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小池相互瞧了一眼,双手合十,光头垂低。观望的群雄嘈嚷起来,显然对两人的态度大不满意。
此时有人说道:“诸位!老朽有一言,请诸位赏脸。”
常思豪听声音有些熟悉,侧头看去,人群中一白须老者闪出身形,微笑四顾,正向群雄示意,此人衣着笔挺讲究,干净气派,鬓发梳得根根妥贴,一丝不乱,看面目倒从未见过。
有人认得他是点苍派的前辈,姓夏,名增辉,人称“八钳手”,指掌功夫极是了得,江湖上也有些声望,便纷纷伸臂压声道:“静一静!听夏老侠客说。”
待人声平息下来,夏增辉环视一周,微笑致了谢,捻髯说道:“诸位,想秦老爷子在日,纵横山陕,桀骜独行,江湖上的朋友提起来,无不佩服他老人家丹心铁血,傲骨铮铮,其人其行,皆可称武林宗范。诸位说,是也不是?”
“不错!”“正是!”
夏增辉摇摇头:“唉,惜天不祚佑,侠星坠地,豪杰命陨,血染大同。偌大秦家,仅剩儿孙妇幼,如何支撑?老朽每与人谈及此事,未尝不感慨下泪。”
群雄失语,几人嗟叹,响起一片唏嘘之声。
“近闻秦家少主在晋中招募侠义,聚拢贤才,大有将秦家振奋中兴之势,小小年纪,有此胆气魄力,令人不能不感叹后生可畏。”说到这里,夏增辉眯起了眼睛:“然武林与官府各行其道,井河不犯,泾渭分明。这老辈人传下的规矩,向来没有人不遵守的。老朽以为,秦少主久在乃公膝下,聆诲必深,对这些规矩岂能不知?何去何从,想必他亦有决断,你我大家何必做杞人之忧呢?”
群雄听罢纷纷点头:“夏老所言甚是。圣旨抗不得,受了爵再辞官挂印,不就行了?”“对对对,走个过场,这样彼此都有脸面。”“可不是么?秦家在武林也是一面大旗,总不成换个手就折了杆子。”
众人热议一番,目光再度前聚,却见秦绝响背着手儿微笑,丝毫没有要向武林同道表态的意思。
太极门总门长“顺水推舟”石便休走出人丛,大声道:“各位,自古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咱们武林人数十寒暑,习得一身真功,总不成黄土埋金,扔到市井中卖艺去。秦少主为国出力,因功受赏,又有何不妥呢?”
“呸!”院西有人啐了一口,骂道:“你们太极门平日里着力巴结达官显贵,靠着编式子、教花活度时光,也配自称武林人?”“正是!打死不卖拳,饿死不售艺!你们爷们儿还要脸吗?”
石便休脸色刹冷,呼拉拉步声哗响,几十号徒子徒孙从人群中闪出,围在他身后拉开架式张望,可是骂人者陷在人丛之中,一时也难找得出来。
倒是群雄都看得一愣,没料到他竟带了这么多人。
“大家稍安勿躁,可否容在下说几句公道话?”
随着清朗的话音,八卦门长霍秋海站了出来。此人四十来岁年纪,举止沉稳,体貌威严,众人目光在他脸上一聚,立时为其神情所慑,俱都静了下来。
霍秋海昂然道:“自春秋战国时起,四公子座下召养客卿千人,其中不乏刺客、武者,皆可称武林前辈中的前辈。唐开国功臣秦叔宝、程知节等,原为瓦岗寨的好汉、当年绿林道里的英雄。宋太祖赵匡胤,手中一对杆棒打遍天下,所创太祖长拳流传至今,更成为武林美谈。然自元朝亡我之后,外族主政,汉人倍受欺凌,各地仁人侠客秘密结社,联络往来以图大事,故而传下武林人不可做官的规矩,皆因那官是鞑虏之官,非我汉人之官。如今早已改朝换代多年,我大明既是汉人主政,武林却还按照旧时规矩办事,未免有些抱残守缺。”
不少人听了,觉得这话倒也有理。夏增辉二指微捻须髯,淡淡一笑:“霍门长,您这话,老朽可就不敢苟同了。武功是祖宗神器,传下来为的是对付贼寇外侮、奸臣逆子。如今官场黑暗,污吏横行,做了官的人,说话做事别有立场,纵然手里拿了刀,还能斩自己的胳膊肘吗?规矩就是规矩,能在武林中传守至今,自有它的道理。如果说这是抱残守缺,那么老朽与点苍派千百弟子,都要抱守到底了。”
石便休大笑:“夏老侠客,不是石某笑你,去年的黄历,今年可看得么?自严党倒台之后,新帝继统,四大阁老主持内阁,政务早已上下一清,哪有你说得那么黑暗?上至皇亲国戚,下至贩夫走卒,只要违法作恶,东厂没有一桩不敢查问的。假使老人家真知道哪有恶吏、哪有不平,刚才曹大掌爷在时,你何不拦住喊冤呢?”
几个点苍弟子听得怒火上涌,手按剑柄作势要上前,被夏增辉横臂拦住,他哈哈一笑:“照石掌门的话说,郭督公便是北帝仁宗驾下包大人,东厂就是当今的开封府了。”说着侧顾身边半驼的老者道:“不禄老哥,看来咱这代人,的确是老了呢,久不出来走动,连这等新鲜事都不知道。老骨头说起话来,都有些不合时宜,让年轻人笑话呀。”
霍秋海认得他身边那老者是昆仑派的耋宿,姓余,名登科,字不禄,手中一对黑骨鞭四十年前叱咤风云,在江湖上向无对手。只因与掌门的师侄不睦,特讨了个差事驻京养老,如今虽然年近八旬,脾气还是火暴得很,尤其见不得年轻人张狂。以他的身份和威望,若是此刻张嘴替点苍派说话,那么形式对己方可是大大不利。
他想到这里,忙陪上笑容道:“夏老侠客这话可说深了。在下以为,石门长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可能语气冲了一点。世事确如前辈所言,总有不如意处,然而相对来说,如今在几位阁老的治下,世道总是比以前好了一些。武林人究竟该不该做官,也许晚辈人轻言微,没有这个说话的权力,但咱们京师百剑盟,在郑盟主统领之下,与官府和睦相处,互济互利,做了许多有益民生的事情,晚辈以为,不能不说,这就是一个很好的尝试。”
百剑盟坐镇京师,势大人多,名头又正,如今郑盟主又在场,谁又能当面与之过不去?群雄中原有支持夏增辉的,也都沉默了下来。
此时余不禄撩起满是皱纹的眼皮,嚯嚯一笑,哑声道:“说得好。人老了,其实不一定都对,规矩老了,也未必总是要守。老嘛,只是一种状态,未见得代表着真理。”
霍秋海拱手道:“前辈哲思,令人开阔。”
“不敢当。”余不禄耸了一耸半驼的后背,眼眯成缝斜斜瞧去:“方才听圣旨中说,秦少主受封做官,是这位常少剑的举荐。少剑原是秦家股肱,也是武林中人,如今挟功骤贵,位列王侯,还能够帮扶故主,不忘旧恩,实在难得呀。”
常思豪听他声音哑哑,好像有多年的喘病,说出话来慢条斯理,仿佛再快一分,气息便要中断,令人有一种心头洒沙的燥然。且话中貌似是夸奖,却又隐约带着钩子和暗示,言东指西,像是个抛过来的陷阱。秦家原算不上自己的什么故主,但在此纠缠必然引来忘恩负义的评断,如果此时回答做这一切都是应该的,就坐实了圣旨的内容,可若是辩解绝响受封并非出于自己的举荐,必然又会惹来更多的争议和混乱。
他犹豫间眼神忽然一定,心想自己真是越活越完蛋了,遇事瞻前顾后,还不如那狗头鸟眼的曹向飞!当下仰天大笑:“哈哈哈,前辈抬举啦!在下这脑子糙得很!搞不清什么官场、江湖、武林,就知道交朋友,挺兄弟,抡刀把子!绝响在守城时原就出力不小,若没他夜潜敌营探军情,仗不会胜得那么痛快!这份封赏于他是应该的!说实在的,什么官场、武林,教你们分得那么清楚,在我姓常的看来都一样!我们爷们儿在城上砍鞑子的时候,身边只有秦家的兄弟、大同的守兵,我见过嘴叼头发搬石头上城的妇女,也见过腰别弹弓放哨的孩子,却没见着哪个领兵来救,更没见着在场哪位武林人过去帮了忙!老人家,常思豪是个浑人,说出话来可能不中听,你老别怪!”
江湖人向来行端义重,豪杰自许,家国之事更常挂在怀。常思豪这话措词不算激烈,群雄闻之,却如刀剑插入肺腑,脸上登时变了颜色。
第七章 孤老
小山、小池见气氛不洽,都垂眉低目,合十口念弥陀。
余不禄耸耸驼背,眯眼瞧着常思豪,点了点头:“好。昆仑的山高,养坏了老朽的眼,向来见不得年轻人张狂,不过你是例外。别人狂是虚狂,你却有狂的本钱。狂得有理,有据,有味道。呵呵呵,也算是故人见惯江湖旧,今日耳目终一新哪。”说到这目光旁移:“秦少主名门之后,年轻有为,入职官场的表现,很让老朽期待。”
秦绝响和他对上眼神,微微一笑:“蒙前辈高看,绝响肩膀太窄,压力可是不轻。说起来江湖武林,都没离开这率土之滨,你我大家无不是大明百姓,君下的臣民。为民谋福是官家职责所在,绝响一定尽己所能,对得起朝廷的俸禄,百姓的税金。年轻人办事总难免有不周道处,将来要有什么马高镫短,还望前辈能伸一把手,递一个肩呐。”
余不禄笑道:“嚯嚯嚯,好说,好说。”
夏增辉见他撤了梯子,又往另一边瞧去,青城派领队的二侠徐瑞宾两眼望天,搓起了手:“哎呀,这天儿是真冷,真冷。”
其它小帮小派零零散散,观望的居多,几个大镖局子的当家更没必要为此出头。夏增辉见无人公开支持自己,不怒反笑,腰杆一直拔高了颈子:“哈哈哈哈,无规矩不成方圆!今天当着郑盟主在这儿,老朽也便有话直说。咱们武林人与官府打交道,确是避免不了。百剑盟和官府走的虽近,却也没有一个人直接了当地做了官!我想这是郑盟主英明,心里念着老辈的规矩,没有越这雷池一步。所以江湖上的朋友虽也偶有非议,却没人挑他的理。上人,您是少林一派的掌门,主撑着武林的宗风正气,今时今刻,您来说句公道话,难道老朽错了么?”
他这话里别音,群雄又怎能听不出来?都把目光齐刷刷向小山上人投去。
常思豪看在眼里,心中越发纳闷:瞧这些武林中人的样子,还是不愿与官府打交道的居多,或许只是碍着秦家势大,不愿张嘴出头而已。点苍派来的人不多,也瞧不出在江湖上有多大号召力,姓夏的不依不饶,又给百剑盟戴起高帽下杠子,究竟是哪来的胆气?
“嗯……”
小山上人鼻腔中闷起长音,手里的素珠愈捻愈急。
小池瞄了一眼师兄的脸色,将身子略向前迎,笑道:“小僧以为,还是常少剑说的有道理,武林官场,何必分的那么清呢?武林中有门户之见,官场内有党徒之分,皆为祸乱之由。门派与官职背后,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强作区隔,未免自寻烦恼。其实人身乃五蕴假合,将此身强曰为‘我’,便为我见,便生我执。老侠客若能化去人我之别,相信自会无怒无争,一心清静。”
在场除了几个道家、佛门人物,其余群雄都是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快之士,少有人读经学佛,什么五蕴我执,听来如同梦呓。然而听话听音,总能摸出大概方向。显然小池这是力挺秦绝响,与太极、八卦两门站在了同一阵线上,登时四下哗然。
夏增辉目指小山道:“上人,这也是您的意思?”
“哈哈哈哈,”背后忽有笑声响起。夏增辉回头望去,只见群雄两下分开,门外走进一队人来,为首的是个中年妇人,一身缟素外披雪氅,单手按剑,意气风发,转眼到了近前,边走边道:“是谁的意思,又有何区别呢?您守您的规矩,人家做人家的官,大家各行其事,一拍两散,岂不是好?”
她腰如柳软,举手投足极具成熟女性的魅惑,一身素衣更将纤丽的身条缠裹出别样情致,勾得不少人眼底生热。
小池上人合十笑道:“原来是泰山派的掌门夫人到了。贫僧这厢有礼。”
这泰山派掌门的夫人应红英,是昔年泰山六老第二老“三潭剑影”应东流之女,因下嫁师弟管莫夜并扶持其做上了掌门,所以派中大事小情多半要由她说了算,其彪悍霸道的作风遍传江湖有年,很多人都不待见。群雄中有熟悉她的,此刻投来的目光中或带轻嫌,或挂怵意,脸色都不大好看。
应红英听了小池的话,单手扶胯歪了身子,一对细眉微挑:“我丈夫已然过世,如今是我儿管亦阑做泰山掌门,上人怎么还称我为掌门夫人?”
小池恍然记起般,赶忙陪上笑容:“哎哟,贫僧一时忘了改口,还望夫人恕罪。呵呵呵,管少掌门可好么?”
“有劳上人挂记,不过……”应红英扬起脸来甩出一声冷笑:“我儿好与不好,那可得看人家的心情了。”
她说到“人家”二字时,语声刻意加重并且眼睛斜向郑盟主,众人都有些不解。只见她说话间把手一招,身后有泰山派弟子抬过来一副担架,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躺在上面,左胳膊吊着绷带夹板,身上几处地方白布厚裹,口中嗬嗬呻吟,似乎极为痛苦。
郑盟主一眼便认出那是管亦阑,向前迈出半步道:“出了什么事?”
未等应红英回答,那担架旁边闪出两位老人,其中一个大声道:“这恐怕还要问盟主您了。”
这老人嗓子极其豁亮,震得满寺回音,功力显然卓厚之极。郑盟主一见,赶忙下阶施礼:“哎哟,孔老剑客、曹老剑客,两位老人家一向可好?郑直这里给两位请安。”
常思豪不知江湖风物,对他的恭敬自不理解,秦绝响心里却极清楚。泰山派上代人物中,当属徐向海、应东流、尚云丽、许漫峰、孔敬希、曹政武这六人武艺最高,江湖人称泰山六老。如今徐、应、尚、许四老都已不在了,只剩下六老中的第五老“侠英东岱”孔敬希和六老“摩崖怪叟”曹政武。这二人乃泰山派耋宿,自幼练武终身未娶,六十余年童子真功炉火纯青,行走江湖之时罕逢敌手。只是二人退隐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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