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婢相视一眼,阿香道:“我们还未伺候孙姑爷,怎能这便就走?”说完去拿浴巾,要替常思豪擦背,阿遥面红过耳,也随着她取了木梳,转到桶后要给常思豪梳头。
常思豪手扒桶沿,只露出半张脸:“那怎么行?你们快走,我不用你们给我洗!”
二婢惊跪在地:“孙姑爷,婢子们有什么错儿,您责罚便是,把我们这一赶出去,上面问起来,责我们伺候不周,我们可担当不起。”
常思豪向来生活在穷困不堪的底层,哪见过有人给自己下跪?说声“别”,哗地站起身子,又坐回水里,甚是尴尬:“快别这样,快起来,我……我让你们伺候就是。”
二婢大喜起身,常思豪道:“你们站在一边就行了,不用动手。”阿香一笑:“孙姑爷不让我们动手,那我们又来做什么?奴婢生来便是伺候人的,孙姑爷不必和奴婢们客气。”
常思豪道:“那可错了,哪有人天生就是来伺候人的?谁人都有父母爹娘,有好东西省下一口要留给孩儿吃,有了块好布料先要做套新衣给孩儿穿,自己的女儿在家里都是宝贝,到人家里却成了奴婢,干些杂碎零活也就罢了,哪有伺候别家男人洗澡的道理?你们也都是未出阁的闺女,那样做……也太嫌过分了些。”
二婢闻听面色凄然,阿遥眼泪更是直在眼窝里打转儿。常思豪心想:“这女孩儿家眼窝就是浅,秦家小姐爱哭,她家的婢子也爱哭。”
阿香道:“原本我俩前来是上面安排,如今听了孙姑爷这番话,婢子们可是甘心情愿伺候您了,孙姑爷怜惜我们,婢子心里感激得紧,您若是不让我们伺候,婢子们这心里,可就更加不安,更感觉对不住您……”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常思豪表情尴尬,默然不语,阿香见他这副表情,知道是半犹豫半默许了,赶忙到木桶边将浴巾醮湿了伺候他擦身,阿遥也破泣为笑,过来给他梳头。常思豪被她们伺候着洗澡,觉得浑身不自在,只得闭眼硬挺。浴巾在身上一碰便是一哆嗦,阿香见他这模样,不禁又笑出来。
这说不清是香艳还是遭罪的沐浴正在继续,忽然院中传来几声布谷鸟的轻叫,二婢身子一颤,阿香有些结巴地说:“可,可吓了我一跳。”常思豪笑道:“啊哟,有鸟儿,一定是白天懒了没捉虫儿,晚上才出来找食儿吃。叫声真好听,好听……”他将头枕在木桶边缘,闭上眼睛。
二婢见他如此,手上便轻了许多,隔了好一阵,外面鸟声又响,只听阿香用极低的声音道:“你还不快些?他生了气咱们还想好么?”阿遥却不回答,似乎在摇头拒绝。阿香道:“那咱们一起来,你可也得进来,可别耍滑!”
悉悉索索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不知阿香在干什么,然后阿遥也有了动静,只是极慢,显得怯生生的。
常思豪眼睛欠开一条小缝一看,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两个女孩都在脱衣服,阿香脱得多些,上身赤裸,已经在脱鞋袜,阿遥则满面娇羞,胀红了脸,外衫脱了一半,贴身亵衣却不肯脱。这二人身上红痕累累,常思豪一见,这才想起,她俩正是自己一进秦府时看见的,被少主秦绝响鞭打的那两个女孩。当时他不忍多看,但一瞥之下,面容依稀记得。
他失声道:“你们干什么!”
方才那布谷鸟声响起之时,常思豪便留了心,布谷鸟又称牡鹃,它自己不会筑巢,必须找别的鸟巢,将卵生在里面,而且气性很大,难以笼养,所以只有在森林里生活,这样的深宅大院之中,怎会有此等鸟类?听到布谷鸟叫声之后,他心中迷惑,忽然觉得擦背的力道起了些变化,似乎还有些轻颤,料是有鬼,眯眼侧望去,只见阿香面有惶急,正冲阿遥使眼色,虽看不见阿遥的神情,但从阿香的眼色中也知道似乎是她要阿遥做什么,阿遥却一味不干,让她干着急。
常思豪心知其中必有套头,这布谷鸟叫声,大概便是催二女行动的信号。她们难道要对我不利?于是暗自加了提防。却故作不知,假装睡觉,趴在桶沿上时,心中还一阵难过,寻思我可怜她们,可她们却存心害我,这世上人心真是难测。又怕误会,暗自打定主意:待她们对我下杀手时再翻脸不迟,哪料二女竟自脱起衣服来。
当时喊这一声,吓得二女身子一软。
门外忽有人喊道:“孙姑爷,洗得怎么样啦?咱们这就吃酒去吧!”言者正是陈胜一,声音中还带着几分调侃和喜气。说话间推门而入,一见二女如此模样,惊道:“你们……你们干什么?”
二女扑嗵跪地,浑身颤抖,阿香哭道:“二总管,不关我们的事,是少主他让我们来的。”陈胜一道:“他让你们来干什么?”
阿香面有苦惧之色,却不言语,阿遥道:“他让我们过来伺候孙姑爷,然后……然后脱光衣服钻进木桶里抱紧他,再大吵大闹一番,惊动的人越多越好,问起来,就说我们的衣服都是孙姑爷扒的,污他是色鬼恶魔,好让孙姑爷出个大丑。”
只听院中有人哼了一声,陈胜一回头向门外望去,只见廊下幽木花草之中,红影一闪,消失无踪。
常思豪远远看见,心知此必是秦绝响无疑,他蛰伏于侧,自是不想错过自己设计的这场好戏。
窗外忽有女子幽然一叹。
陈胜一听见,心头略动:“是大小姐?”
窗上人影消隐,足声悄然远去。
第九章 镜花水月
陈胜一说道:“这必是少主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引大小姐过来,让她当面看你出丑。”他见常思豪怔然发愣,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想必也看破了少主的诡计,算了,咱们走吧,老太爷在知雨轩等着咱们哩。”
阿香、阿遥伏在地上哭道:“二总管,我们怎么办?”
陈胜一冷着脸:“你们伙同少主阴谋祸害孙姑爷,还想怎么办?念你们痛快坦白,还好没铸成大错,今日暂且饶下,你们回去吧!”
阿遥道:“少主爷知道我们败坏了他的计划,岂能饶过我们两个?回去之后,定是……定是没救的了……”阿香闻言也面如土色,心知死还好说,那秦绝响弄些怪刑或毒虫来折磨自己,那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哭求道:“二总管,您知道少主爷的脾气,我们实在也是被逼无奈,奴婢愿意伺候孙姑爷,孙姑爷,让奴婢从今天起就跟着您吧……”阿遥也点头称是。
常思豪看着二女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也是不忍,寻思:那阿遥确是心地善良,阿香给她使好几回眼色逼她,她仍是不愿害我,阿香么……唉,也真是被逼无奈,只是我在秦家哪有使唤丫环的权利?再者也受不了人伺候,可是若不留下她们,恐怕她们的下场,可不止受几下鞭打那么可怜。
陈胜一道:“孙姑爷……”常思豪截道:“唉,你还是叫我常兄弟或是小豪吧,这姑爷姑爷的,我听着实在不大习惯。”陈胜一笑道:“好,小豪,老太爷喜欢你,这事八九不离十,你也不必客气了,你现在是秦家的姑爷,要不然明天我也要给你安排几个婢子下人供你使唤,既然她们俩有这个心,不如你就收了吧。”常思豪犹豫再三,很是无奈:“那也只好如此,可别再安排人了,两个足够足够了,我原本一个都不想要的。”
二婢闻言大喜,陈胜一笑道:“还不伺候孙姑爷更衣?”常思豪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陈胜一笑道:“也好,慢慢习惯吧。你们两个,去把北跨院耘春阁收拾收拾,好教孙姑爷席后回来休息。”
二婢因祸得福,一脸庆幸地答应去了。只要是能离开喜怒无常的秦绝响的掌控范围,不再受那些稀奇古怪的折磨,便足以让她们兴奋得睡不着觉,更何况从今以后,可以跟着这位和和气气的新主人。
华灯高悬,澄光流彩,知雨轩内茶香幽然四溢,透着一股雅致的气息。
老太爷秦浪川端坐于正对大门的主位,祁北山侍立于后,右手边是三个空位,左手边头一位是大爷秦逸,第二位是一个中年女子,华服淡妆,云鬓低垂,虽则风韵庄致,眉宇间却透着一股郁然之气,仿佛有什么东西化解不开。
这时秦逸向那中年女子道:“四妹,吟儿情绪如何?”
中年女子淡淡地呼出一口气:“咱们家的人,你还不知道,表面再柔的,内心也有强刚烈性,女子弱些,却也拿得起,放得下,爹爹他老人家的血性,可是一点不差地都继承下来了。”
秦逸望着她道:“梦欢,你总这般没精打采,对身子可是不好,你说咱秦家人拿得起放得下,因何自己却总是放不下?”
秦梦欢眼帘垂低,瞧着自己拈茶盏的指头,似乎懒得回答。
秦浪川道:“放不下即舍不得,要舍得,还须先得才能舍,她既未得,自是无从舍起,所以她并非放不下,而是求不得。”
秦逸道:“佛说有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人生七苦,生老病死也便罢了,后三者却建筑在精神之上,只要还存在着思考的能力,这些苦楚便如影随形,四妹,这些苦痛既然甩不开,看淡一些也是好的,这么些年过去了,你心里有他燕临渊,他心里可还有着你么?”
秦梦欢茶盏本已送到嘴边,闻言一顿,面容僵冷,眼如木雕,直直地望着对座空位后的远处,许久,茶盏终于沾上嘴唇,轻轻啜了一口。
秦浪川道:“佛只见苦,不见欢,乃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痛苦并非永恒,欢乐也绝非一闪即逝,不苦不乐,人生又有什么意思?致虚守静,逸然安乐,亦不过是那盘腿入定的一刻,意识回到现实,一样的思潮翻涌,不能自己。后人非佛,以为佛无苦痛,那是对佛的误解,佛乃觉者,不过是明理之人,神龟虽寿尤有竟时,佛既是人,也便一样要死。生当能尽欢,死要能无憾,难道你还真图有个来生?活着该吃吃,该喝喝,喜则狂笑,悲则大哭,痛痛快快活这一生一世,完蛋大吉,也就是了。你心里忧愁苦闷二十几年,跟谁过不去呢?还不是自己折腾自己?”
秦梦欢搁盏于桌,默然不语。
秦逸忽道:“吟儿若不能对萧今拾月忘情,恐怕……唉……”
秦梦欢翻起眼来斜他:“恐怕又要多一个我了,是么?”跟着又微微一笑,这次却捎带了些欢愉,“依我看来,吟儿羞涩多于悲苦,毕竟她对萧今拾月只是一厢情愿的暗恋相思,虽则四年痴心不改,爱的却不过是一个在自己心中制造出来的幻影,看上去美丽,实际却是镜花水月,脆弱之极。唉,男女之间,感情的事情,往往一个拥抱,便可改变许多,只是你们这些鲁男子不懂察觉罢了。”说到此处,似是想起什么,瞳眸中又闪起时光的暖色。
这时仆众引路,荆零雨满面欢容,步进轩来。她刚刚沐浴完毕,发色水润,香气透体,双眸清澈,明艳照人。边走边道:“知雨轩,知雨轩,这名字倒与我有缘,我知此轩名知雨,只不知此轩可知我么?”
秦浪川笑道:“知雨轩自然知雨,特别是荆棘之中的小雨,零零落落,古韵盎然,尤其着人爱怜呢!”
荆零雨摇头道:“老爷子知我名中有个雨字,便作此讲,我却知此雨非彼雨,您这是借题发挥,逗我玩呢!”
“哦?”秦浪川笑眯眯地问:“那你便说说我这知雨二字,原是如何讲法?”
荆零雨道:“杜工部《秋述》一篇有云: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鱼,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新雨不来。自此之后新雨旧雨,便成新朋旧友的代称。您这知雨轩的原意,本是取与友相知之意。”
秦逸笑道:“荆大剑果然教女有方,难得,难得。”
荆零雨道:“我爹爹么,本事自是有的,只不过他再学养深厚,再教导有方,我若不用心学,也枉然不是?”秦逸微笑,随即想到:方才水韵园中,我借常思豪的话替绝响挡了驾,免了他一顿鞭子,她这是点我哩。
秦浪川瞥了儿子一眼,顾众而笑:“小女娃顽皮,赞荆大剑,却没夸她,便不乐意。哈哈。”
荆零雨嘻嘻一笑:“杜工部昔年病困长安,老朋友来看他,新朋友没人来,他便小心眼,写下此篇,以雨喻友,感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说什么旧雨来,新雨不来。老爷子与我爹爹是旧友,我却与您是新识,如今可算是旧雨不来,新雨来了,您可别学杜老头那么小气,挑我爹爹的理儿。”
众人不禁莞尔,此时远远又见二人,龙行虎步,昂首入轩。
第十章 秦府夜宴
秦浪川一见来人,大笑道:“就等你们啦!哈哈!”
陈胜一微笑着带领常思豪步进堂中。
路上他同常思豪商量,说秦绝响平日如何胡闹,惹秦浪川生气,今次老太爷设宴共欢,还是别提不快之事为好,常思豪明白他说的是二婢之事,本来也没想和秦绝响斗气,也就应允。进得厅来,与各人见礼,荆零雨坐在右首,常陈二人分坐二三位,秦浪川向身后招呼,祁北山绕桌而来,走向秦梦欢身边空位,对陈胜一道:“津直,你向来左手使筷,不如你我换个位子如何?”陈胜一面上微红:“不必了。”祁北山一笑,坐在秦梦欢身侧。
常思豪想起甫进秦府,秦绝响被陈胜一抓在手中之时所说的话,想这秦梦欢既然是秦浪川四女,那么自是秦绝响的四姑了,他说陈大哥在她窗外守望,那自是对她有情,却不知是不是真的?再看陈胜一虽然安坐,却不敢向对面望去,似乎有那么几分不自然。而秦梦欢表情如旧,不起半点波澜。
婢子们排队托盘上菜,酒器盘盏无不精美华丽,做工考究,菜肴更是山珍海味样样俱全,不一时酒菜上齐,数婢垂手立于两侧,随时观察各人需要,服侍极周。众人把酒言欢,兴高采烈,秦浪川问及常思豪的身世,常思豪一五一十都说了,谈及在军中守城之事,秦浪川不禁感叹,道:“这位程允锋程大人,明知不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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