得弃寨而走了,还是被斩尽杀绝了?”
正想间,胖子已然走到灵棚近前,将他往地上一扔,轰道:“别烧老!别烧老!都起来,都起来噻!”穿白戴孝的丫环们都站起两厢散开。胖子走进灵棚,伸手在那棺材盖上连拍了几巴掌,道:“大弟,出来吧!人逮住老!”棺材盖欠了个小缝,跟着侧向一滑,咣当一声落在旁边,里面有人撑起了身子。
常思豪眼前模糊,但意识还在,听见死人出棺,心中大奇,勉力瞧去,那人坐在棺中也正瞧他,二人目光相对,常思豪只觉对面模模糊糊是一女子,那人却“啊”地一声,惊叫起来道:“怎么是你?”
常思豪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登时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三十六部
第一章 双套
那死人从棺中一跃而出,抢过来将常思豪拢在怀里,摇晃道:“你怎么样?”
常思豪头如布偶,摆来摆去毫无反应。死人向胖子招呼道:“错了,错了!快拿解药来!”
胖子呆住,问:“咋个错老?他不是小京失药?”
死人急道:“他哪是萧今拾月!他是小常!”
胖子“啊哟”一声,把手中剑往地上一插,赶忙往怀里便掏。他手忙脚乱,怀里东西又多,登时小飞刀、小叉子、小药瓶、小铁弹、各式各样东西吡里啪啦都落了出来,急得一抖手,蹲下胖大身子寻找。他那八字眉兄弟也混乱了,抓耳挠腮道:“这……这怎说的?”胖子骂道:“你木鸡个啥子!还不同来找起!”
两人忙活好半天才找对了解药给常思豪灌下,又端来椅子扶他坐定,替他拔了箭头挤血裹伤。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常思豪慢慢缓醒过来,眼中也有了焦点,侧目一看,只见棺中坐起那死人正蹲在自己膝边,头上高挽平安髻,发丝如雪,脑后斜插三支小金钗。额上横勒一道黑绒珍珠头带,眉毛抹重,眼圈涂深,颧骨上揉了两团腮红,看上去便像个老媒婆的打扮,颌下却有一部黑中夹白的胡须。他刚从昏迷中醒来,看到这情景,登时产生出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两眼有些发直。
那死人把头上钗饰一抹,道:“兄弟,认不出了?是我啊!”
“陈大哥!”常思豪顿感崩溃:“你怎么这副打扮?”
陈胜一道:“嗨,这就别提了!”忽见他喉头跳动,赶忙扶正身子帮他拍打后背,常思豪哇哇吐了一地,那胖子和八字眉张罗着弄来热水替他擦脸嗽口,一顿忙活。毒素排出,常思豪擦擦嘴角,眼神又清亮了许多,问:“这两位是?”陈胜一道:“这便是你的两位姑夫,唐墨显和唐墨恩。”常思豪赶忙施礼,可是两肩带伤,胳膊都有些抬不起来。唐氏兄弟大感过意不去。常思豪瞧瞧陈胜一这身行头,又瞧瞧这灵棚,不解地问:“大哥,你这是怎么回事?干嘛装成死人?”
陈胜一摇头苦笑,原来他到川中之后,便先找到了九里飞花寨。秦美云、秦彩扬和唐门兄弟都很热情,说起去年秦家的惨事,二姐妹不免又抱头痛哭了一回。再问之下,秦梦欢却没来过。二姐妹也大生埋怨,毕竟这里有两位娘家人在,四妹入蜀这么久,居然不来看看,实在不近人情。当下撒出人马去找,前前后后跑了一个多月,终于在盐亭一间客栈里,找到了病倒的秦梦欢,这才把她接回唐门。秦美云和秦彩扬都知道妹子这份心结,给她慢慢调理身体,一直挽留款待至今,其间撒出人去打探,燕临渊入蜀之事武林中无人知晓,反倒是前些天突然打听到萧今拾月入川的消息。
说到这,陈胜一脸上透出深深的忧意:“萧府与唐门的夙隙太深,萧今拾月在试剑大会上横扫天下之后,如今又潜心修炼四载,想必剑道已然大成,入川没有别的事,必是要找唐门寻仇。”
唐墨恩皱着八字眉低下头去:“唉,说来惭愧咧紧!我们两个不济事,下面小夕、小男两个女娃子不顶事,唐根也小,奶奶岁寿又高,唐门旧威虽在,却是个名存实亡!这次听说小京失药入川,我们倒没得啥讲,拼个死就是喽,可是奶奶她老人家近百高龄,若是不能得个善终,我们岂非百死莫黩焉!因此个才让娃儿女子们磨着老人去城里游逛闲耍,我们在寨中坚壁清野,把百叶居、无路林、蹙眉桥、烂肠岗等处设好埋伏,准备以机关地利取胜。”
他说话川音极重,说萧今拾月,便是念作“小京失药”,常思豪只是略感不适,也都能听得明白。
唐墨显扶着大肚子笑道:“最后一关便是这灵棚噻。倘若我们全部失败阵亡,小京失药冲进泪竹林来,见了灵棚,以为老人家已然亡故不再计较,退去便好。若是他没的人性,硬个要开棺戮尸,那就要靠陈大弟把金刀抡起,来个最后一击噻。”说着将“十里光阴”拔起一挥,作出刺杀之式,忽意识到这剑是常思豪的,便尴尬一笑,给他擦干净插回鞘里。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前情,原来唐门久不涉足江湖,更没参加过试剑大会,因此不认得萧今拾月。虽听陈胜一描述过样貌,可是刚才天色既黑,常思豪武功又高强,连闯过数十道机关突发而至,而且是拿着剑,谁又能想到是别人?因此产生了误会。
常思豪听完这番解说才搞清楚来龙去脉。心想:“敢情他们给萧今拾月设的套,都让我给钻了,这霉倒的可是不轻。”又想起小林宗擎等人还在外面,忙对三人说了,唐墨恩立刻派人出去接应,同时重新布置机关。陈胜一问起入川缘由,常思豪便把游胜闲、燕凌云如何重出江湖、聚豪阁如何劫走吟儿、自己如何奉旨南下、又如何半路遇上小山宗书和陆荒桥,受托来蜀中请唐太姥姥的经过讲述一遍。唐家二兄弟听完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大好看。唐墨显道:“你莫误会,我们兄弟没的啥子可说。只是老太太这关,定是过不得去噻。”唐墨恩也道:“游老剑客的事,我们也清楚得很,老太太没心情就是没心情,当年没有,如今更是个没有噻!这些年来对他只字不提,信也不通,又哪会出头去劝嘛!”
常思豪本知此事不易,听这话等于又挨了这一瓢冷水,心头凉了多半。这时小林宗擎等人都到了,一瞧他腿伤臂肿、十指乌黑的模样,都吓得不轻。听说解了毒之后便无大碍,箭头伤口几日之间也都能好,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唐墨恩给武志铭也服了解药,安排下酒菜给众人压惊。
常思豪身上有伤,又没心情,应付几筷便下桌休息。陈胜一扶他来到后面一间竹影掩池、假山堆峙的跨院,进了房间,劝慰道:“你不必担心,唐太姥姥性子虽然古怪,却最疼那宝贝重孙子唐根,明天我到城里,单独找唐根说说,如果他能张嘴,这事便有希望。”
常思豪无言点头,坐在榻上瞧着他的脸,欲言又止。陈胜一瞧了出来,拉过被子替他掩了掩,在榻边侧身坐下,问道:“兄弟,你有话要对我说?”常思豪犹豫片刻,缓缓道:“大哥,我们此来,在剑门道上遇着一个人。”陈胜一道:“谁?”常思豪道:“燕临渊。”
陈胜一闻言眼神微空,喃喃道:“他果然来了。”
“果然?”常思豪感觉奇怪,似乎此事竟在他料中。
陈胜一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在窗边站定,缓缓道:“方才人多杂乱,我也没细说。其实把四姑娘接进唐门之后,你这两个姑夫派人出去打探,已经得到了一些消息,只是不敢给她讲。常走丝路的客商传说,有个汉人总在西藏、瓦剌边境和凉州卫一带游弋生活。平时行侠仗义,击破过不少马贼,最厉害的一次,他单人独马连挑了六十多骑,武功超卓不凡。从客商描述的外貌和武功上来看,必是燕临渊无疑。可是又听说,这人娶了个藏人女子为妻,生了个哑巴女儿,燕临渊本是伤情远遁,居然能娶外族人为妻,倒让人有些意外。”
常思豪心想:“秦梦欢在家里相思苦熬,人家却早已成了亲,连孩子都那么大了……她对陈大哥无情,燕临渊对她更无意……不知那萧今拾月成亲了没有?”怔怔寻思了片刻,转回神来,觉得自己忽然想到萧今拾月身上,真是奇怪之尤。摇了摇头,收整心思说道:“燕临渊确实带着女儿,好像叫做‘眉儿’,看年纪大概有十七八了,也的确……是个哑巴。”
窗外沙沙轻响,传来雨点落地的声音,渐渐密集。
陈胜一缓缓道:“眉儿……是燕舒眉吧……那就不会错了……唉,燕临渊因为林夕夕的事伤情,又怨恨四姑娘骗他缠他,就此冷了心肠飘泊江湖,消踪匿迹,想必是苦得很。知道他有个温暖的家庭,和妻女好好地生活着,我们原不该打扰。可是,四姑娘病成那个样子,如不让他们见上一面,只怕……”他本来已经哑哑如叹,说到此处,声音更是悲楚难继。
常思豪听出话里别音,问道:“难道燕临渊入蜀之事,与你们有关?”
好半天,陈胜一才点了点头:“我们知道,请燕临渊来和四姑娘见面,他是必然不肯的,于是就想了个法子,派人出去,在他可能去换购生活用品的几个集市散布消息,说唐门有治哑的灵药。”
常思豪皱眉道:“大哥,你怎能设这缺德圈套……”陈胜一扭过脸去:“主意是唐根出的,可是……我也没反对。”他呆了一呆,又叹了口气,道:“唐门精于医药,也许真有的治。唐根的意思是,不管治不治得了,先把人诓来,引燕临渊去求四姑娘。他为了女儿的病,自然会百般讨好亲近,这样一来,四姑娘心情开朗,身子也就能好起来了。”
雨声簌簌渐响,窗纸上竹影频摇,常思豪也越发心烦起来,心想这主意真是馊得厉害,治好了还罢,若治不好,岂不大落埋怨?何况如今人家有妻有女,双方这一见面,还好得了么?你们怎么这般糊涂?只听陈胜一道:“我知道这主意不好,可是,四姑娘的病况日渐严重,也实无别的办法。心里琢磨着,只要燕临渊肯来,到时我哪怕是磕头求恳,让他瞒住过往,好好陪四姑娘聊几句天,说几句话,也不枉……”忽然间窗外响起悉索之音,紧跟着传来物体落地的声响。他立生警觉,冲出门去。
常思豪一撩被也扶伤下地,出来只见窗侧软软委着一人,乌鬓蓬松,腮削肉瘪,面容憔悴,鼻翼、颌弓处皱纹深刻,两只疲惫的眼睛略开一线,瞳仁里灰败如死。
檐边雨线成帘,滴珠流玉般落入地面蚀坑,又溅在她白袜、黑裙之上,殷殷湿透,她竟茫然无觉。
陈胜一惊声道:“梦欢!你怎么……”话到一半,已然说不下去。廊角竹影下有几名唐门的侍女远远守着,见此情景都退散避开。
常思豪心头暗自惊讶:“这是秦梦欢吗?也就是半年多不见,她怎地老成这副样子?”只见陈胜一将她扶抱在怀中不住呼唤。过了好一会儿,秦梦欢眼中回神,这才有了意识。她无力地挣扎着:“放开!”陈胜一对她性子极为了解,知道若有违拗,一定大发脾气,赶忙松手避让,任她斜靠在地。
秦梦欢手抚被雨水打湿的墙皮,“嗬嗬嗬嗬”发出一阵毫无感情的空笑。
“四姑娘……”
陈胜一五指抓凝在空,微微打颤。
“嗬嗬嗬……哈哈哈哈——”
秦梦欢挥臂一翻身子,仰对雨帘,向无尽深空中穿望去,瞳眸中微亮的水色,将雨线映得好似天星过流。
然而那眼神里,却平静得并无半点悲伤。
“当初是我坑了你,如今又来骗你,燕郎,你怎能不恨我?你怎能不恨我?”
第二章 醋鱼
陈胜一口唇抿紧,无言以对。
秦梦欢用指节撑着地,脊椎软去,肢体慢慢伸展开来,两条腿穿过檐边水帘搭向阶下,暴露在雨中。被打透的黑纱裙湿重沉落,如海藻般裹在她腿上,纱底洇显出藕段生白的肤色。
常思豪挪开了眼睛。
秦梦欢又发出“嗬”地一笑,失神道:“我早该想到了,你已远离了江湖,我入川后却一直在武林中询问打听,又如何能找寻得到?”
她颠着两只脚,似一个从未长大过的孩童。两只鞋子被先后甩出,一只挂上假山,一只落入小池,将几条鱼儿惊动。
常思豪感觉到春雨的冷,向陈胜一递着眼色,却发现他虽然目光中充满痛苦,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拉、张口来劝的意思。秦梦欢又拔钗把头往前伸,任由雨水将发髻打湿浇透、堕散去,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无法读懂的表情,忽然令常思豪觉得,眼前这两个人都极度地陌生,陌生得似乎从来没有过相逢。
竹叶哗然摇摆,激雨流注满庭,整个院子都被风镀满冷冽的青色。
“真心用时皆为假,春风不度是情痴。燕郎,你这话,我算是明白了。彻底地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