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道:“这么说她对谁都是一样的了?”刘金吾道:“也不尽然,也差不多。”常思豪侧目轻笑道:“你这么年轻就当上内廷总管,很了不起啊,心思只怕比她还要老道得多了。”刘金吾一笑:“我也是托了祖宗的福罢了。我祖父是正德三年的进士,讳天和,以前在朝为官,做过一任兵部尚书。他老人家懂得医学和治水,文武双全,当年也曾在黑水河设伏歼敌,杀过鞑子的小十王。”
常思豪肃然起敬:“原来老人家如此了得。”
刘金吾道:“是啊,他老人家是很了不起,我也常常引以为傲,不过我就不行了,靠着祖宗余福,荫了个锦衣卫的差事,既无战功,又无政绩,想去考武举,这身功夫又拿不出手。所以听千岁讲杀鞑子的事情,羡慕得紧哩!唉,可惜愿不遂人,天不假手,若实在没辙,我也学学小安子,去做个太监得了。”
一句话说到常思豪心中痛事,皱眉道:“当太监比你现在还好?”
刘金吾笑嘻嘻地道:“其实太监也分三六九等,您也不必替那小安子太伤心了。他有义父冯保在皇上身边,自己又在东厂干事,前途决非一般人可比。东厂那些干事苦争苦熬,将来不过当个档头掌爷。像厂里的掌刑千户、百户什么的,现在惯例都是直接从锦衣卫抽调派任,不用太监。所以太监进东厂,将来必入高职。冯保若真愿意让他跟在皇上身边,一开始就应该让他进宫里学大内的规矩,可实际却把他安排到东厂,目的还是很明显的。”
常思豪感觉这里头有很多东西自己想不明白,一时陷入沉默。
刘金吾叹道:“相比之下,我们锦衣卫的地位可是远远不如从前了,您别看我是侍卫总管,见了郭书荣华还不得是规规矩矩的?他对我客气,是冲着我是皇上身边的近人,一比手中权力,那可是天差地别。进了宫,他听皇上和冯保的,出了宫,还有谁能管得了他?各大衙门都有东厂干事坐班,谁一天干了什么都有记录在案,除了皇亲国戚和几大阁臣,他想逮谁杀谁,可以直接抓捕,一律不需上报皇上。这京师之内,哪个官员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郭督公’?这等威风,可是实实在在,没有半分虚头。程连安若真读书科举,能否考上且在两说,便算考上了,封官升迁又得多少年?就算做到六部侍郎、尚书,还不得看东厂督公的脸色?若换了我,狠一狠心,说不定也给自己来上这一刀。”
常思豪听他说话,表情渐渐凝重,暗思:“他说的不错,当文官如此,做武将就更不用提,不打仗的时候没军功,打起仗来若有命回来,封个什么官,多半也和程大人差不多,程连安对自己的父亲很瞧不起,当然不会走这费力不讨好的老路。他之所以下得去狠手,说不定正是看到了这条可以最快掌权发达的捷径。可他小小年纪,要那么大的权力干什么?实在无法理解。”
回想昨夜之事,难过之余又自失笑:“程连安说的对,血缘算个什么?程大人是他爹,他却算不上程大人的儿子!我找到他便算完成了程大人的遗愿,难道还能管教他,陪他一辈子?只怕在他眼里,我还没他活得明白。罢了罢了!他爱学好便学好,爱学坏便学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就让他做他的明白人,我做我的浑人吧!”想到这里,心情也便开朗了一些。
眼瞧刘金吾说到后来竟也动了当太监的心思,虽是玩笑,也未免窝囊。不禁笑骂道:“把小鸟一割,撒出尿来贴着屁股转、顺着裤裆流,成天以尿洗腿,还不如个好老娘们儿,算他妈的什么玩意儿?你也是将门虎子,大好男儿,怎么说这般丧气屁话?没的给你家老爷子丢人!”
刘金吾眼睛一亮,猛拍大腿坏笑:“哎!说得好!他妈的!老子最损不济,至少撒尿还走直线!”
常思豪大手在他肩头一拢,笑道:“这就对了!该说说,该笑笑,怎么痛快怎么活,有屁得放出来薰别人,可不能自己憋着!”
刘金吾大乐:“谢千岁!也不知怎么着,听您说话,就是个痛快!”常思豪笑道:“千个屁岁,又不是王八,论年纪你比我大吧?叫我常兄弟就行了!”刘金吾问:“您几月生日?”常思豪道:“九月。”刘金吾道:“我十月,比您小,您瞧得起我,我也不和您客气,高攀一步,叫您大哥!常大哥!成么?”常思豪失笑,心想年岁大小哪有不论生年论生月的道理?也知他心意,不与相争这烦俗细节,点头应道:“好兄弟!”
两人有说有笑逛了半日,眼见天到中午,前面有间酒楼,常思豪道:“饿了饿了,咱们进去,照顾照顾这老肠老肚吧!”却被刘金吾一把扯住,只见他神秘地一笑:“大哥,我带您去个好地方。”
第十章 沙上墙
刘金吾在前引路,两人穿街过巷,走的都是些小胡同,过了半盏茶时分,周围变得墙高路窄,抬头只见一线天,更为狭闷逼仄。又行一段,忽地切入一条宽马道的中心,左右看去,直线通途,瞧不到边。正对面一幢建筑白壁青檐,红漆显柱,十分雄伟,门匾上红底黑字,写着:“贡院”。常思豪料想他说的好地方便是这里了,向前走去没几步,刘金吾却停下转过来,指向身后道:“你看。”
常思豪依言回头,一幢高楼撞眼,看得他身子微微一晃,颌尖不由自主地仰起。只见这楼起架便比一般楼宇为高,第一层上下已是三丈有余,门口六根巨柱,撑起勾角单檐,檐侧一架四旗红灯笼大幌迎风摇转,上书四个字:“天姿独抱”。二层楼外基向内收束,退出环廊,高下又有两丈,檐下悬灯,灯垂彩穗,花窗雕扇,穗满飞檐。最上层形制与二层相同,高约一丈,顶上檐挑碧空,脊过浮云,真如琼楼落地,仙阁临凡一般。
刘金吾笑道:“这独抱楼名冠京城数十年,收得川闽湘桂各地的美女,养着齐鲁、吴越、巴蜀、岭南四方的名厨,楼上楼下,吃喝玩乐一应俱全,有姿有派有气魄,而且价钱公道。所以这么些年来,一直红火得很。他们这儿大窖里存的名酒可是不少,今儿个咱挑几样好好尝尝。”
两人由伙计迎进楼来,只觉暖气烤脸,异香扑鼻,四下里高朋满座,喧声如潮,热度尤胜温度。女侍微笑迎前将衣服接了,询问所需,头前引让。常思豪不愿去包房,两人便在一层散台选了位置坐下,点菜吃喝。
几杯下肚,身上生暖,刘金吾道:“大哥觉得此处怎样?”
常思豪侧身放眼,但见四处花灯吊顶,穗如血剑,翰墨缀壁,画满华堂,很有过年的喜庆,北方中央有个戏台,一歌妓正自唱曲,彩声此起彼伏。周遭女侍们清一色的十六七年纪,红衣如火,乌髫亮丽,往来之际,扬洒着笑意,穿梭着青春,点头道:“很好,热闹得很。”
刘金吾道:“别家跑堂伙计都用男的,唯此处专用女侍,也算特立独行了,因此也比别处要热闹许多。您也瞧见了,这独抱楼对面就是贡院,当年严世蕃在时,赶上春闱科考完毕,便在此设宴款待各地举子,网罗羽翼,招纳幕宾以为己用。那时节才子云集,燕语莺声,这边写诗作词,那边吹拉弹唱,热闹劲儿更胜现在一筹。严氏父子倒台之后,这风光便让倚书楼抢了去,不过倚书楼清茶淡曲,格调甚高,便不如独抱楼酒香色浓,平易近人了。”
常思豪心想:“倚书楼我倒去过,论规模确是比这边差了不少。”
只听刘金吾道:“这两年考中的举子有的图个雅致,多去那边。考不中的,则直奔这儿来,浅斟低唱,聊慰失意之情,不过,也倒有一些人,词写得颇好,教歌妓们一传唱,反成其名的。春闱秋试,总是落榜的比考中的多,所以独抱楼虽无过去的声威,热闹劲儿却也一直没跌得太远。”
常思豪道:“原来严世蕃也很懂得招贤纳士,了不起呀,我还道他只是会吃喝玩乐而已呢,看来做奸臣也得有能耐才行。”话说一半,忽有所悟:“百剑盟旗下设个倚书楼,其用意是否也在于此?他们在地板下设盗听秘室,莫不是为了偷听那些将来的国家栋梁,倒底是个什么心态想法,看看将来能否收归己用?”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一扇暗窗豁然打开:“那徐三公子有钱有势,为何不把这独抱楼盘兑下来,反而特意到倚书楼对面开馆?用意也是不问自知了。那日在百剑盟晨会之上,有我在场,高扬他们只说双方生意竞争和徐阁老的敌意,郑盟主也是如此应付,原来说话都没全露白,底下还暗含着这么一层竞争,只是当时只有他们自己明白,我却全然被蒙在鼓里,听再多也是白听。”
刘金吾道:“咳,什么奸臣忠臣,是奸是忠,是好是坏,有时候很难分得清楚、算得明白。您是没在皇上身边常待,其实做皇上容易,做臣子的最难。秦桧是千古第一奸,难道宋高宗就没有责任?”
常思豪暗笑:“昨儿隆庆哭穷说皇上不好当,今儿你又说做臣子难,算来我这心里苦水也不少,嘿,这世上又有谁活得容易呢?”点头淡应道:“嗯,高宗下金牌害死岳飞,当然不是好人。”
刘金吾道:“如此则又稍有些粗暴了。当年宋朝也算富足,不过宋高宗生活上却很俭朴,自己是皇上,吃饭一大桌菜,根本吃不完,扔了自然是浪费。于是就赐给宫里的下人们吃。这倒不算什么,难得的是他吃饭一向准备两副筷子,一桌子菜自己想吃什么先拨出来,然后用另一双筷子吃,自己碗里的都吃干净,绝对不剩。这样其它的菜拿下去,还很干净,这小小的体贴,却让下人们都很感激。你说这举动,说不说明他是个好人?”
常思豪道:“他生活小事上是好人,国家大事上是坏人,总的来说,还是坏处多些。”
刘金吾点头道:“您这可是说到点子上了。昨天听程连安说话时,我便想到了这些,当时便觉得,这孩子讲话大有道理,很多生活中的好人,其实眼光短浅,没有大局观念,一旦搁的位置不对,便错出滔天祸来。”
常思豪眼皮微合:“你好像话中有话?”
刘金吾一笑:“我可没本事弹出弦外之音。但是,说句题外话,其实很多时候,人都是在演一场戏,演戏有可能是为了取悦别人,也有可能是自有目的,有些人入戏之后难出戏,被角色感动,却没了自己。有些人则见戏插戏,借戏演戏,成就了自己,戏弄了别人。还有些人则是身在戏中不知戏,错过了好戏,还容易在戏台上把自己给伤了。”
常思豪道:“看来……我多半是在戏中而不知那类。”
刘金吾笑而举杯:“悲欢离合,开场日即收场日;男女老少,看戏人亦做戏人。喝酒吧!”常思豪陪了他一杯,漫不经心地夹了口菜搁在嘴里,细嚼一阵,咽下说道:“你的话其实我倒也听明白了一些,你是说秦桧和严嵩是一样的,宋高宗有责任,老皇爷嘉靖也有责任,这比喻很好。有机会我跟皇上说说,让他小心朝中大臣,吸取经验,不要再犯类似错误才好。皇上知道我是粗人一个,不懂政事,到时候问起来,我便趁机给你美言几句,说你见识不凡,皇上一高兴,必然升你的官,说不定弄个什么军机大臣之类的当当,你就不用再羡慕那些太监了。”
刘金吾脸色登时变了,手在颈间一比:“您要是这么一说,那我可就不是割小鸟的问题,而是要割脑袋了!”
常思豪笑道:“那怎么能呢?啊,你大概怕我嘴笨,说不太好,你放心,这点小事还算不得什么。我就说,你对皇上忠心耿耿,认为皇上俭朴,在湖里抠泥鳅吃、给大炮封将军这些事情,和宋高宗给下人吃剩饭一样,都是大好人的表现,虽然好人多数目光短浅,搁的位置不对便易闯祸,但和高宗相比,皇上总算还没闯出滔天祸来,已经是相当明的明君了。”
刘金吾眼睛发直:“哥,我哪儿得罪了您?您要这么害我?”
见他如此,常思豪越发地皱起眉头:“哎,你这又是何必?我不也是为了你好吗?”说完不再看他,自顾自地低头夹菜吃。
刘金吾酸鼻皱眼地,几乎要哭出声来:“您这哪是为我好?这是要我的命啊!”瞄他半天没有反应,忽有所悟,探身低道:“千岁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下来,金吾定效犬马之劳,绝无二话!”
常思豪等到从容地咽完了口里的菜,这才伸手,在他肩头虚按,笑道:“坐,坐,你认了我做大哥,说这话不就见外了吗?”
刘金吾缓缓坐回,屁股却沾的不实,两眼不错神扫着他的脸,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常思豪给他把杯斟满,笑道:“我来京师时间不长,对京中人物不大了解,兄弟若有兴趣,不如给我讲讲如何?”
刘金吾眼睛转转,知道他必有什么勾勾心藏在后面,赶忙陪上一笑:“那还不容易?”双手将酒接过,一饮而尽,道:“东厂的人您已经熟悉了,要说京中其它人物,那头一位……就得说是徐阶徐阁老。”
常思豪点头:“嗯,我倒是听了不少闲话,说徐阁老现在大权在握,如日中天,也不知是不是真有这么厉害。”刘金吾有些画魂儿,道:“他是首辅,如今内阁第一重臣,论权势,哪还有人盖得过他?”常思豪漫不经心地道:“他大概也是科举出身罢?从一个书生爬上这样一个位子,可不容易。”刘金吾道:“那是自然,他的势力能到现在这个地步,很大程度是因为斗倒严嵩打下了基础。”
常思豪道:“哦?那肯定是有一番好戏喽。”
听到这里,刘金吾已然有些心照,露出笑容,道:“这说起来话就长了,徐阁老是嘉靖三十一年入的阁,那时候我还未成年。当时严嵩相继斗倒害死了夏言、杨继盛、沈练等人,势力强盛之极,徐阶曾经过夏言的举荐,故被疑为其党羽,严嵩因此对他抱有敌意,无事便挑他的毛病。”说到这儿抬头瞧了常思豪一眼,补充道:“我这话可没有别的意思,千岁切莫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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