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吾嘻笑着翻起眼睛:“姐姐,你怎么这么着急梁先生?”
顾思衣憋红了脸道:“我不是着急他,是你这事情办的不对。”
刘金吾一笑:“功名自来刀上走,富贵荣华险中求。姐姐,这戏可是梁先生主动求着我给安排的。一个落榜多年的书生进宫给皇上唱戏,那是多大的荣耀?他师父魏良辅号称‘曲圣’,也没有过这等殊荣啊!您哪,就什么也甭说了,这叫各取所需,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目的,一切都已落定,他知道的越少,也就越安全,你明白吗?”
顾思衣眉头蹙起,目光转向常思豪,寻求支持。
不料常思豪神色怔仲一阵,却不再坚持原来的意见,眼皮垂低,夹了些菜搁在她碗里,淡淡道:“吃饭吧。”
秦自吟笑眼盈盈地听着瞧着,既不知他们说的人是什么人,也不知事儿是什么事儿,见常思豪给顾思衣夹菜,自己也伸出筷去给常思豪夹菜,然后蜷手桌边,歪着头瞧着他夹起来吃,笑咪咪问:“味道怎样?”
刘金吾看得眉毛乱蹦,笑忒嘻嘻地把碗也伸过来:“嫂子,那个我够不着。”
“啊,是清油小炒肉吗?”秦自吟伸筷夹了几片,以手托护,搁在他碗里,笑道:“这是湘系做法,我这手生做的不好,叔叔见谅。”
刘金吾连道:“谦虚!”忙不迭夹了一片放在嘴里,眼睛登时眯成细线,露出无限陶醉的表情:“啊……好吃!不知为什么,这些菜里头,就是嫂子给夹的这个,特别香!”
“是吗?”
秦自吟听他夸赞,笑得极是开心。常思豪问:“吟儿,你怎么懂得南方菜的做法?”秦自吟抿嘴儿微笑:“是荣华大哥教的呀。他给我弄了许多好吃的,都是自己亲自下厨,手艺好得很呢!”
刘金吾眉飞色舞地赞道:“咦,原来是跟他学的吗?怪不得。京城的馆子小弟都吃遍了,没有一家的小炒肉能做出这般美味!就算宫里的御师傅,怕也赶不上哩!”秦自吟道:“你这却是在虚夸了,说来也怪,我试做了两次,虽是手把手的学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他那天的味道。”刘金吾笑道:“小弟可真不是虚话来哄嫂子,以嫂子这刀功,这火候,真是登峰造极,口味也是没的说,若真要鸡蛋里挑骨头,那只能说食材上可能有所欠缺了。郭督公做菜讲究是出了名的,听说他做小炒肉,必将猪用枣木棍敲颈打昏,趁机在背上开一小刀,将腰柳这条嫩肉从皮下活活抽出来,方才鲜嫩。这关窍他等闲可不能外……”
话没说完,“啪嗒”一声,秦自吟的筷子早落在了桌上。顾思衣嗔道:“你这家伙,只顾没口子的乱说。”冲秦自吟道:“夫人莫怪,这孩子整日里惹嫌,说起话来没个底谱。”刘金吾缩脖作态轻扇自己的嘴巴,笑道:“嘿嘿,都怪菜做得太好,小弟又吃滑了舌头。”
时到酉末,有家人来报,说是梁先生到访。刘金吾笑道:“来得真是时候。”常思豪吩咐将客人请到西客厅少候,自己饭也吃得差不多,便简单漱了漱口,离席来见。
梁伯龙被家院引在厅中闲坐,不时伸手搓捻胡须,眸中有些焦虑,显得心事重重。一见帘笼挑处,二人到了,忙改换笑容拱手施礼。刘金吾指道:“梁先生,你可真得好好谢千岁和我哩!”梁伯龙展颜大喜:“事情成了?”刘金吾笑道:“那是自然。千岁,我这便给梁先生说说罢?”常思豪点头一笑,打了个随意的手势。他本来什么也不晓得,打出这手势倒像是全知全能,一切安排若定的样子。
刘金吾拉着梁伯龙落座,掏出一张纸来,上面写的都是些宴会中各类文娱穿插细则。当下找到戏曲部分为梁伯龙解说了场次安排、人员要求等规范,最后拿出张贴子道:“明天你带戏班子的人拿着此贴到礼部演礼,招呼我都已经打好了,所有言行仪轨,都要照他们说的办,切勿出了差错。后天我会亲自派人去接你。”
梁伯龙捏着这张贴子神情激动,好一阵才回过神来,连连摇头道:“莫窥到,真个莫窥到,刘总管办事恁个妥贴!真弗知怎个感激侬才好哉!”
刘金吾将目光引向常思豪:“这事儿能成,大伙儿是冲千岁的面子,小弟无非连携内外,搭桥行个方便。但咱们兄弟归兄弟,朋友归朋友,你自己可说过,这事儿办好了你过年不封箱,上我家白唱半月,我可跟老娘都说了,她老人家也已经惦记上了,你可别来反悔!”
梁伯龙是见惯世面的人,瞧他佯嗔带笑,知道不过是打趣而已,一笑道:“小事一桩哉!哪个用来反悔么。”又向常思豪郑重致了谢。棉帘挑起,顾思衣入厅换茶。梁伯龙扫了一眼,将贴子收入怀中,起身整理衣衫,目光转低:“吾还有许多事体准备,弗多打扰,这便回去哉。”刘金吾瞧了常思豪一眼,见他没有挽留的意思,便学了梁伯龙的腔调笑道:“哈哈,也是,那就不多留先生了哉,先生除了好好备戏,也要把觉睡足哉,我们大家等着看你的好戏哉。”一边说,一边手作请势,想往外送。
只听常思豪道:“顾姐姐,替我们送送先生。”
刘金吾听他说替“我们”送,言外之意,便是要自己留下,他略一恍惚,也便停住脚步。
顾思衣扫了眼常思豪,见他面色淡然,没有表情,一时也猜不透意思,便搁下茶盘低头贴步到梁伯龙身侧。梁伯龙笑着拱手作别道:“弗客气,多谢多谢,告辞告辞。”当下和顾思衣一起出门。
听步音渐远,略隔一隔,刘金吾凑到门边将棉帘挑起小缝往外瞧着,转回头低道:“二哥,你怎么让她去送?要把事情说漏怎么办?”
常思豪坐态安然,将桌上顾思衣留下的茶盘向自己身边略拉,挑了一杯托在手上,目光如茶香般平淡:“顾姐姐会有分寸。”
静夜无风,环廊间红柱默立,飞檐下风铃无声。
轻捷的步音响近,灯影照着人影,一地黑红交错离幻。
梁伯龙步幅较大,顾思衣落在后面跟得稍嫌匆忙,轻唤道:“先生慢些。”梁伯龙身形一顿,脚下登如趟在了泥中。
隔了一隔,他陪笑道:“失礼失礼,还望姑娘勿怪。”
顾思衣听他这两句话尽量咬准了北方音,知道是为让自己听得明白。嘴唇微抿,轻轻摇头,示意无妨。又想到对方在前,自己在后,也许人家没看见自己摇头,抬眼偷瞧,梁伯龙在行走中也正侧头回望,脸上的光影仿佛白云过峰。
目光相触,犹如火星溅脸般,顾思衣的头迅速垂低,步伐更慢了一些。
梁伯龙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眼中却起了犹豫,几番挣扎,终于忍下。环廊的尽头早在眼内,长度却似在无限地延伸。
顾思衣在后碎步磨移,头眼也再没有抬起。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走到了门边。
梁伯龙缓步下阶转身拱手,声音低沉:“姑娘请回。”
顾思衣瞳眸不定,长久地沉默。
梁伯龙道:“思衣姑娘,吾……这便告辞哉。”见她仍是不答,顿了一顿,转身前行。
“先生。”
梁伯龙回过身来。
顾思衣略一沉吟,低头从袖中抽出一张小笺递出。
梁伯龙走近双手相接。
“先生保重。”
顾思衣低低说这一句,也不瞧他,转身关门进院。
梁伯龙的视线被门切断,怔了一怔,低头展开小笺籍门首灯光照看,只见上写一首小诗,字迹绢秀,尾划多连少断,显然落笔颇急。他上下快速扫了几眼,目光猛然撩起,“嘶——”地深吸了一口气,瞧瞧红漆大门,又抬头瞧瞧夜色,眼珠凝定,转了一转,眉关收紧,疾迈几步上阶伸手探向门环,忽又僵住,两眼微眯,思忖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蓦地一拧头,转身疾行而去。
第七章 真言
腊月二十三清晨早起,紫禁城中气氛一派庄重。乾清宫外侍卫百官排开长列等候,三大营军士各选精锐排成方阵,抬着玉帛牛羊、瓜果酒肴等祭祀用品。诸般礼器造型精美,花式却不多,显得颇为俭省。常思豪见隆庆还没露面,想必仍在准备。他本来对祭祀活动毫无兴趣,知道时间还早,便和刘金吾打过招呼,直奔西苑三清观。
安碧薰正打扫院子,瞧见他来,赶忙上前相迎。妙丰在案头抄经,听见动静,也搁下笔走出正殿,见常思豪头戴黑纱冠,身着大红云锦衫,外罩飞雪英雄氅,血红湖绉里子被风一打翻扬在外,腥艳艳煞是好看,含笑道:“你这孩子,可又精神了哩!”
常思豪伸臂瞧瞧自己身上,心想纵然我长得再不济,早上经吟儿和顾姐姐两番打理,也当有模有样了,一笑施礼:“真人这些日子过得好么?孩儿在这儿提前给您拜年了。”妙丰是无肝的老姐妹,他也便以儿辈自称。
妙丰笑叹道:“年节好过,平常素日难熬,咳,又老了一岁呢。”说着过来伸手握了常思豪脉门,隔了一隔,放手说道:“好,好,这‘禹王流’你练得很勤啊,淤滞的气血都已散得干干净净了。”
常思豪一笑:“说来惭愧,您教这导引之术,我还真没怎么去练,只是在逛街的时候玩玩,体悟一二而已。后来偷懒,就不再用意识去控制,都交给脚下了。”
妙丰怔然道:“交给脚下?”
常思豪道:“就是利用走路自然产生的压力,以脚底为心肺,控制血脉与呼息,让气血自去运作,慢慢也就不用意识了……”妙丰打断道:“你是怎样以脚底为心肺?”常思豪道:“却也简单,迈出一步,脚跟先落地,然后脚掌自然落下,五趾往地上一捻一抓,脚底心就往上缩一下,抬步前迈时放松回来,如此一缩一张,就和呼吸差不多,又很像心跳……”
妙丰又打断道:“这心法……这是谁告诉你的?”常思豪道:“是我自己试出来的,没人告诉。”妙丰心中暗奇:“这怎么可能?‘真人之息以踵’的真诀乃是千古不传之秘,竟被你……”一时呆呆怔住。
所谓真人之息于踵,是记述在庄子内篇中的一句话,原文为:“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看上去像是说上古真人呼吸深沉,仅为一个比喻,其实藏有修行秘要。
踵就是足跟,乃足太阳筋结所在。人老常常会发足跟痛,其实病不在足跟,而在于内部气血的失调。人体器官互为表里,内部有病症能体现在外面,同样的,如果强化了足跟,也就能扭转体内的局面。但足跟是大筋结,很难深入刺激它,这就需要一些特殊的办法。
正常人脱掉鞋袜,将大脚趾极力上翘,会在脚底心摸到一根斜向的筋连入脚后跟,每天搓揉这根筋,就像拨动琴弦一样,能使整个人体像琴身一样产生回响和共鸣。此法健身效果宏大,可是人往往不能坚持,于是道门前辈便研究出一个办法,反其道而行之:不翘脚趾,而是往下扣脚趾,使这根斜筋内收。只要加了这个意识,迈出步子起如鸡爪,踏如鸭掌,一缩一放,不但方便,而且效果比每天按摩还好。
武功中要练出丹田劲、内劲,要诀在于提沉二字,这提,除了提肛门、玉枕穴,便是提手心脚心。这一份提沉与喘气的呼吸不同,但动态类似,且同样能带动全身气血运行,起到的和呼吸是一样的作用。人性喜好神秘,这法子太过简单,直露写来反而容易湮没,所以庄子并不写明,而是留下一个“真人之息于踵”的扣子,这样后人在读书时纳一个闷,慢慢钻研根由,解出妙要,才能如获至宝。而且即便师徒心口传承不幸断绝,此法也可在有心人间隔代相传。心性浮躁、心怀恶念之人难以沉心研究,忽略错过,这秘密也就不会被他们发现。
此时妙丰瞧着常思豪确然不知的样子,心里纳着闷间,忽又解悟过来:“是了,是了,前辈先贤的秘谱,何尝不是自身体悟的记录?后人以书为师,按图索骥,难免画虎不类。这孩子却是着眼自身,全凭身体感觉,反朴归真,却正应了先贤之意。”
她这几句话是自言自语的嘟哝,常思豪并没听得太清,道:“我正有问题要请教您,近来我偶尔会有心跳和呼吸都愈来愈慢,有近乎停止的感觉,不过身子倒无不适。不知是何缘故?”
妙丰不答,拉了他进得屋来,带到真武大帝神像之前说道:“你来磕六个头。”
常思豪不明其意,但想快过年了,拜神仙也是正常,当下伏身拜了六拜。
妙丰拉了他在一旁落座,道:“呼吸和心跳减慢不算什么,全部停止而人不死,方为我道门常态,说明你已修行有成,不必担心。”常思豪大奇:“人哪有不喘气、不心跳的?”
妙丰淡然一笑,问:“你可有过割破指尖的经验?”常思豪点头,小时候四处刨野菜,手尖被划破是常有的事,却不知她提这有什么关系。妙丰道:“指尖被割破后,如果静心体会,就能感觉到伤口周围会有小小的‘心跳’,一动一动。”常思豪道:“对对,是有过这感觉。”
妙丰道:“人体是封闭的,为何打开一个缺口,心脏频率不变,指尖却在跳动加压?你可想过原因?”
常思豪茫然摇头。
妙丰道:“人们都以为是心脏的跳动将血液压送往身体各处,其实大谬不然。给血液提供动力的,其实是‘孙络’。”
常思豪听刘半庸讲过医学,登时意识到她言中所指,问道:“你指的是身体各处微小的脉管?”
妙丰点头:“心脏不过是个水坝,起的是调节作用,真正的动力是在细末之处的无数源头,它们提供的波动积小而大,乃成滔滔。心脏这个水坝受到血流冲击,忽缩忽胀,就让世之庸人误以为它是动力之源了。你的心跳会偶尔停止,说明气血可控性已经大大增强,各处气血平衡,不需要水坝的缩胀来调节流量,继续练下去,直到心脏永停不动,便是真静之法,道门称之为活死人。”
常思豪听得惊心动魄,自打生下来,这心脏就没停过,平时倒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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