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无人行路,刚才追出去一程,发现泥道上既无新蹄印,也无脚印。那黑姑娘既没离开,必然是被这些人藏起来了,手卷被打开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常思豪负手闲闲地道:“既然内容已经泄露,国师要回手卷又有何用呢?不如这便归国去罢。”一边说一边察颜观色,又补充道:“届时请国师上覆你家汗王,就说书信已落在大明皇御弟、云中侯常思豪之手。常侯爷对此很是看重,希望汗王能够收整心思,好好安邦治国,不要轻举妄动乱用刀兵,否则徒致族人受苦,大祸非轻。”
火黎孤温怔然道:“你说落在常思豪手里?莫不是败俺答的常思豪?”常思豪点头。火黎孤温问:“他人在哪里?”常思豪道:“就是在下。”
二人目光对视,天地间忽地一静。
火黎孤温猛然进步,大张双手,抓向常思豪衣领——小林宗擎、燕临渊都瞧得清楚,疾喝道:“小心!”
常思豪双手背在身后动也未动,瞧见手来,忽然往下束身——对方双手抓空——紧跟着一个大步子勇阔前迈,整身在跟步中往上一欺!
欺不同于迎,更不同于打。
迎的气势未足,打的气势已发。
欺是一种从骨子里往外渗透的强势,犹如马蹄趟草的自然而然。
火黎孤温偌大身子陡然腾飞而起,空中手刨脚蹬,跃过武志铭等人头顶直出三丈开外,脚跟落地,蹬蹬蹬退后数步,靠在一棵树上,震得刷啦啦落了层雨。
武志铭等人都以为他是被打飞,欢呼雀跃。小林宗擎、燕临渊是武学大行家,却瞧得明白:常思豪的额头由下至上,只是轻轻在对方胸口下方略蹭了一下。
火黎孤温是中门突然被破,心头惊乍,脚下已有了后跃闪避之劲意,常思豪那一蹭只是加了把劲,却破坏了他的重心,使得跃出变成了“被击出”,因此令他有了狼狈,而常思豪则因此潇洒。
这就像去追一个人,每快追上,伸手去抓,因抓劲是向后,便不易抓到。可如果追近时往前一推,对方反而踉跄即倒。
赢人的并非一推一蹭,胜负早决在让对方产生逃意的刹那之前。
燕临渊脸色凝重。与自己在亭中与之苦战不同,常思豪这一式赢得实在利索漂亮,这并非是因实力远超对方,而是此子对格斗中出手时机的把握,实在非同凡响。
问题是,他如此打法,既未能伤人也未能制人,或者说,也许他根本不想?
火黎孤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目光炯炯前盯,忽然哈哈大笑:“好!有这份身手,难怪俺答敌你不住!”
常思豪道:“俺答驱不义之兵,行逆天之事,输败由他自己,并不在常某人身上。”
火黎孤温道:“于雄山峻岭间修筑长城工事、空着海洋不让人把鱼来打、拿上好的骏马来换个铁锅都要被屠杀,倒底谁是不义,倒底谁是逆天而行?”
常思豪脸色黑去,大声道:“不错,有些事情确是我们做的不对,但俺答劫掠百姓、妄杀无辜也是大错特错!抱怨仇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火黎孤温也曾多次随军征战,看惯了大明将士以天朝自居的嘴脸,能说出“我们不对”这类话的,可说是绝无仅有。一时听得愣住。
常思豪抱臂道:“我倒有事请教国师:瓦剌人作客,都是吃完酒肉便出手打人么?”
火黎孤温一听又怒了:“私是私,公是公,一盘酒肉买转佛爷,那是休想!”
小林宗擎道:“国师,据小僧所知,俺答野心勃勃,除了骚扰我大明,也常常西侵瓦剌。常侯爷击败俺答,对瓦剌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瓦剌与大明虽有旧隙,但冤仇宜解不宜结,这么多年过去,大家彼此各让一步,摒弃前嫌,和平共处,联手东西照应,共防鞑靼,岂不是好?”
火黎孤温道:“瓦剌与鞑靼,是兄弟,我们岂能联合外人来打自己!”小林宗擎道:“你们之间,总是鞑靼先发起战争为多,他们既不把瓦剌当兄弟,国师又为何把他们当兄弟?”火黎孤温瞪眼喝道:“我们怎么打也都是家务事,用不着别人来管!”
燕临渊知道难以说通,暗凝内劲,蓄势待发。忽见道上影绰绰有人奔来,看身形极是熟悉,赶忙暗打手势相阻。
火黎孤温立刻察觉,回头一看,林外隐约奔来一件花格繁复的衣裳,在夜色中青森森地辨不出颜色。他略吃一吓,登时明白是那黑姑娘,立刻拧身冲去!
那姑娘远远瞧见父亲便急奔而来,黑夜中哪顾得看什么手势?火黎孤温被常思豪击出后背靠大树,被遮挡住半个身子,她更是不曾留意。奔行间忽然见有人跳出来,猛吃一惊的功夫已被对方抓在手中。火黎孤温在她身上一摸,掏出羊皮手卷,大喜揣在怀里。同时听见背后脚步丛杂齐向自己迅速聚来,知道不好,赶忙转过身形,以这姑娘为盾,五指扣在她咽喉之上。
燕临渊冲在最前,见状脚步急刹,喝道:“放开我女儿!”小林宗擎以及齐中华等人扇面围在燕临渊身后,却都不敢再往前行。
常思豪瞧火黎孤温是佛门中人,对戒律应该比较看重,本身又贵为国师,颇以德行自许,对于礼仪之事极为讲究,因此不急不忙,脸上带出些鄙色,侧头向燕临渊问道:“在下游历不广,对于各民族风情不太了解,请问燕大剑,瓦剌人到别家做客,吃喝完毕之后除了打人,还要污辱人家的妻子儿女,这也是一种习俗吗?”
火黎孤温果然闻言大怒:“谁说我要污辱她?”
常思豪道:“男女授受不亲,沾衣挨袖便为失节,国师刚才借搜手卷之机上下其手——”“胡说!”火黎孤温怪叫出这一声,忽然意识到手上有一种温软柔颤的感觉尚未消散,念头触及,登时憋了个红赤脸胀,强嘬着气道:“谁……谁上下其手……”常思豪道:“国师不必羞恼,见美色动心乃人之常情,我中原大国,存天理不灭人欲。你若肯娶她为妻,保住这姑娘名节,刚才一切我们就只当未婚夫妻逗闹,不加理会就是。”火黎孤温窘到无以复加:“胡说!我……我是出家人,怎能娶她为妻?”常思豪脸冷道:“那你便承认是污辱喽?”火黎孤温怒道:“我没污辱!”常思豪道:“那你就是要娶她为妻喽?”火黎孤温大感崩溃,两耳垂上金环直颤,憋了半天,实在无法搞清其中逻辑,跺脚把那姑娘往前一推,转身便跑。
燕临渊一跃而出,扶住女儿的身子。
常思豪几人追出去一程,见火黎孤温逃远,便止了脚步,大笑回来。只见那黑姑娘两手急急比划,不知和燕临渊讲些什么。大伙不明哑语,都有些不知所谓,但瞧燕临渊面色是越发不正,显然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好容易等她比划结束,小林宗擎问道:“燕大剑,不知令嫒说些什么?”
“哦,”燕临渊略陪一笑,道:“小女是在说,刚才她走岔了路途,结果落在了我和火黎国师的后面,她轻功不佳,好容易追上来,却被抓住吓了一跳,以后真该小心些才是。”几人听了,都觉得有些不尽不实,这姑娘比划那么半天,从表情动作来看,显然不只是这两句闲话而已。齐中华问道:“请问姑娘,那羊皮手卷上写的什么?”燕临渊道:“时间仓促,她也没来得及看。”
常思豪瞧他言不由衷,就知必然加了隐瞒。心想分开时这姑娘往荒野间奔去,那是因为知道火黎孤温正在追来,她不是绕道,就肯定远远躲在哪里,自然有大把时间可以看那手卷。刚才手语比划半天,肯定有里面的内容,只是你不肯转述给我们听罢了。正待想个办法套话,却见燕临渊拱手道:“大师,各位,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一扯那黑姑娘,两人飞身形向火黎孤温离开的方向追去。
等到再瞧不见他们踪影,齐中华低道:“侯爷,依我看,那手卷的内容必有古怪。咱们不如追上去,查个明白……”
常思豪目光放远,摆了摆手:“不必追,手卷的内容,我已知道了。”
第九章 空门
齐中华等人听得愣住,小林宗擎也十分不解。
常思豪道:“听到他说‘还我书信’,我就明白了大半。书信是沟通交流之物,自非什么珍贵的经卷文献。国师出行,必然是军国大事,带的书信也必与此有关。然而火黎孤温不光明正大上京师,反孤身潜入四川,自非找我大明官方交洽。川中一向安稳,没听说有什么大的反叛势力,所以他应该只是借道穿行。瓦剌本来在西,要说他是去西藏,走川路未免绕远,所以他的方向应该是指向东南,最终目的地应是云贵两广或是更远处的暹、莫等国。”【暹:即暹罗(古泰国)。莫:当时的越南分裂为黎、莫两朝,是为越南的“南北朝”】齐中华不住点头道:“怪不得侯爷说话带着威慑,敢情那时候您就已经猜出来了。”
常思豪眼中一虚:“只是那时我还没猜出他究竟是去找谁,现在却知道了。”
小林宗擎深吸了口气:“广西古田军?”
常思豪道:“不错。刚才燕临渊的女儿在手语中必然说到了此事,以他们和聚豪阁、古田军的关系,做出来的行为也就不言自明。如果火黎孤温是去联络苗獞洞人或是外国,燕氏父女就没有必要对咱们进行遮掩。”
几人同时陷入沉默,目光落向常思豪腰间的“十里光阴”。心知听燕临渊的口气,应该不了解也不认识常思豪,必是瞧见了徐老剑客这柄剑,从中猜到了他与百剑盟的瓜葛,从而产生了警觉。
齐中华道:“侯爷既已猜出,刚才为何不加阻止?咱们毕竟人多,不愁拿不下他们三个。”
常思豪眼望远路不答。心知燕临渊不知手卷内容之前,也曾想拦截火黎国师,可见心中还有大明。这个时候出手,撕破脸皮,大家都没有好处。
小林宗擎从他表情里猜出了几分,说道:“古田军虽有反意,可若是联手外族以成其事,岂非做了汉奸?聚豪阁中也都是豪杰之士,想来不会如此。依小僧来看,他们与瓦剌应该还没有联结在一处,那些金珠宝贝也不像是瓦剌提供的军费,而应该是用于结纳馈赠的礼品。否则也不必让堂堂的国师送来,只要几个得力兵卒扮做客商就好了。”
齐中华道:“这么说,他们还从未有过接触,那是最好不过。”武志铭笑道:“大和尚的金珠礼品失落于剑门栈道,想必此刻已被山民拾捡一空了,他空手而去,更是十足没戏,咱们又何必担心?”
话虽如此说,毕竟是宽慰的言语。次日起程,众人又加快了速度,希望能早日办完事情离开四川,尽量能和火黎孤温赶一个脚前脚后。入蜀之后道路好走,第三日傍晚便到了汶江之畔。穿过都江堰沿岸向北,小林宗擎指着远处林山拥偎之处,说道唐门已然不远。众人随之行来,但见沿途野花遍地,灿烂绵延,花影在水,夕霞在天,虽在赶路之中无暇多赏,却也不禁赞叹九里飞花之名名不虚传。过不多时到了寨口,勒马望去,只见前坡上一排高大的尖桩寨栅西连林山,东延水岸,如关城般拦在道路中间,坛口粗原木钉就的寨门紧紧闭合,铁样森严。此时林涛吸食着晚风,将阳光轻轻陷没,天地间所有的颜色都在迅速地消褪、抽离着,仿佛要连这世界的声音也一并带走。瞧得众人一阵心空意懒,感喟唐门隐逸于这般山水之间,过着幽静安然的生活,实在是一种别样的享受。
李双吉下马上前,敲门喊人。
过了好一阵子,里面仍无人答应,李双吉手劲大些,寨门忽悠一晃,打开了少许,原来只是虚掩着。他双掌撑住,向前推去,嘎吱吱将门推开一道缝隙,只见里面地势坡形走高,左面有一条弧形马道绕坡向上,坡顶处依林靠树有片木屋栉次相连,无灯无火,在树影下安静得仿佛不是存在。
常思豪策马跟近向里瞧去,见这景象郁郁森森,觉得大不对劲,回头使个眼色,众人全部下马,随他缓缓走了进来。
来到坡上,常思豪大声道:“有人么?”一片木屋内毫无反应,也无灯光亮起。他向最外侧的一间走近去,手拉把手轻轻一拽门,就听里面“嘎嗒”一响,把手竟然松脱下来,紧跟着孔洞中微光一闪——常思豪心知不好,一个鬼步跌倒仰逆行飞出,空中只听“哧拉”一声,有利刃从胸前飞射而过,割破了衣领,与此同时,屋檐间格楞楞机关声响,瓦当旋落,露出黑黑洞口,刹时间劲弩暴射如雨!
这一波弩箭呈扇面将门前一大片范围罩尽,常思豪身在空中,根本无处闪避,忽然眼前一暗,耳中泼拉拉抖旗声响,弩箭被一件僧袍卷裹挡去。
常思豪一抖脊旋身站定,也不及去谢过小林宗擎,直向屋中大声道:“在下常思豪,是秦家的晚辈,特来拜见唐太姥姥!刚才擅自闯入,多有失礼,还望太姥姥和各位姑丈担待!”
喊了数声,屋中仍无人答言,他向身后使个眼色让大家切勿轻动,自己加了小心再度靠近去,缓缓拔出剑来插入门缝,轻轻一别,只见屋中空空荡荡,并无一人。又挨间屋子摸去,检视之下,各处都设好了自动机关,根本瞧不见半个人影,禁不住纳闷起来:“难道唐门弃寨而去了?”
齐中华道:“这些木屋陈设简单,看上去像是仆从下人住的地方,唐门隐逸多年,也许将旧人遣散了,所以才弃下这些空房。寨子很大,咱们再找找看。”
常思豪心想:“若是弃下,又为何设定好机关?难道这空房子还怕人来偷么?真是奇哉怪也。”此时天色已黑,林中又暗,几人便拆了些木板做成火把点燃照亮。转了一圈,发现没有出路,又挨间屋子地搜找,最后在其中一间的后院,发现一条细窄延伸入林的马道。几人牵着马穿堂过屋,沿路前行,林深处幽暗深邃,近处树木狰狞,耳边有火把吡啪作响,四周照得光影幢幢,走在其中,不由得心中惴惴。可是深入里许,仍然平安无事,并没再遇上什么暗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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