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常思豪作势提防之际,江晚转回身笑道:“风雪颇急,可否请少剑移步说话?”亮掌向疏林处一引。
那些武士未向这边围拢,而是去收拾六名秦府家奴的尸体。
常思豪双目四顾,加着小心,示意他走在前面。
两人入林寻了一处背风的所在,江晚回身道:“首先,聚豪阁就是聚豪阁,我们虽与徐家往来,却无从属关系,这一点还请少剑分清。徐阶老家在松江华亭,离我们很近,拉拢我们是为自己和儿孙留条路,我们与他结交也不过是为的大树底下好乘凉。常少剑可以不信,不过这是事实。”
常思豪静静听着,不动声色,亦不予置评。
江晚续道:“自秦府一役之后,常少剑可曾想过,为什么东厂要搅动江湖风雨?为什么要引起秦家和聚豪阁的火拼?”常思豪道:“秦家转做正行小心度日,自然惹不上他们,说到头还不都是你们在南方大肆扩张,闹得轰轰烈烈,引起了官府嫌忌?”江晚笑道:“就算如此,那么常少剑可知为何我们能扩张得那么大、那么快?”
常思豪道:“那自然是靠你们阁主特殊的身份,让人有个奔头。”
江晚道:“那你就错了。长孙阁主的真实身份,仅有我们几个少数人清楚,根本没有外传,否则早已尽人皆知了。我们之所以扩张快速,其实是得益于连年的平倭之战。”常思豪大奇:“这话怎么说?”江晚道:“你是北方人,自然不会清楚,平倭说得好听,好像对手是日寇,其实大谬不然。”常思豪嗤笑道:“我怎么不清楚?不就是打汉奸吗?沿海居民勾结倭寇,走私抢劫,自己人杀自己人,这种人理当与倭寇同论!”
江晚双目挑火,一闪而逝,只沉了声音道:“那常少剑可知,为什么那些百姓会变成汉奸?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风险去抢劫走私?”说话间扬臂西指:“你与鞑靼交过战,应该对他们有所了解,赵全为俺答建的大板升城里面多的是汉人,他们都是汉奸吗?如果日子能过得下去,为什么他们会背井离乡去投靠外族?”
常思豪默然。
江晚道:“我大明有海禁国策,闭关锁国,不允许民间进行海外贸易,外国客商进来买卖也要驱逐,蛮横执法,杀人扣货,结果引发矛盾惹得对方打过来,这倒底是人家无礼,还是咱们的问题?”他对自己渐促的语速有所察觉,缓和了一下,继续道:“封海虽然愚蠢,总算还是为国防考虑,也不必说了。离谱的是,为避免与倭人、红夷冲突,官员竟然下令,将沿海居民迁进内陆,不许他们再打渔,渔民不会耕作,又没有自己的地,叫他们怎么活?”
常思豪对南方情况确不了解,然听到此处,倒忽然想起自己前两天和梁伯龙的调侃,当时自己说:“先生每日帝王将相轮流做,要当东海龙王也由你。”而梁伯龙回答:“灶王倒做得,龙王却做弗得哉,咱大明封海,渔民无得打渔,哪有香火来供吾?”
这句话自己当时毫没注意,现在回想起来,倒透露出现实的一面,与江晚所言如出一辙。
江晚道:“大量渔民挤进内陆,使得内陆农民压力倍增,以前没田的人家还可为大户做佃农,渔民一进来,连这个做工的份额也在急剧减少,达到了你争我抢的程度。最后大家都没工做,没饭吃,只好铤而走险。闹将起来,官府就套上个通倭的罪名派兵镇压,结果把他们在这条路上越逼越远。常少剑,你想过没有?江湖的帮派能有多大?聚豪聚豪,我们聚来的豪杰中,武林人士又能有多少?其实论绝对实力,我们原来远不如秦家,快速扩张不过是数年间事,这些年来除了收帮并派,我们更暗地兼容进来无数的难民,这才逐渐积聚出与天下一争雄长的实力和本钱,这才是我们在南方崛起的真相!”
他双目殷切:“此事泄露出去,聚豪阁便会坐下通倭收匪的罪,朝廷立刻出师有名。今日在此合盘托出,是因为在下相信常少剑的为人。我想让少剑知道,遵纪守法未必良民。官府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江湖人和千千万万百姓真正的依靠。”
常思豪只觉背上了一块大石,有了身陷泥淖的沉重感。隔了半晌,侧目道:“你和我说这些,用意何在?”
江晚瞧着他表情,似乎读懂了他的想法,脊背略直,笑道:“我倒想反问一句,少剑以为,皇上封你侯爵,用意何在?”
第三章 心迹
常思豪道:“在下不知,请先生赐教。”
江晚道:“答得好快!少剑究竟是佯作不知,还是真没有想过?”常思豪作笑道:“在下头脑愚钝,能想到的,无非是他要将我收归己用,将来派去守驻边城一类,这本是臣民应尽之职,倒也无妨。”江晚道:“恕江某直言,常少剑作如是想,实有些自抬身价。皇上给你授爵而不加官,不过是个空头荣誉,领些俸禄,并无实权。他在九边大将身边还要安插太监督军,又岂能信得过你?”
常思豪道:“常某行事无愧于心,信不信得过是别人的事情,与我无干。”
江晚道:“可若是皇上想用你对付秦家呢?”常思豪早猜到他会有此一说,笑道:“秦家现在不过是一民间富户,皇上何必要对付自己的臣民?”江晚道:“少剑这话岂非太自欺了?谁不知秦绝响近来招兵买马,拼命扩充?我们眼睛不瞎,东厂、皇上的人更不瞎!以前秦家收缩,朝廷还敢于挑事,现在扩张起来,实力雄厚,朝廷必然要换一种对付的手法。而拉拢阁下从内部瓦解,正是他们要走的第一步棋!”
常思豪笑道:“这种事情我也想过,大不了一走了之,又有何难?”
江晚皱起眉头,正色道:“常少剑,江某可是在和你推心置腹,少剑这话,未免太不老实了罢?”
常思豪侧目佯愠:“诶?先生这话怎么说?”
江晚显是大有不满,犹豫片刻,眼角泛起皱纹,脸上挤出些许意味深长的笑意:“独抱楼树大招风,多少双眼睛都盯得紧紧的,前些天派出去一支小队远赴恒山,做下了什么事情,想必少剑已经知道了。东厂的人救下尊夫人,我们的人远远观瞧,可也没闲着。”
常思豪眼前闪过一匹惊马飞出的画面,心头骤紧。
江晚道:“郭书荣华的行事,还不都是出于皇上的授意?常少剑自以为得逢知遇,频受君恩,实为步步入彀,泥足渐深,现在夫人也陷在京中,哪那么容易便能一走了之?”他等了一等,见对方眼睛发直并无回应,又嘿然一笑:“或许少剑心里事事明白,如今只在托辞而已,根本就没想过要走罢?”
常思豪冷冷道:“我与绝响乃是换心兄弟,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真若有一日皇上逼我们反目,我一定站在他这一边。”
江晚道:“巨轮之下,蚁臂难支,事情真到了那个份儿上,恐也由不得你。”
常思豪大觉躁然:“先生想要我怎样,就请直说了罢!”
江晚淡笑:“其实并非我等要少剑怎样,而是少剑应该想想,面对这个局势该当何去何从。”
两人四目相对,察颜观色,常思豪知其必有深心,当下佯作卑姿:“常思豪身陷危局,实在想不出许多。先生若有明路,还望不吝指教。”
江晚道:“指教绝不敢当,倒是有几句话,早在第一次相见的时候,我们就想说了。”说到这向前迈出半步,身子倾斜过来:“如今皇上昏庸,朝廷腐败,百姓疾苦民不聊生,大明沉疴难起,已经无药可医。你若是站在朝廷这边,即便将来不被奸臣所害,最后也只能沦为他们对付江湖好汉的工具。而秦少主只想着称雄称霸,实乃小儿心态,将来格局有限。少剑心怀家国,在下和言义兄都非常激赏,何如过来与我等携手,共谋大事?”
“大事……”
江晚目光笃定:“对,大事。”
常思豪顿觉压迫,撤步后退。
江晚跟身进步:“常少剑没有想错。我等诚心邀请君上加入聚豪阁,同举反旗,大兴义兵。”
常思豪:“国家再不济还可以改制,可以变法,怎能说造反便造反?”
江晚止步失笑:“改制变法?谁会听?谁来操刀执行?常少剑此言未免太幼稚了!况朽屋改复,不过多撑几年风雨,建基构新,方才气象元足。要想让苍生脱困,万姓得福,非得平推宇内,重扫乾坤不可。”
风声呜啸,疏林内雪走如烟。
常思豪掩领的同时眯起眼睛:“江先生,你这想法激进,却很落伍。你若肯听,咱们约会个时间,我把郑盟主找出来,大家一起坐下谈谈。他——”
江晚打断道:“你是说他那套剑家方略么?那不过是些书生之见,纸上谈兵,前有他联手高拱的败例在先,已知断不可行。少剑当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帝王不仁,便以百姓为刍狗!百剑盟那套东西在权贵看来岂值一哂,他们也不过是人家眼中的吠日之犬!想要推行自己的想法,自古至今除了流血,别无它途!”
常思豪皱起眉头:“流血?南方倭寇稍息,九边战乱频仍,老百姓流的血还不够多吗!揭竿一起,你们要粮要兵,朝廷也要粮要兵,苦的还不是百姓?再者说内战一起,鞑靼必会趁机来攻,瓦剌、土蛮、西藏众番邦更是哪个也不会闲着!届时天下大乱,又当何去何从?”
江晚逼步急道:“自古不乱不治!现在的百姓是在被钝刀割肉,血总会流尽,人早晚要死,若能壮士断腕,奋力一搏,将来才能有一线生机啊!”
常思豪侧身摆手:“先生别说了。我是个浑人,脑子不好,就认一个死理:打仗不是什么好事!”
江晚道:“常少剑这是有爱民之心,怎能说是‘浑’呢?但打与不打,不是某个人所能决定,少剑此时不同意,是因为官府还没有把刀架在你头上来,可是南方百姓,已经有太多的人被逼到没有活路,不打不成了。如果少剑有心,可随在下到江南走走,亲眼看一看,自知吾言不虚。”
山陕一线都民不聊生,何况天高皇帝远的南方?常思豪心知江晚所说多半是实情。可一件事情的背后实在纠集了太多的因素,满朝文武各级官员不都是傻子,封海禁商想必也有它的道理,江晚这种没有办法的办法,未必便能解决这些满是问题的问题。
江晚眼神不错地盯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道:“江某在此交个底,我聚豪阁虽然对外号称徒众过万,只不过是为了蒙蔽朝廷,其实远远不止此数。凭阁主一枝大令,我们随时可调动十万以上的义军。”
“十万!”
常思豪瞳孔收缩,似在瞬间照见了钟金和乌恩奇扎下的那片连营:圆形的白色军帐紧致错落远连天际,军旗猎猎如洗……那种连天接地的震撼一眼入心,便再难忘怀。
当时钟金的大营只不过两万多人,十万义军阵列在前,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
江晚虚目相视:“此事干系非小,常少剑也许需要一些时间来想想,那也无妨。”
常思豪瞧出了他表情里那股自负与得意,顿生反感,豁然道:“不必想了!你说我不知民情,难道你就真正懂得帝心?你们知道的只是一个不爱上朝的皇上,什么喜爱珍玩珠宝,什么呆若木鸡,那不过都是传言而已。如果你见过隆庆,也许就会明白,他其实并没有你口中说的那么不堪。相反他生活朴素节俭,善于用人,绝非昏庸无能之辈,有他在,大明不会垮的!”
江晚愕然:“隆庆倒底说了什么,竟把你蒙哄到这种程度!你想想他登基一年做了什么正事?难道将来你也想像海瑞侍奉嘉靖那样,期待所有的改变都在他的‘一振作间’?那才真是浑人!”
常思豪大感不悦:“常某虽浑,却不是三岁孩子!是否被骗,自己心里有数!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们阁主算是当世一等人物,但是若论做皇帝的本事,他未必赶得上隆庆!之所以选择离开,那是他有自知之明!”
他话音冷硬,斩钉截铁,然一言既出,却有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升起。那是一种难以拿捏得当的忐忑,一种带有着某种期望,且坚决不愿在未来收获失望的惶惑。似乎这话出口的同时,便是对命运的方向进行了一次确认与抉择。
“自知之明……”
江晚双睛透火,牙根磨响:“这贱人……”
他这句只是在口中含混嘟哝,常思豪却听得闷真,怔了一怔,忽然明白他口中的贱人所指并非是长孙笑迟,而多半是水颜香。登时心底冷笑,对他看轻了许多。大声说道:“如果是只为水姑娘而离开,那么恐怕他也真不配做你们的阁主。先生还是不要乱找借口,怪罪他人为好!”
江晚闻言警醒,犹如雄鸡湿羽,傲意顿消。他自己和朱情、沈绿都是才学自负之辈,之所以追随在长孙笑迟身边,绝非只因他的血统,而是打心眼里真真正正地服了这个人。以阁主的脾性,如果有什么能令他中途放弃,除了这件事本身毫无意义,便是他已将结局看穿、看透,知道一切只是空费心力,断无成功的可能。
常思豪见对方神色颓怆,又有些不忍。说道:“你们相处多年,阁主离开之前,应该表明过心迹罢?”
江晚摇头,眼神空洞:“那晚一听他说要走,我们登时便火了,大家吵起来,根本没有人听他说了什么。本来还不至于闹翻,可是言义兄先动了手,要杀水姑娘,结果……唉,可惜我们多年的经营,终于到了可以翻云覆雨、大展鸿图的时候,谁料想竟……”
常思豪劝道:“先生,您也是聪明人物,何必在此事上大走极端?依我看,百剑……”听到“百剑”二字,江晚忽地清醒了意识,赶忙伸掌一拦:“不必说了!”他移开目光,定了一定心绪,又补充道:“君子和而不同,咱们各行其道便是。”
常思豪大感头痛,然而又无法说服对方,眼睁睁瞧他侧着脸丢下这话,朝自己略一拱手,穿林踏雪向荒地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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