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
常思豪仰面笑得畅意,嘴角边有微光闪出。
刘金吾被他这白森森的牙齿一闪,像是骤然想起些什么似的,寒毛直竖,酒劲立消。
常思豪这一笑余韵未逝,余光里瞥见他变颜变色,也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嘿然一笑,眯眼举起杯来:“好,说你聪明,果然不假,有了这般心计脑子,离将来荣华富贵、飞黄腾达也不远了,来,干了这杯。”
刘金吾听出了他“飞黄腾达”四字背后的意思,怔怔间忽意识到对方擎着杯正等自己,忙又堆起笑容欠身:“哈哈,借您吉言。别的都是虚,以后还得靠您的栽培提点啊。”举杯仍毫不迟疑地饮尽,又紧补了几口凉菜。
常思豪知他一再引开话题避过徐阁老,不谈这桩富贵,也不再多言。饮尽杯中之酒,仰在椅背上佯笑道:“痛快!咱们都是年青人,胸中都有一番雄图伟梦,可是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若能相互帮扶,携手并肩,那走起路来,就容易得多了。”
刘金吾眼睛亮起,摇着脸道:“哟,以您的机智敏捷,雄才大略,哪还需要我这痴人来帮扶?您若不弃,金吾愿在您身边随听候调,驱策马前。”说着拱手过眉。
常思豪翘起二郎腿来掸掸衣襟,笑道:“这话不假吗?你是侍卫总管,我哪有驱策你的资格?”
刘金吾道:“嗨,您是有真本事,又受皇上喜欢,将来前途无量。我这叫什么?两头受气罢了。”常思豪摆手:“能在皇上身边,已经威风得紧啦。”刘金吾道:“近者为奴,有威风也是小人的威风。我生平之愿,便是能做大元帅,统兵御将,调得动天下千军万马,那才叫大威风。”
常思豪一笑:“刀头舔血,可不容易。”
刘金吾摆手道:“真正的大帅哪有亲自上阵的?官再好也不值得拿命拼。很多人为了自己以为是有意义的事,敢于为之去死,而且死得慷慨,好像这条命是大风刮来的,这是莽士行径,不是智者所为。”常思豪道:“你口中的智者,只怕更近乎于权奸。”
刘金吾道:“都差不多,狐不露尾,谁知其为妖?别的不说,咱大明的俞龙戚虎,您也听过吧?”
第二章 听戏
常思豪点头:“俞大猷和戚继光是世之名将,很了不起。人们都说,龙虎佑明,天下太平,可见他们俩在大家心中的地位。”
刘金吾笑道:“英雄豪杰,名不符实的最多,真翻起来,只怕谁的家底都不干净。拿戚继光来说,我原也是很仰慕的,可是前阵子他带人进京来,一见之下,也不过尔尔,他四处拜望显贵名流,大散其财,出手阔绰,也不知在南方平倭捞了多少好处。治军也只靠军法严酷、装备精良,战绩都是拿钱砸出来的。而且为人好色无厌,偷偷娶了小妾,东塞一个西藏一个,不敢声张,原来这么大个人物,却怕极了老婆。”
戚继光当初在胡宗宪、谭纶部下,沿海破倭,屡立战功,他写的《纪效新书》更是兵家必读,常思豪在军中时便对他事迹早有耳闻,一直十分敬仰,心想他做人如何,我是不知,可是人家的战功是生生打出来的,岂是你这靠祖宗福荫的少爷羔子所能想见?嘿然一笑,顺着他道:“这你就不懂了,为什么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关’是说美人被关在家里,那不就是老婆?”
刘金吾一拍大腿:“好解!好解!可不是吗,做老婆哪如做美人儿风光?心里一定是难过的了,还不能光自己难过,难过起来便折磨丈夫,谁害我难过我便要谁难过,要难过大家一起难过,哈哈!”
他酒意虽浓,说这几句绕口令般的话,居然吐字很是清晰。常思豪瞧得出他是在努力奉迎自己,举起杯来,陪他相笑了一回。饮罢搁盏,耳听得周围喊好声高涨起来,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只见北面唱曲的姑娘不知何时早换了下去,此刻小小戏台上花旗卷幡错、三弦起剑声,几个小兵正和一个老武生大战,那些小兵身着斑皮衣甲,近似鞑子,老武生白须及腹、服色鲜亮,正是明将打扮。一时间刀来枪往,笙紧琴急,煞是好看。
刘金吾讶异道:“咦,我才瞧见,几日没来,这独抱楼又多了乐子了,这北昆班子也不知哪请来的,身手不错!”
常思豪问:“什么北昆?”
刘金吾道:“哦,这昆腔小戏本是南方江苏一带的曲种,原是唱些才子佳人的东西为多,传到咱这边来之后,北方人性情豪烈,改些曲调,编了不少武戏进去,作派也有变化,便形成了‘北昆’。”
常思豪点头,见他口中解释,眼睛却不离戏台,显是十分喜欢。此时戏台上一场鏖战,老生将鞑子杀退,站在城头之上,定势停身,忽然鞑子将领返身一箭,正中其胸。周围兵将抢上相护,老生单臂扬起,言道:“好贼子!”垂手而逝。呜啦啦曲声转哀,兵丁撤场。刘金吾纳闷道:“这是什么戏目?似是新编的,却没看过了。”
只听琴笙皆息,萧声渐细,曲调悠缓绵长,甚是凄切。那老生换了一身雪白箭氅,苍头素靴,脚步跌撞,上得台来一步三颤,马头琴响,顿起苍凉。老生望望天,瞧瞧地,捧起白须,摇头如泣,浑身抖战,悲不可言,继而胡琴又催,台上便如弥了一层愁云惨雾。忽然间闻得梆子三响,惊得他双目圆睁,猛摆头将白须一甩,顿足提衣疾行,于台上往复穿梭,似过了千山万水,历经无数蹍转蹉跎,三圈过后,急急刹在台心,颠了两颠,身子一弓,足尖挫地而退,同时大袖挥舞,鼓得白须四起,如高山崩雪,面破粮仓。刘金吾是看惯了戏的,见这老生作派绝妙,不禁喊了声:“好!”台下观者也都掌声潮起,喝彩不断。
三弦音消,琴声起调,那老生大袖一吞,须髯尽落,整衣装甩箭氅虚指江山,依咏唱道:“振白眉豪杰昂首,跨红日马跃城头。长刀指处众贼休,烽熄狼烟瘦。豪情纵横天地,热血暖了清秋,劈雳惊天恨当头,一身侠骨凉透。落落英魂别浊世,敢迎残阳独走,西行惟缺壮行酒,徒有鞑虏十万血,谁来蒸酿兑勾!”
曲调悲摧如泼,豪迈跌宕,声音柔中起刚,听得常思豪惊心动魄,心道:“跃马城头……他扮的莫不是秦浪川?”待再细听,台上那老生演的亡者鬼魂,只使了几个身段便即退下,这场戏已然收了。刘金吾大感遗憾:“这老生扮得声情并茂,腔调身段都是下过大功夫的,可惜咱们尽顾着说话了,只赶了个尾巴。”
眼瞧旁边一盏裙花飘过,常思豪忙点手唤住,问道:“这戏文唱的是什么?”
女侍含笑万福:“回爷的话,唱的是山西一位老英雄秦浪川击退俺答的故事。”刘金吾道:“这戏字多调促,结合了元杂剧的东西,词句失糙,见筋力而不合旧谱,唱功武戏却着实是一流。戏班子是哪请来的?”女侍微笑道:“爷是行家,这是我们东家从昆山请来的梁家班,只因是唱惯南昆的,今儿唱的戏却是北昆的新戏,多半有些粗疏,让您这行家见笑了。”
刘金吾目露惊喜:“昆山的梁家班?班主莫不是‘仇池外史’梁伯龙么?”女侍笑道:“正是梁先生。刚才扮秦浪川的便是他本人。”刘金吾瞠目道:“怪不得,怪不得!除他之外,料别人也无这般好身段,好唱功!我还怪哩,北昆班子里头,哪有这等人物?”常思豪摆手挥退女侍,说道:“没想到你还是个戏迷。这梁伯龙很有名么?”刘金吾道:“那是自然,他名梁辰鱼,字伯龙,可是响当当的大人物,不但生得一副好嗓子,更难得的是作词编戏,都是一流,大江南北戏班唱的昆腔里头,很多戏都是他写的,其才不逊唐之崔颢,宋之柳永,真真地是个大才子。”
其时戏行称“高台”,与搓澡修脚的人同流,地位颇低,甚至不如算卦先生,常思豪听他这么说,自感滑稽。笑问道:“大才子怎么不去考取个功名?反来写戏唱戏?”
刘金吾叹道:“他也是时运不济。本来他是苏州府人,家里世代为官,到了他这,早早在太学捐了个太学生,打算直接在顺天府应试,本来准备充分,学问又好,等了一年,到考试前几天,忽然家中传来消息说祖父亡故,他忙收拾回家,治丧守孝,期间发愤苦读,努力更胜从前。三年满后复出,结果临进考场之前,消息又来:父亲又亡故了。他顿足捶胸,只好又回家守孝,如此又过三年,他踌躇满志,决心一定要考上,但是家中老母因亡了丈夫,这三年来病病恹恹,常常卧床不起,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老太太见他如此,便说你去吧,你青春不小了,总被老人耽误拖累也不是个事,你放心,这回就算我死,也不给你送信。梁伯龙是个大孝子,哪听得这个话?宁肯不考,也要在家伺候母亲病好了再说。老太太苦劝他不听,眼瞅着考期临近,再不动身就赶不上了,急得什么似的,对他又打又骂,他仍是不走。老太太实在没办法,说想吃鲤鱼,命他去买,结果梁伯龙买回来一看,老太太已经上了吊了,桌上留书一封,只写四个字,你猜是什么?”
常思豪道:“快去赶考?”
刘金吾拍桌叹道:“正是!唉,这老太太也真是糊涂,多半是三国戏看得多了,竟学人上吊,以绝子之念。可是她就没想想,这样一来,儿子还能去考么?结果梁伯龙大哭三日,治丧理丧,又守孝三年。这三年他熬得哀毁骨立,可是其志不堕,反而弥坚,第三次又来考试,一路顺风顺水,顺利进了考场,一看考题,正是自己最拿手的,不禁大喜,料想这回不但考得上,而且定能夺得头名。可是他连年守孝,日哭夜哭,身子已然熬得极虚,这一高兴过度,竟然便昏倒了,末了大家交卷,他那还一个字都没写。”
常思豪听得哭笑不得,觉得此人真是倒霉到了极点,而且霉得出奇,好像老天在特意与之作对一样,和他一比,程允锋那三次科考失败根本就算不上什么了。
刘金吾道:“他十年读书,十年守孝,青春尽逝,父母皆亡,又名落孙山,人到中年,连家室都没有,心中难过,是可想而知的了。从此心灰意冷收拾回家,不再赶考,花钱建了个大屋,置酒食于其内,邀得一帮天南海北朋友、三山五岳豪杰,不管文人墨客还是道士和尚,只要投缘对性,便当知己亲人一般,大家在一起击剑玩乐,吟咏文章,好不热闹。后来家财渐尽,便又四处闲游访友,足迹遍及大江南北黄河两岸,结识了曲圣魏良辅,这才拜师习昆腔,几年间得尽其妙,甫一登台演出,惹得四方轰动,传开盛名,到各地演出,皆是场场爆满,也算是大器晚成。只是听说近年来他都在江南,没想到独抱楼竟能将他请来,京师的戏迷这下可有福了。”
常思豪点头,他对戏曲本身兴趣不大,倒是对这班主很是好奇,不知此人为何对秦浪川如此仰慕,居然会为他写戏词来唱。眼瞧刘金吾哼着刚才的曲调,回味咂嚼,如醉如迷,不觉好笑,说道:“既然难得一见,咱们便到后台去拜会一下如何?”
刘金吾登时眉开眼笑,搓手道:“原来您也有兴趣?我这心里琢磨,还没敢说,本来是我来陪您,却只顾自己高兴,反倒像是您在陪我了。”
两人来至后台,拉住一侍者询问,说道要拜访梁伯龙先生,听侍者说戏班子正在卸妆,便在一边更衣间出口处相候。此时前台上已换了一班歌女,怀抱琵琶正自吟唱,一个个桃臀满座,纤腰细颈,耳垂滴玉,鬟髻钗封,背影里别有一番好看。二人正注目观赏时,忽听身边有人问道:“请问梁伯龙先生在否?”
第三章 评戏
常思豪侧头瞧去,只见身边站了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子,白衣素冠,雅度从容,身形微躬正向自己拱手。忙还一礼道:“梁先生在卸妆,我们也是在等他。”
白衣青年道:“唔,如此我也在这里相候便是了。”刘金吾料他也是个戏迷,便上前搭话,相谈几句,果然对方于戏曲艺苑之道极是精熟,不由大喜,拉着他聊东扯西:哪出戏编得好,哪家班子唱得妙,哪里当改,哪里不足,口中尽是些“犯调”、“借宫”、“豁叠”、“赠板”之类的名词,说了个不亦乐乎。
常思豪听得一头雾水,半点也不明白,但瞧那白衣青年兴趣缺缺,只是礼貌应付,偶尔简单说一两句,便引得刘金吾或是恍然,或是赞叹,显然水平比他高出不少。
过不多时,锦帘斜挑,众戏子们鱼贯而出,刘金吾拦问道:“请问哪一位是梁伯龙先生?”一白发老者侧头停步:“侬寻吾何事?”声不甚高,便是南人口吻,其音柔而气壮,目光炯炯,亦自慑人。刘金吾吃了一惊,见这人身高八尺,极其雄伟,比之刚才在戏台上远远来看显得高大许多,兼之生得浓眉高颧,颌下虬髯支离如炸,若不是面色白晰,只怕要被人当成李逵转世。仔细打量之下,他那与黑须形成鲜明对比的满头白发,原来并非发套,竟是真的。愕然道:“您便是梁先生?”白发人道:“弗错哉!”刘金吾有些迟疑:“如果我没记错,您今年应该不过才四十六岁零三个月,怎地这头发竟全白了?”
梁伯龙呵呵笑道:“愁的唆!”
刘金吾连连感叹:“想不到,想不到!您的经历在下也知道一二,那般愁苦,确是伤人不浅。”梁伯龙笑道:“咿也,都是过去的事体!如今吾头上生白玉,说明脑内已无浊,侬又替吾伤的什嘛心呢?”前几句还是吴侬软语,末了一句,又夹些陕西味道,显然天南地北走惯了的。
常思豪听他说话敞亮,心中甚许,拱手道:“刚才听得先生一场大戏唱得凛烈生虹,令人胸膺大开、肝胆俱壮,佩服佩服。”
梁伯龙眼睛微亮,道:“这出戏只唱了几场,许多人都评说结局弗佳,令人气为之沮,其实是只见其悲,弗见其壮,你这后生,倒有些眼光哉。”这几句说来又夹些北方官话味道,多半是特意为让对方听得明白。
常思豪道:“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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