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谈及在军中守城之事,秦浪川不禁感叹,道:“这位程允锋程大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终以身殉城,这份忠气倒也让人敬仰,只是他一心想着尽忠报国,不免有些愚顽,不知进退。我大明政事纷乱,严嵩遗祸非轻,流毒甚广,首辅徐阶上任之后,宣世宗遗诏,纠正了以往时期大兴土木、修斋建醮、求珠宝、营织作等等弊端,又恢复了一批因冤获罪的大臣官职,朝野可算一清,吏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张居正改任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之后,朝廷政事更颇有起色,我看此人胸怀锦绣,治略英明,将来必将有一番作为。而今政事稍清,举人唯贤,正是用人之际,缺的就是程允锋这样忠心为国的人才,白白死在番贼手下,真是可惜了他这有用之身。其实凡事应于大局着想,何必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若是国力强盛了,还怕赶不出去那些番兵鞑子?”
常思豪闻言,不由心中犯起寻思,忖程大人平日爱民如子,战时身先士卒,那么好的一个人,选择的方向错了,也不免黄沙为墓,骨散荒丘,且令一众军民俱都丧生番贼之手。究竟功大于过,还是过大于功,自是难说,但城破人亡,总是一个悲凉的结局。看来大丈夫行事自当纵览全局,放眼四海,不可偏纠些细枝末节,误却大事。
祁北山道:“张公不但是武英殿大学士,而且加太子少保,此人十二岁即中秀才,曾写过‘绿遍潇湘外,疏林玉露寒,凤毛丛劲节,只上尽头竿’的诗句自喻自勉,志存高远,可见一斑。而后来于《独漉篇》中所书之:‘国士死让,饭漂思韩,欲报君恩,岂恤人言’之句,更见其心其骨。如今此公才高权重,正值壮年,想来大明将来能有一番好的气运。”
秦梦欢却很是不以为然,淡淡道:“一两个大臣,又怎能左右得了国运,便是有再多再好的治国方略,皇上不听,也是枉然。”说着仰头饮尽杯中酒,豪气不减须眉,只是眉间那一抹忧郁,始终袅然不散。
荆零雨左瞄右扫中一笑道:“如今的皇上似乎还不错呢,他不是一上位就赦免了海瑞么?海大人人称海青天,是大大的好官,皇上将他放出来,而且又升了官,自然不会坏到哪去。”
祁北山摇头道:“哪一朝新君登基不是如此?新官上任三把火,皇上也是一个样。海瑞民声甚好,赦了他不过是为了捞取民心。”
秦逸道:“海瑞此人,性情耿介,且过于天真,这一点从他‘一人正,天下无不正’的论调上便可看得出来,他觉得国家兴衰全系皇帝一人身上,一切只在‘陛下一振作间’,岂非笑谈,此人虽有清名,但却不懂权谋,容易为人利用,将来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是何前景,亦未可知,指望他能为天下苍生造福,恐怕遥远得很。”
祁北山向荆零雨道:“百剑盟雄踞京师,己近百年,其间历经无数政事变迁、党争逆乱,始终屹立不倒,历届盟主以及盟中骨干皆雄才大略之人,于政局事势洞察极深,操舟怒海如车行平地,往来酬祚游刃有余,听说尊父也与朝中数位大臣交情不浅,未知荆大剑对于政局的走势是何看法?”
荆零雨笑道:“我爹爹朋友不少,嗯,当官儿的也有几个,他们在一起时常谈论时局,我一个小女孩儿,听那些乏味的很,故而所知不多。那些官儿说起话来文诌诌的,也未见就如何精明强干,爹也说过,论能力他们中有些人,还远不如我盟中的三部总长,倒是前一阵,爹爹的一个朋友,叫做高拱的,辞职还乡,爹爹和郑盟主送他回来,表情惋惜,说他是被硬逼着辞职的,这人很有头脑,就这么走了,实在可惜得很。”
秦逸与祁北山相顾愕然,心忖那高拱曾任礼部左侍郎、礼部尚书等职,嘉靖四十五年又拜文渊阁大学士,与郭朴同时入阁,此人权谋极深,才略过人,端的是名动天下的大人物,岂止“很有头脑”而已。虽素知百剑盟与官府渊源极深,关系密切,没想到郑天笑和荆问种竟能结交到内阁中的人物,着实令人震惊。
百剑盟地处京城重地,自须时刻谨慎小心,必然在各军政要处安插人等,刺探机密,各党之间的斗争自逃不过郑天笑的眼睛。那些每日在政治涡流中打混的党徒官员又岂是易与之辈,每个党派势力都有自己的情报网,细作卧底,往来不断,皇帝手下亦有言官,专督各人言行,京城之内,表面森然如铁,内里波涛汹涌,暗流争奇,其复杂情势,比之雨骤风狂的江湖亦不遑多让,甚至尤有过之。
秦浪川道:“高拱能入阁,本是受徐首辅力荐,但此人踞傲自负,不把徐阶放在眼里,几番触忤,令徐阶颇为不快,徐首辅起草世宗遗诏之时,单与张居正商议,却不理高拱,二人嫌隙更深,他日之因,今时之果,如今被逼还乡,乃是他咎由自取。但此人颇受皇上器重,将来或许重复启用,亦未可知。……唉,内阁中若能少一点争斗,天下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的话说完,在坐众人都表情肃重,陷入思考,常思豪不晓政局时事,只是听个热闹,琢磨着这高拱既然受了徐首辅的提拔,上来之后又对人家不尊重,总是不对的。
默然许久的秦梦欢仰头饮尽了杯中之酒,脸上露出一种似恬淡似不屑的笑容,以筷击盅和韵,悠然吟唱道:“楚大夫行吟泽畔,伍将军血污衣冠,乌江岸消磨了好汉,咸阳市干休了丞相。这几个百般,要安,不安,怎如俺五柳庄逍遥散诞。”
她唱的是元曲调子,说的是楚大夫屈原被放逐,伍员伍子胥被害,楚霸王项羽自刎乌江,秦丞相李斯于咸阳被斩首。这些人都想治国平天下,却最终没有好结果,还不如我这闲居隐逸生活逍遥自在。
秦逸皱眉:“四妹,此间还有客人在,你醉了。”
秦梦欢笑道:“我本醉人谁又醒?从来醉人笑醉人。”
秦浪川哈哈大笑:“四丫头提醒的好。咱们今日还是把酒言欢,不论政事。”
陈胜一引开话题,问常思豪道:“对了,小豪,你说你从军之时,隐瞒了年岁,那么你今年究竟多大了?”
常思豪道:“土城中缺水少食,民众全都又黑又瘦,应征之时我怕人不收,年十五岁,谎称十六,在军中待了一年,如今却正好十六岁了。”
荆零雨笑道:“你现在虽不瘦了,但总还是黑的,可见黑与不黑,与缺水少食没有关系。”众人皆笑。
秦逸道:“看你现在身材魁梧,骨重筋凸,倒像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原来只有十六而已……”
大小姐今年十九,陈胜一猜他对婚龄不合有了些顾虑,笑道:“女子占七,男子占八,十六岁也是成熟得很了。”
秦梦欢道:“女大三,抱金砖,正是好事,有什么为难的?我看这孩子虽然生得黑些,但言谈举止间可见其心诚厚而不失灵秀,相格亦是不错。今日事出于常理之外,又是有其必然,绝响这孩子不胡闹,他不能中毒,他不中毒,没的与吟儿相见,也不会令她道破四年独守闺中的心事,咱们秦家与萧府交恶多年,又有杀仇未报,她再如何喜欢那萧府的小子,也终是没有结果的了,这个情窦初开时节织下的幻梦,实是愈早破灭愈好,这孩子因缘际会,来到我秦家,也算是飞来之凤,事情既然己到这步田地,何不让它来个皆大欢喜?”
秦浪川笑道:“你也不用劝他啦,你忘了你故去的大嫂,不也比他大一岁吗?哈哈,两情若是相悦,便算相差十年二十年又岂是障碍?俗常人家都有豁达之辈,不去计较这些,难道我们江湖儿女还要拘泥不化?”
秦逸瞧了妹子一眼。声音低沉地道:“爹爹说的是。”
荆零雨侧目轻笑:“小黑,秦家上下都喜欢你,看来你这驸马爷是当定了,恭喜你呀!”
常思豪大窘:“你又胡说,驸马爷是娶公主的。”
荆零雨道:“大小姐在老太爷心里,可不也和小公主一样么?你挑我这字眼儿干什么?”说着将雕龙玉佩拿出来扔给他,笑道:“只是你赶到官儿家入赘的事儿倒是要为难了呢。”
祁北山道:“怎么,常小兄弟难道与别家还有婚约?”
荆零雨又嘻嘻笑了起来:“哎哟,哎哟,常小兄弟可不如孙姑爷叫着好听。”
常思豪急忙解释玉佩来历,陈胜一在侧补充,众人这才知道始末缘由,都笑荆零雨太过顽皮。秦浪川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打听程府这点事情,简单的很,北山哪,这事你着人查一下。”
祁北山恭身受命,离席到院中轻击两掌,两条身影飞身而至,恭身道:“属下谷尝新、莫如之参见大总管。”祁北山交待一番,二人转身而去。陈胜一在堂中望见,想起自己两大爱将文正因与严汝直死于那假袁凉宇之手,风暴一过,尸首也无,不由心中隐痛。
第五部
第一章 纵马荒街
常思豪在秦府耘春阁住下,由阿香、阿遥二婢伺候起居,心里除了想大小姐秦自吟,便是盼着程大人的府第快些找到。想那程大人位居指挥佥事一职,找他府第,应是不难,没想到一连三四天也没有消息。这日傍晚常思豪忍熬不住,便来到陈胜一住处相询,陈胜一也大感奇怪,太原乃秦家大本营,眼线布于四处,怎地连个官员的府都找不着?二人正说话间,廊下脚步声音响起,一雄武粗壮的汉子阔步而来,于门外站定,恭身道:“属下谷尝新,见过孙姑爷,二总管。”
常思豪听他说话称呼,把自己还摆在了陈胜一的前面,心中叫了声惭愧。
陈胜一倒未在乎,只觉理所应当,问道:“怎样,是事情有眉目了么?”
谷尝新道:“程大人的府……咳,他的家已经找到。”
常思豪大喜道:“那赶紧带我去吧。”
谷尝新道:“找到是找到了,只是……不去也罢。”
陈胜一心想谷尝新这人平日也是行事粗豪之人,怎么今日说话磕磕绊绊的。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尽管直说。”
谷尝新低下头去:“程大人的家已经被封存好久,家中并无一人,据几位老邻讲,早在两月之前,朝廷便己派人将程家抄没,程母自缢而死,程夫人撞石磨而亡……”
常思豪闻言啊了一声,心头冰凉。
陈胜一问道:“朝廷缘何要抄程大人的家?”
谷尝新眉头微皱:“抄家之时曾对邻人宣讲其罪状,说是程允锋与番兵久战不胜,劳而无功,又贪赃枉法,克扣军饷,朝廷下令撤其职务,另换他人,他竟违令不行,说代其之人根本不会带兵,又妄议朝廷大事,指斥君非,故而抄其家产,囚其家人,欲以相胁,令其伏法,没想到老夫人和夫人竟自尽了。”
常思豪心想番贼兵力充足,战力强大,能将城守住己是不易,怎又说他是劳而无功?城中久困,尽以人肉为食,就算有什么军饷银两,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克扣它有何用?至于程大人被撤职一事,涉及军务,我便不知了,多半也有不实之处,想来程大人生性刚直,定是得罪了朝中人物,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可怜两个月前,程大人还与一众军民每日研究番兵战法,刀光浴血,苦苦支撑,而他家中老母妻子,竟都被朝廷硬生生逼死了!想到程家当日惨景,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
陈胜一也暗自咬牙,心想盼着朝廷政治清明,百姓安乐,真是痴人说梦,程大人早已家破人亡,尚自不知,仍固守在边关,直至战死,真教人倍感凄凉。安慰常思豪两句,又问道:“那程大人家中,便再无一人了么?可有子嗣留下?咱们若能救得忠良之后,为程家留条血脉也好。”
谷尝新面上抽动,道:“属下听那些老邻们说,程大人家中有一子一女,小公子十二岁,名叫程连安,被公人掳去,大小姐年方十六,因公人嫌带着麻烦,卖……卖了……”
“什么!”陈胜一单掌一拍,哗拉拉将身边方桌击为碎片:“卖到何处?可曾查了?”
谷尝新面有难色:“查过了,太原城中的妓院酒肆等处均已查遍,一无所获,这些场所没有,大概是被一些富户人家买了去,为奴作妾,也未可知,属下已着人敦促过了,弟兄们都在全力以赴,只是……只是时过太久,实在难以查清,这最终结果,恐怕也不大乐观。”
陈胜一心知太原自古繁华之地,妓院娼馆、酒店花街门户甚多,谷尝新仅用三四天便将这些地方全部查一遍已算是效率极高,若此女真被富人买至家中为奴作妾,不抛头露面,更是难查,基本上已经没有再找到的希望,不禁黯然长叹。又问:“那小公子程连安被带到何处?”谷尝新眨了眨眼睛,摇摇头。
常思豪问道:“程大人的女儿,叫做什么名字?”
谷尝新道:“程大小姐并未许配人家,她的闺名,便不知了。”
其时大户人家的女孩,待字闺中之时,名字都不外露,只有与人结亲之时,才行问名之礼,又称“请庚帖”,也叫“排八字”,乡野小民则多有不拘。程家是有规矩的人家,是以程小姐的闺名就算老邻也不知道。
“走!”常思豪道,“你带我去程府看看。”
“嘻嘻,去看什么呀?”从不知愁般的愉悦声音响起,荆零雨走了进来。
常思豪却未理她,谷尝新道:“程家如同废址,孙姑爷还去干什么?”常思豪道:“那我也总该去看看才是。”谷尝新见他神色怆然,亦不敢再说,荆零雨道:“啊哟,程大人的府第找到了?怎么又成了废址?刚才我远远的听见你们说程大小姐,嘿嘿,果然还是有人等着新郎官儿来入赘呢!”常思豪脸色更加难看,向谷尝新道:“咱们走吧。”荆零雨道:“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常思豪道:“你去干什么!”荆零雨噤着鼻子:“你……你对我吼?哥哥对我吼,你也对我吼……没有人喜欢小雨了,每个人都讨厌小雨!”常思豪见她似要哭的样子,叹道:“我没对你吼,只是声音高了些,你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