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大感头痛,然而又无法说服对方,眼睁睁瞧他侧着脸丢下这话,朝自己略一拱手,穿林踏雪向荒地中的马匹行去。
“先生!”
江晚停步甩头。
常思豪一个沉吟,试探道:“听先生刚才所说,似乎在东厂救内子时也有所动作,莫不是拦下了驮在惊马上的婢子?”江晚在风雪中眯虚了眼睛:“这个婢子对常少剑很重要么?”常思豪道:“那也不是,只不过这婢子是秦府旧人,内子使惯了她,若是被您的人救下,还望先生能够赐还,常某及内子皆感激不尽。”
江晚静默片刻,瞧出了他的言不由衷。常言说妻不如妾,身边收用过的丫头,往往有的比夫人还得宠。他鼻中哼出一声短笑:“少剑方才腻谈国事,原来心中,也只挂记着女人。”他仰面长嘘:“大好男儿,竟重一婢而轻天下,岂非真成了浑人?”摇摇头甩衣振雪,飞身形上马,扬鞭而去。
常思豪在风中怔矗良久,想着他话里的“也”字,缓缓叹了口气。
他诚知多思无益,当下辨准方向,向东南而行。
走了不到半刻钟,正遇李双吉骑着马,牵一匹空马赶回。他离老远瞧见常思豪,早大声喊叫起来,就滚鞍落了马,迎风冒雪蹬蹬蹬跑将过来,掏出一张小笺递近,口里讲说戚大人派兵接洽等事。常思豪以为是戚继光给了个回信,抖衣雪伸手接过展开。李双吉在旁打亮火折,背身屏风替他照着,只见小笺正文只有八字:“小弟保重,相逢有期。”落款是:顾思依。字呈粉色,乃是用胭脂草就。
李双吉有些奇怪:“咦?思衣姑娘明明和俺说过,她的名字是衣服的衣,怎么衣边还有立人?”
常思豪会心而笑,将小笺就着火烧化了,拍了拍鞍座上的雪,道:“回去罢!”说罢翻身而上,一磕马镫,纵驰向前。
李双吉咧大嘴喊道:“哎,你笑个啥么?哎,白走那快呀,等等……”
第四章 小山
湛空簸玉,雪似飘棉。
秦自吟望了一眼雪势,望了一眼通往前院的月亮门,合上窗子,手掩长裘坐回灯下,捻起了插在衣上的小针。
前院有马匹的喷鼻声响起,她抬起头来,神色微凝,搁下了手中的活计,抬眼望窗,身子却未再动。
过不多时,沉沉的步音压雪切近,棉帘挑处,常思豪钻身而入。
秦自吟忙起身上前替他拂扫头肩,卸去大氅围上暖袍,引到炉边取暖,又提起水来替他闷上一杯姜茶,口中不住问候着寒暖。
常思豪自身气血充盈,虽在风雪中纵马奔驰良久亦不觉冷。只是一路尽想着江晚的话,心头阵阵躁乱,对秦自吟的问候也是充耳未闻。他将两只大手在火盆边略向了向,身子一调仰在椅上,寻思:“南方如此乱法,才丹多杰若真杀来,两股合成一股,必然势如破竹,俺答得知消息,更不会放过趁火打劫的机会,如此一来,大明岂不是要亡国?”
他思来想去,忽觉屋里静静,寂寞杀人,侧看去,秦自吟早坐回了灯下,手中针行线走,缝着一个小袖。旁边的针线笸箩里,有剪刀压着件略具雏形的小衣,面料艳红,倒与秦绝响旧时的穿款有些相像。
若是长大的小花遭逢惨事,变得和吟儿一样,自己会否像绝响一样待她?
沉吟良久,他轻唤道:“吟儿?”
秦自吟继续缝着,没有抬头。
又瞧了一会儿,常思豪问:“你记得绝响么?”秦自吟冷目微斜:“你现在愿意搭话了?却怎又想起问他?”常思豪自有心思,没意识到刚才对她的冷落,仍顺着思绪继续问道:“在你心里,他是什么样的人?”秦自吟道:“他很好啊。”手头不停,口中道:“他很聪明,会做各种机关玩物,也喜欢小动物,只是大家都约他管他,没人去真正关心他想的是什么,于是他就很难过,也就会常常发些脾气,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常思豪声音起颤:“这些你都记起来了?”想到她可能恢复了记忆,忽然有些无法与之面对的局促。
秦自吟眨眨眼睛,表情困惑:“春桃和我在一起,总是讲些家里事情,她一遍遍地说,我一遍遍地听,到后来也搞不清是想起来了,还是记住了她说的。”
“唔……”
常思豪呆了一呆,绷紧的屁股又缓缓松弛了下去,腰脊重新靠上了椅背。
秦自吟略带奇怪地瞧他一眼,似想说什么,犹豫了一下,扁扁嘴,低回头去,手中的针一剜一剜,线走得明显快了许多。
屋外风声号啸,雪片不时打在窗纸上,嚓嚓作响。
只听常思豪声音暗哑,缓缓道:“假使有一天,我二人反目成仇……”秦自吟本不想再理,然听这声音哑哑如叹,不由停针抬起头来,再度向他望去:“反目?你和我吗?”
等了半晌,常思豪失去焦点的目光这才从窗纸上转回,瞧过来,摇头淡淡一笑:“谁也不是。夜了,别再对着灯火熬眼,歇了罢。”
秦自吟审视他良久,捏着钢针的指尖渐渐生白,忽然像是有了决心般,毅然道:“你在外面有了女人?”
常思豪愣住,失笑:“怎么会……”却见微光一闪,弹指针飞,秦自吟抄剪刀猛地站起,一反手对准了她自己微隆的小腹。
常思豪惊起道:“你干什么?”
钢针“铎”地轻响,啄入楣梁。
秦自吟道:“派去接我回家的,其实是你的人,你……你在京师又有了别人,就不想要我了,是不是!”
常思豪一呆,登时明白自己把齐中华等几个留在身边,她知道以后产生了误会,以为自己嫌她有病,又另结了新欢,因此才派人“假传”秦绝响的信害她。可是这事涉及绝响,一时倒真不易解释,忙道:“你别胡说!快把剪子拿开!”
“别过来!”秦自吟厉声道:“我只问你,倒底有是没有?”
常思豪听得出她声音虽厉,其心却软,当下一个鬼步跌切近,单手钳腕一拧,顺势将她扯进怀里。
风膨窗纸,烛影摇飞,秦自吟挣了两挣,没有挣动,忽被耳边一声轻轻的“小心孩子”呵软了身心,指尖一松,剪刀滑落。
她直去的眼中忽淌出两行清泪:“孩子,你还知道孩子……”
常思豪怕捏疼了她,手劲稍稍放松,道:“吟儿,我被那窑姐儿哄得一时迷了心,我错了,我向你发誓,我再也不去那地方,再也不见她了,好不好?”
秦自吟大哭出来,用头狠狠顶他,撞得他腔内“咚”“咚”直响。
常思豪兀立不动,默默地挺受着。
撞了十几下,秦自吟满腹心酸,满身无奈,最后一头撞在他胸口里,扎住不动,流泪切声道:“你若再敢负心,便休想再见到我和孩子……”说话间十指收拢,将常思豪背上衣衫抓皱。
灯烛将她的乌发皴起棕红的血色,融融流溢的光泽里,是一泓馨浓含香的暖。
常思豪低头深深一嗅,没有说话,双臂环紧,艰难地合上了眼皮。
次日雪净天晴,李双吉起个大早过来伺候,见他脸色沉沉,便道:“常爷,有事您吩咐,这是闷个啥呢。”
常思豪若有所思:“是有事,只是你太惹眼,用不得。”忽然闪过一念,问:“你手下那四个人怎么样了?”李双吉道:“挺好,都听俺的。”常思豪点头:“叫来。”
不多时齐中华、倪红垒、郭强和武志铭四人来到厅下给常思豪见礼,身上都已换了侯府的新衣。
常思豪见齐中华脸伤果然未愈,贴着些膏药纱布,问道:“可好些了么?”齐中华赶忙垂首:“好多了,小人躯贱身微,不敢劳侯爷问慰。”常思豪道:“我不拿你们当外人,你们自己也不要见外。”
四人连连称是。
常思豪眼睛在他们面上环扫一圈,脸上挂起笑容:“这满院子的人都是皇上给的,说起话来要留两分深浅,用起人来总要留三分客气,算是对天恩的答谢,这样一来,却不如自家人那么放得开了。”
齐中华神头鬼脑,听出话里另有别意,赶忙上拜:“能跟着侯爷,是小的们福气造化,咱四个毕竟是秦家旧人,侯爷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保管您用着安全妥贴、放心舒心。”
“好。”
常思豪很是满意,让李双吉传话门前:若是刘总管来时,不必通禀,直接让进就是。又挥退另外三人,将齐中华召近,在耳边嘱道:“你马上去百剑盟总坛,让他盟里的人传话给绝响,就说……”声音压低。齐中华听得连连点头,转身去了。安排已毕,常思豪自净了面来到前厅,挂起帘子,坐在炭火盆边望着院里的雪,翘个二郎腿,一勺一勺品尝秦自吟熬的南瓜粥。
过不多时,果然刘金吾早早到了,离老远在院里便笑嘻嘻地打起招呼。秦自吟与他寒喧让座,又盛了一粥碗端来,添了羹匙,道:“叔叔也尝一盅。”刘金吾摇头陪笑:“小弟吃过了,不敢劳嫂嫂招呼。”说着话余光扫去,只见常思豪面无表情,两眼放在院中只顾看雪。
一勺一勺将粥都吃尽了,常思豪这才道:“胃口若还有饶,就勉为其难吧。你嫂子端来一趟不容易。”
秦自吟在旁听见这话,一只手轻轻抚在微隆的腹部,脸上含笑,微微泛红。
刘金吾点头嘻笑:“是。”托起那碗来尝了一口,粥却又有些凉了。
常思豪瞧在眼里,假作不知,问:“袍子给丹巴桑顿送去了?”
刘金吾点头:“昨夜便送去了。皇上吩咐的事情,小弟怎敢耽搁?”一勺一勺慢慢将凉粥送进嘴里。
常思豪拿方小巾擦着唇角,侧目瞧着他微笑道:“兄弟办事麻利,无怪皇上喜欢。做哥哥的在江湖惯得闲散,昨天只顾忙活闲事,耽误了宣旨,这罪过可不小呢。”
刘金吾道:“昨夜那般大风大雪,纵有所耽搁也不怪的。”
常思豪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嗯,今天艳阳高照,天气倒是很好呢!”甩了小巾在桌上,托起旁边的汤罐闲闲踱至檐下,一面看家人往来清雪,一面咕噜噜漱口。不一会儿,门角闪入人来,一顶暖帽头上扣得严实,膏药、白布裹着脸,露两只眼往前厅瞄望,扫见常思豪身后有人,便缩步不前,只缓缓沿边廊走向后院。
常思豪认得那是齐中华,眼神一对,瞧他虚略点头,知道事已办妥,当即走下院心,一口水标在雪堆里,回身道:“宣旨不是小事,不漱干净些,只怕不恭敬呢。”刘金吾搁下碗笑道:“二哥做了侯爷,又是千岁的身份,本是金口一张,哪用得着这么讲究。”
常思豪回屋把汤罐一撂,摘大氅刷拉拉披在身上,笑道:“走罢!”
来到百剑盟总坛,早有门人迎上问候。常思豪当先迈步上阶,还了一礼,道:“我来找绝响有事,麻烦通报一下。”那门人目光越过他肩头,瞧了眼刘金吾,微笑道:“哎哟,真不凑巧,秦少主不在啊。”常思豪喃喃自语道:“咦,我听他说过要回山西过年,没想到这就走了。”转身问:“金吾,你看这怎么办?”却听门人在背后笑道:“常爷误会了。秦少主跟随郑盟主他们去白塔寺了,方才走了两刻不到。”常思豪心头一拧,鼻翼皱了两皱,没有作声。刘金吾嘿嘿一笑:“咱们只当游玩,顺便到庙上逛逛,也不打紧的。”
白塔寺位置在西苑以西,刘金吾是这里常客,自然轻车熟路,一道上仍是嘻嘻哈哈。常思豪跟在他后面脸带凝重。行了一程,隔着三四条街,远远便瞧见前方几簇飞檐拥住一尊白塔,塔身洁白如玉,晶莹挂雪,阳光一照七彩生霓。塔的整体高壮墩实,像个大陀螺倒放,造型与众不同。踅到山门进来,就见东西两侧石栏上拴了不少马匹,许多劲装汉子拥在中间石板道上,里面还杂着一簇簇僧道儒俗各色人等,看似拥挤,彼此间却又自成群落,保持着一定距离。
有知客僧往里殷勤相让,两人杂在人群中穿堂入院,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正前方矗着两根三丈有余的大经幡,幡身一层层裹着牦牛皮。经幡顶部横拉绳索,上面挂满七彩风马旗,旗上印的都是咒语、经文和神鸟图案,在微风中泼拉拉抖展作声。旗门后一座大殿红漆碧瓦,庄正威严,殿前双层须弥座并不甚高,呈凸字形向前探出一块,由阶梯相连,形成一块小小平台。院里四下积雪已然清扫干净,露出由方条石拼铺而成的地面,异常平整。
常思豪瞧经幡下拉拉杂杂站满了人,有的挎刀,有的背剑,心想:“又不初一,又不十五,怎地聚了这么多人来?瞧着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刘金吾陪他杂在人群后面东瞧西望,偶尔瞧见寺中相熟的喇嘛便打声招呼,未及详聊,就听当当钟响,院中肃静下来。正殿处大门敞开,一队白衣喇嘛和灰衣僧人排成双列并头而出,人字形两分,散于檐下。白塔寺主持小池上人和丹巴桑顿在左,郑盟主和秦绝响在右,陪同一个矮胖的白须僧人走了出来。
那白须僧头大如斗,笑眼如迷,身着大红袈裟,足踩黄布僧鞋,单手在腹间捻着一串素珠,缓缓下一重阶,在小小平台上站定,身量虽然不高,却显得持重老成,有十二分的气派。其余四人在他两侧排成微弧的一线,分别让了他半个身位。
小池上人向白须僧略躬,前踱半步,向院中群雄合十笑道:“南无毗卢遮那佛!不期诸位侠剑同时光降,敝寺狭小,一时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群雄七嘴八舌答道:“好说!”“小池上人不必客气!”人群中一青年道姑道:“听闻少林寺方丈小山上人法驾临京,我等不胜欢欣,今奉我师红日真人之命,特来问候上人清安,愿邀上人赴白云观一行,设坛开示,讲解因缘,以慰我等对大德之渴思。”
这道姑身形娇俏,声音绵水轻柔,说出话来又含羞带怯风情万种,惹来几声闲笑。
白须僧不慌不忙,朗声答道:“老衲受师弟之邀赴京而来,本是为了沟通显密,弘扬佛法。然释道无分别,三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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