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王十白”三字,秦绝响登时想到:“这莫不就是‘王十白青牛涌劲’的练法?”可是上面明明说的是青虫……忽然明白:杨树上有一种肉虫,遍体青色,行动迟缓如牛,小孩子们都管这种虫子叫“青牛”,黑色带壳的,则为“水牛”,有红斑带毛的,则为“花牛”。想来这位王十白前辈,能闲在雨后看虫,必是位大有童心之人,起名“青牛涌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登时心头大喜,又从头到尾跑了两遍,将这动势牢牢记住,然后一边踱步,身上一边“涌劲”,心想这内功之中的无上绝学,竟然只有一个动势,真是奇绝妙绝。
常思豪此刻无思无挂,对什么武功典籍毫无兴趣,但一看秦绝响的姿态,便知他动了哪里的肌肉,内在的劲路也都一目了然,知他是在练着一种特殊的内功,瞧着秦绝响跑来跑去,停下来又扭来动去,远远瞧着像一只虫,十分好笑,然而心中平静如死,又丝毫笑不出来。
秦绝响身上有此动势,滋味绝佳,再翻那些典籍,便都兴趣缺缺。走马观花地绕了两圈,便懒得看了。他定了定神,前后左右地瞧瞧,从书架林中撤出身来,到堂外召回马明绍,吩咐道:“给我加派人手看守此处,任何人不得入内。”马明绍点头,刚走出几步正要叫人,又被唤住,只见秦绝响低头琢磨了一会儿,道:“还是算了,先去忙你的吧。”马明绍满目疑惑,施礼而去。秦绝响转身又回来,望着满堂的书籍,问道:“大哥,你有什么想看的没有?”
常思豪摇头。
秦绝响道:“那就算了。”先到那架长列处,把一块块石片搬起来扔在地上砸碎,又扳住书架边缘,猛地一拽——书架折倒下来,哗啦啦立时砸倒了一片。他掏出火摺往里一扔,黄纸旧卷本就干燥之极,沾火顿时浓烟四冒,火光雄起。
常思豪问:“你不给他们整理了?”
秦绝响抱臂笑道:“书这么多,怎么整理?这就是最好的整理!他们要学,我就把大宗汇掌往下传传,也算是给我秦家祖宗扬名露脸了。”说着伸出手去向火,只觉浑身暖意融融,畅快无比。
常思豪眼望火光,寻思:“他这做法若在以前之我看来,分明是错。为何此时的我,却丝毫没有气愤,眼中只有跑步、搬动、砸毁、点火这些分离了感情的行为,而不觉得他是在作恶?”
世间财富、是非、道德、名誉等种种,皆因攀附于人身而有意义,人们也会因执著于事物表相,而产生种种虚妄的情绪意见。而进入活死人状态后,是以死人的角度来看待一切,恰如虎潜深渊,鱼跃峰顶,看到惯常之下全面的世界,旧中有新,新还如旧,观感自然不同。佛门中有“看山不是山”的说法,说看到山峰隆起之前是海沟,大湖干涸之后是盆地,所以山不是山,海不是海。其实眼前的山仍是那山,而人的观察角度和深度却起了变化。这种状态正与活死人相类。常思豪初入此境尚不适应,是以一时脑中翻覆错综、堆山走岭,表情却怔怔如痴,如同木偶一般。
火光越来越盛,烟气渐浓,秦绝响拉着他退身出来,吩咐马明绍派人看守,暂不救火,烧净为止。忽有人飞身来报:“禀总理事,大事不好!”
第五章 一家亲
秦绝响一愣:“什么事?”
那人道:“我们发现外面有人围住总坛,虽未进攻,也只怕不怀好意。”
秦绝响眼睛转了转,唤回陈志宾带一队铳手随同自己,直奔前院。此时夜色渐淡,天际已有微光,他率人自后门进了大有殿,拨开窗缝向前观察。只见总坛门外远处,隐约有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伏于暗影,手中端铳架弩,看起来火力也非同一般。陈志宾眼尖,指道:“那不是曾掌爷么?”秦绝响循指望去,果然在一簇黑衣人中有张白脸,衣着帽相,正是曾仕权的样子。
回想廖广城曾言,三派回攻总坛是东厂鬼雾一系的人策动成功,那么夏增辉显然是东厂的人了。挑拨秦家、杀大伯栽赃聚豪阁、分裂百剑盟,一切都是他们的策划,那么在如今这形式之下,他们会不会对自己动手呢?
他思来想去,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吩咐陈志宾道:“你过去,告诉他百剑盟如今已在我的控制之下,探探情况,摸摸他口风。”
陈志宾点头,整理衣衫,提了支火把走出门去。
秦绝响手扒窗缝瞧着,就见陈志宾穿过央坪,行出总坛,远远向曾仕权那边打起招呼,东厂的人前排铳弩放低,陈志宾又走近些,便与迎来的曾仕权走到了一起。
两人说了会话,曾仕权一挥手,身后有人离开片刻,之后回来和他交头接耳几句,曾仕权点头,点手带了六个干事,随同陈志宾进了总坛。
秦绝响见他那几个人手中都无火器,便也不怕,告诉众铳手在殿内藏好,也带了自己那六个精英护卫,扶着常思豪在前,走出殿来。
曾仕权大老远瞧见他俩,一张白脸便早笑得细皱成花,紧走了几步向前拱手:“哎哟,侯爷,小秦爷,两位都挺好么?”
秦绝响笑道:“掌爷这可客气了,我在南镇抚司只当个千户而已,还得归您调管呢,这哪受得起呀?”
曾仕权笑道:“瞧您说的,您是谁呀?您是侯爷的兄弟、内弟,当今万岁身边的大红人哪!我们这厂里跑闲腿儿的怎么能和您比呢?”秦绝响作色道:“哎呀,这么说不就远了嘛?其实兄弟有什么能耐?还不是借了我祖父、我大哥这点儿光嘛!您可别和我客气过了,这弄得我这心里,多不落忍呢?”
曾仕权笑道:“是是是,听您的,听您的。刚才呀,我听这位陈兄弟说,您和侯爷平了百剑盟的乱子,可是高兴坏了。这大过年的,就怕出个啥事儿,他这总坛里头又点炮又放铳的,惹得四邻不安,把督公他老人家都震动了。这不嘛,派我呀,出来瞧着点儿,别闹出什么事来。我就琢磨着呀,这江湖上的事啊,哪敢轻易的惹!百剑盟那还了得?抬眼就是个大侠客、大剑客,小权儿我这点能耐往哪儿搁呀?因此啊,就在这外头远远地守着,就盼着这乱子早点儿消停下去就得了。没想到我这份内的事,倒叫您二位给代劳了,可不得好好谢谢您吗?”
秦绝响自然知他这叫蹲在高山观虎斗,趴在桥头看水流,此刻自己若浑身是血趴在地上,他这副嘴脸是什么模样,可就难说了。当下一笑道:“你看,又见外了不是?东厂和我们南镇抚司还不是一家人嘛!一家人别说两家话,谁跟谁呀?说起来这百剑盟的郑盟主是我叔伯辈,和我爹、我爷爷他们交情都不错,这儿也算我在京的半个家。家里出了事,我这当侄儿的能不管嘛?如今一天的云彩都散了,掌爷您也带着弟兄们散散,回家过年去得了。哦,对了,陈志宾,昨儿我跟曾掌爷打牌手气不佳输了点儿银子,身上又没带够,差点忘了,你替我取来。”
曾仕权眯起眼来:“哎哟,多大个事儿啊,您倒记着,不忙的,不忙的。”秦绝响笑道:“您是什么人物,这点小事儿自然是不在乎的,不过兄弟生意人出身嘛,讲究过年不压账,习惯啦,掌爷不要笑话。”片刻间陈志宾回来,拿了一薄一厚两沓银票,双手奉上。
曾仕权见薄的那沓是大额,厚的是小额,显然是为自己给手下干事们分发方便,哈哈一笑,手下人便上前收了。他笑道:“大事儿您都办妥了,兄弟连个下手都不打,那就太过意不去了。得,您别跟我争,这后事的料理呀,就交给我得了!来呀——”身后干事:“掌爷吩咐!”曾仕权寒脸拉着音儿道:“进去查点查点伤亡,看看重要的财物之类,替小秦爷盯着点儿,千万别缺了少了的!”那干事应道:“是!”遥遥招手,总坛外黑色斗篷展动,有小队乌鸦般掠了进来。
秦绝响见他收了银子还没完没散,却又不好再拦,向陈志宾一笑:“你替干事爷们引着点道儿,免得弟兄们一惊一乍的,再走了火儿。”陈志宾应声陪众番子去了。
曾仕权眯起眼来陪了一笑道:“还是秦大人想得周全。”
秦绝响听他用上“秦大人”这称呼,心里略微有了点数,此时天色渐亮,他瞄了眼熹微的晨光,侧头说道:“大哥,您这一宿陪兄弟忙活,身上可乏了罢?我姐姐只怕也担着心呢。兄弟这就送你回府吧,掌爷,送送我们?”
曾仕权笑道:“得送,得送!呵呵呵呵。”陪着几人出了总坛。
一路平安回到常思豪的侯府,进了正厅房门,秦绝响这才彻底放下心来,拉着常思豪商量道:“大哥,你这儿有闲房没有?借一间给兄弟住两天成不?”常思豪道:“这里房子多的是,闲院子也不少,一切应用齐全,你随意就是。”
秦绝响瞧他表情里仍是那股淡淡的冷劲儿,便苦了脸说道:“大哥,我知道你和老郑关系处的不错,但今日之事,也不能怪小弟心黑手狠,云华楼上他那脸色,您还没瞧见吗?在白塔寺里他没说什么,那是当着众人的面在忍着!这京师向来是他们的天下,如今咱们兄弟插进一杠子,他能高兴得了吗?您还不知道呢,京里头大大小小的买卖铺户,我派人盘下不少,其中就有一些跟他盟里经营的品类有冲突,私底下已经闹过两回不愉快了。那童总长能不往上反映?他老郑能不和我急?他不和我急,底下人也得急!大家动手也是早晚的事,还不如就先下手为强!”
见常思豪没有反应,他有些烦躁,加快了语速:“大哥,你好好想想在卧虎山你给我讲的那些话,初到京时,郑盟主只相谈一夜便让你旁听他盟中晨会,当时所提经营冲突等事虽是拿颜香馆和倚书楼作科,还不是在旁敲侧击说我吗?那时候我已经派人上京了,只是你不知道,所以什么也听不懂。后来弹剑阁上他那些话,就是看你太忠厚,什么也听不出来,所以才挑得明些。还有那高扬,说话看似粗豪,其实办事极其精细,那些所做所为,不用问也知道是刻意顺着你的脾性来的,否则玄元始三部剑客都那么雅度雍容,怎么就他一人那样?这事前又能是出于谁的主使?郑盟主、老荆他们一个正衬一个反衬,一会儿红脸一会儿黑脸,都是配合着演戏。大哥,你少在江湖上走动,不知道这些勾勾心,上当受骗,那也难怪的。好好品一品,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他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套,见常思豪眼神始终没什么变化,便又改了路子,长长一叹道:“唉,就算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也罢,小弟是有些冲动了,不过郑伯伯可不是我害死的,您可怪不得我。那二洛您也知道,尤其那个洛虎履,对您对我,都跟仇人一样。他的恨劲儿是哪来的?还不是听长辈们说话听来的吗?只不过他藏不住心,表露的比较明显罢了。我这一带人围弹剑阁,说是误会,他们能不记仇吗?当时那阁上的喊杀声您没听见?他们说我狼子野心,早就居心叵测,都喊成片了,所有人都在喊哪,您没听见?这说明他们早对我有提防和成见。郑伯伯一死,盟里属他洛氏叔侄武功高,新盟主肯定就是洛承渊的了,现在不动他们,将来也得为其所害,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这不是一两句误会就能摆得平的。”
这套说词漏洞极大:就算与洛氏兄弟势不两立,但九大剑的夫人子女总是无辜。他自知理亏,一面说一面观察,眼瞧常思豪还是那副入耳未闻的表情,并无出言驳斥之意,本来再想编排些后续理由,倒没了情绪,半张着嘴僵了好一会儿,忽然心头闪念,嘿嘿混笑着试探道:“大哥,你可说过,不管到什么时候,心里始终都会有我这个兄弟,这话现在还算不算?”
常思豪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熬了半晌,秦绝响实在挂不住了,苦道:“大哥,您心里是怎么想的?您倒是给兄弟句话啊!”
常思豪淡淡道:“我已是个死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秦绝响强笑道:“得,您前阵子是个浑人,现如今又成了死人,总之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看来小弟我这大活人,拿你是没有办法了!罢了,睡觉睡觉,咱也享受享受侯爷府里的床去……”
棉帘一挑,秦自吟走了进来,她身上衣衫多皱,头鬓松疏,眼带疲倦,显然夜里是合衣而卧,睡的不熟。当时秦绝响目光便有些闪烁,不敢直视,低头叫了声:“大姐。”秦自吟认出是他,眼里便闪出七分惊喜,直抢过来抄住他手:“是绝响么?”一把扯进怀里抱住。
秦绝响心里和她虽亲,但一则女孩儿家身大袖长,二则自己一向顽劣淘气,故而就算以往未病之前,二人相见时也都是严肃的时候多,从没见过她对自己如此模样。要答未答之时,忽地肩头一震,又被推开——登时心里“格登”一下,暗道:“不好,我派人上恒山之事……”
秦自吟将他推离少许之后,两手抓肩眼对眼地又重新相了一相,跟着重又拢回怀中,勾头揉脸地抚弄道:“好兄弟,姐可又见着你了!”眼泪也淌了下来。
秦绝响惊魂未定,看她确实只是在确认而已,心里一阵虚惶。秦自吟搂哭半晌,微退了半步,扯了他身上官服左瞧右看,挂泪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小弟,昨儿下午有人来报,说皇上封了你的官,姐不知替你多高兴。咱们秦家千顷地一根苗,全指望着你呢,你有了出息,咱家才能兴旺,姐这腰杆里也硬实不是?咦,你身上怎么尽是些火药味儿?你呀,如今已是做官的人了,可得有些深沉,别跟小孩子似地,再去乱放鞭炮才好。”说着伸出手去在衣上轻轻扑扫拍打。
秦绝响听她说话简直如同俗家妇女,哪有半点当初的英气?还有什么“腰杆里硬实”的话,兀里兀突,也不知是打哪儿来、往哪儿指的,再瞧那微微隆起的肚子在自己眼前晃动,心中更是别扭,推开了她的手道:“没事,你不用管了。”
秦自吟嗔着脸又抢了他手,一边抻面似地抖了两抖,一边眼对眼地瞧着他:“怎么,做了官,便不是我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