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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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第15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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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思豪火撞顶梁,嘶吼道:“你说什么?”

    程连安身子伏低,以额抵地:“千岁息怒,做儿子的自然不可妄议父非,不过奴才的爹爹确实如此。”

    隆庆伸掌向常思豪略按,目光转回,沉了声音道:“你说。”

    “是。”

    程连安跪在那里,和冯保一样,将菜霸小东子的事原原本本讲说了一遍,最后道:“奴才的爹性情侠烈,刚毅果敢,原是让市井愚人最佩服的一类汉子,他常常做出些事情,自以为行侠仗义,实际却害人不浅。就拿奴才的义父来说,年青时他二人感情甚好,兄弟相称,本来那时我义父每日出摊贩卖豆腐,虽然要与菜霸进贡,生活毕竟过得平安,可是我爹与那菜霸相争,将他打倒,看起来是替义父平了一时胸中恶气,后来却又如何?他走之后,菜霸复来,砸了我义父家的豆腐坊,将他连叔公爷暴打一顿,害得老人伤病夹气身亡,我义父无家可归,只得净身入宫做了太监。后来他们弟兄再度相逢,义父绝口不提当年的后事,怕惹我爹伤心,反而我爹偶尔想起,说到那一架打得如何痛快,他还盛赞我爹侠气。”

    他与冯保声口一致,但冯保只说自己的叔父是病故,并没提是经小东子报复、挨打受气而死,显然还为程允锋加了遮拦。常思豪听得两眼发直,想这行侠仗义四字,在自己心中,原一直是理所应当之事,可是程大人当年所为,确是好心办了坏事,或许那时他不出手,冯保一家受些欺侮,也不过是每日失去一块豆腐,而反抗的结果却是家破人亡,究竟孰错孰对,哪个结局更好,一时恐怕还真难说清。

    程连安道:“人生在世,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我父却不明白。他在南方杀倭寇,平反叛,立下军功,做了官,脾气却还是没改。我娘说以他的脾性,对敌则可,做官可就不成了。果然后来在京任职时,冲撞了沈太监。还好被义父救下,贬至边关,捡了条性命。他为人正直,一般百姓、下层军士都敬慕他,本来能再度投身军旅,于他来说也算是得其所哉。可是后来番兵来战,势不能敌时完全可以暂退,重整旗鼓再来,他却选择了死守孤城,不让寸土。百姓军士无知,信他跟他,甘与同死,结果导致全城覆灭,城亦被夺。不但失了土地,连人也搭进去了。”

    他声音稚嫩,讲起往事,并无悲伤,反多遗憾,俨然一幅小大人居高临下,看透一切的口吻。常思豪想起程允锋临终之时,亦悔此事,当时他满身血污泪洗双颊,颤抖说出“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的情景尤在眼前,一阵伤心袭来,默然无语。隆庆、长孙笑迟等人也是垂目凝思,各有所想。

    程连安目光淡定,缓缓续道:“做官是为国家而做,为百姓而做,倘若让国家百姓都受损失,那是对也不对?我义父说,这世上的贪官并不可怕,因为他们只是往自己家里捞钱,危害还不算大,早晚一死,钱还是国家的。可怕的是有些人满腹学问,一腔抱负,对世上一切,处处看不顺眼,这种人一旦掌握了相应的权力,便按着自己心中理想去建构,明明走错了方向,可是偏偏还认为自己是最正确的人,其意在拯救万民,却害得天下受苦,搞不好还要弄得国家败亡,分崩离析,又难说他不是出于好心。西汉改制的王莽、北宋执行变法的王安石都是这样的例子。奴才也觉得,还好我爹的官小,若是大些,说不定还有多少人跟着枉送了性命,那样一来,罪孽可就更加深重。”

    隆庆见他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倒很成熟,点头之余轻轻一叹,说道:“这识见也对,但变法改制,倒也不全是坏事,然非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能行也,所以古来成者廖廖。咱们后世之人,比不得开国伟士、匡正奇才,能专心务实,守成不亏,也就不错了。”

    程连安低头:“皇上说得是。义父常说皇上以仁德修政,谦厚俭省,是天下少有的好皇帝,眼见国库空虚,小民贫苦,也曾想过召治世能臣改革变法,振堕起衰,然而想到变法事大,连涉极广,而且成败未知,不愿以民生做赌,故未成议。这是皇上体恤着天下百姓,有一颗慈爱之心。能在您这样一位明君身边伺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奴才听了也觉得,皇上您心眼儿真是好得很。”

    隆庆点头微笑:“嗯,朕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胸无大志,哪算得上什么明君。你起来说话吧。”侧看冯保一眼,目光颇含嘉许之意。

    常思豪问道:“那你又为何来做小太监?”

    程连安刚起身,闻言又把头低了一低,道:“本来义父要奴才多读些书,将来考取功名,可以在朝为官。可是奴才思来想去,爹爹当年读书刻苦,学业有成,可是脑子还是那个脑子,脾气还是那个脾气,这一辈子错得不能再错,连性命都搭了进去。可见读书虽然有用,决定命运的却是性格,性子不对,就像骑马走错方向,马越快,离目标越远,书读得越多,能办出的错事也就越大。所以奴才对义父说,不愿读书。义父又说,那么你便习武,将来考武举,做武将,也算子承父业。奴才觉得,假如奴才有功夫在身,看到不平之事,难免像父亲一般自恃有能,妄动刀兵,惹出祸事。若是什么也不会,遇到像菜霸欺人那类事,躲得远些也就好了,这样人我不伤,至少落个平安是福。”

    隆庆听得失笑:“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全看人怎么去用,怎能因噎废食呢?你这小子,定是太懒,才什么都不愿学。”

    程连安躬身道:“多谢皇上夸奖,奴才可不敢当。”

    隆庆道:“我怎么夸你了?”程连安笑道:“皇上刚才夸奴才懒。”隆庆不悦:“懒是夸人么?”程连安双膝扎地向上参拜:“回皇上。孔子述而不作,是懒,只因天下学问,前人都已说尽了,孔圣人也只有阐释一二而已,连孔子都如此,奴才不敢与圣人较智。老子曰: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又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不行、不见、不为、不争,都是懒,皇上刚才说奴才懒,那岂非在夸奴才是小圣人吗?奴才自不敢当。”

    隆庆笑道:“哈哈哈,原来你这不读书是假的,前人经典,也看了不少,却来说反话与朕打趣。”

    程连安听他高兴,也陪笑低头:“奴才自小便被娘逼着读书背书,向来求不出甚解,也知自己无辅政治国之能,奴才觉得,这世上有些人,天生便是来做大事的,还有些人,天生便是来做小事的,我爹无才德而当大事,以致兵败垂成,害人害己,奴才有自知之明,断不能走他的老路,只求能在皇上身边伺候,做一片伴日的红云,也就心满意足了。”

    隆庆喃喃道:“原来伺候朕是件小事。”

    程连安眼睛偷瞄,瞧出他这是含笑佯嗔,连忙陪笑:“皇上说笑了。伺候皇上对奴才来说便是天大的大事,只不过皇上您是圣天子,什么样的大事搁在您眼中,自然也都是小事了。”隆庆果然微笑点头。

    常思豪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谄媚纯熟,俨然天生就是个奴才坯子,又是恼恨又觉可惜,向冯保道:“他年纪还小不懂事,慢慢教化也就是了,纵然愿意伺候皇上,也用不着做太监。你一把年纪,怎能就依顺着他,让程家就此断子绝孙?”

    冯保苦着脸道:“千岁不知,我义兄只此一子,全靠他继承后代香烟,他提出要净身随我进宫,我哪能允?劝他几日,他也不听,后来不知从哪里寻了柄刀子,竟然……竟然就自己动手,将人道割了去。”

    “什么!”

    常思豪回看程连安,只觉此事离奇透顶。

    隆庆、长孙笑迟和刘金吾也都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对自己下得去如此狠手。

    程连安点头道:“本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损伤不得,然而我娘是个妇道人家,我爹又是个浑人,听他们的话未必就对了。我奶奶常说:‘长全翎毛自己飞,认得爹妈谁是谁?’人终究还是要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活。自我来到京师,义父待我极好,如同亲子一般,我想到天下间忤逆之人甚多,就算亲生父子,血脉相连,也未必父慈子孝。既有了进宫的念头,还在乎什么后代香烟?大不了将来再认养一个义子便是,只要情投意合,多半还比亲生的要强些。于是便自己动手去势,以绝义父杂念。而且我义父入宫,其因也在我父铸错当年。我行此事,一则遂了自己心愿,二来也是为父还债,图的是孝义两全。”

    长孙笑迟吸了口冷气,眸里失神,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好一阵子,这才缓缓道:“好一个孝义两全。”

    几人不再说话,偌大屋中,一时静寂无声。

    程连安见气氛压抑,似有些忐忑,他不敢往上偷瞄,只低头转着眼珠思忖,回味着自己刚才话中是否有失,神色变得恭谨许多。

    周遭暖炉中偶有红炭烧裂,吡爆出音。

    常思豪离得暖炉最近,瞧着程连安,身上却一阵阵发冷,走近去将那块雕龙玉佩递过道:“这是你家传家之物,你拿去吧。”

    程连安双手接过,收在怀中,退到一边。

    常思豪问:“你不想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手里?”程连安低头道:“奴才心里好奇得很,只不过做奴才的,要知道的第一件事,便是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千岁若愿说,自然会告诉奴才,如果不愿意说,奴才乱问起来,怕会惹千岁爷不高兴。”

    常思豪盯着他半肿的小脸,眼中情绪复杂,不知是该气、该笑,还是该哭,胸口里堵闷了好半天,终于吁出口气,心里一凉到底。想起廖孤石“忠良之后,未必忠良”的话来,没想到还真是让他不幸言中了。眼前这程连安,不就正像荆零雨所说,是一个摇尾乞怜的小尾巴么?淡淡道:“很好,这事我不想再说,你下去吧。”

    程连安瞧瞧皇上,见隆庆挥了挥手,便施礼退出。

    长孙笑迟望着他远去背影,回过头来对隆庆低低道:“此子其性太狠,留在宫中必成祸患,不如及早除之。”

 第八章 双虚梦

    常思豪一听此言,心头震怵,忙道:“这孩子还小,只要好好管教,料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怎能害他性命?”

    长孙笑迟摇头道:“寻常孩童恶作剧,弄死弄残小动物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像他这般对自己能下如此狠手的,只怕万中无一。而且我看他瞳眸不定,机灵诡诈,说出话来又满口歪理,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做小事的,只怕内心里却另有一套,暗藏狼子野心。”

    常思豪道:“他幼遭变故,家破人亡,性子受些影响,也是常情,可也用不着杀了他。”

    隆庆问冯保:“这孩子平时对你怎样?”冯保道:“挺孝顺的,奴才说什么,他便听什么。”隆庆点了点头,道:“你说他现在东厂?”冯保点头:“是。”隆庆道:“那也挺好的,就让他在那边待着吧,别到宫里来了。”冯保瞧他表情冷淡,知是心有嫌忌,躬身道:“是。”

    常思豪瞧着冯保,自己对他怀恨已久,没想到真相如此,心中觉得过意不去,唤了声:“冯公公。”一时赔礼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觉满腔满腹都是叹息,闷闷的让人吸不进风,喘不出气。

    冯保躬身:“奴才在。”常思豪眼帘垂低:“你是程家的恩人,我却对你又打又骂,实不应……”说着膝头一软,便欲跪下,冯保慌忙跪倒相托:“千岁不可,奴才担当不起!本来不知者不怪,何况千岁爷又是一片侠烈心肠,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那俊亭兄若地下有知,也当含笑九泉了。咱们一点误会,也不打紧。”

    隆庆道:“好了,起来吧。程允锋为国捐躯,堪称烈士,应当追封受赏。永亭,明日着吏部……不,还是告诉张太岳,让他拟办此事。”冯保道声:“是。”缓缓站起。

    席上杯盘已冷,刘金吾着人换过,又重烫了酒,经了程连安这事,常思豪只觉以往内心的一切都在崩塌、沦陷,思绪杂乱郁郁难欢,懒得说话,也不吃菜,只一味喝酒。酒入愁肠,喝得又猛,接连几壶下肚,便即醉倒。只觉迷眼难睁,昏昏沉沉间被人抬起,身子浮空,飘飘荡荡,荡荡飘飘,不知过了多久,这才躺下落实。然而身子落停,脑中仍在晃来飘去,腹中便阵阵翻腾难抑,忽然喉头酸涌,‘呃叽’一声,口鼻中秽物流窜,阻滞了呼吸。

    大醉之人若仰躺在床,于半昏半迷中呕吐,常有因身体麻醉不灵,窒息而死者。常思豪便是处于这种状态,心里想要翻身,手上无力,一切似已都不听使唤,隐约知道,自己这便要死了,却没想到是这种死法,实在可笑之极。想着程连安席间所说的话,仿佛有一天星流如雨,拖着长长的帚辉向自己落来,每一颗流星上,都写着“浑人”二字,将自己砸得烂如腐泥,刹那间此身已化去在天涯海角,人间的尽头,世上再无可争之事、可辩之词。精神就此一懈,放弃了挣扎。

    难过的感觉很快过去,眼前起了一片光明,一切变得美妙而舒适。程允锋从光明中缓缓走来,身上无盔无甲,白衣干净整洁,脸上带着微笑。自己想要对他诉说小公子的遭遇,可是又难出口,程允锋似乎知晓了一切,淡淡而笑,就如同那日在城头瞧见自己焚颅时的样子,虚无飘渺之间,传来了他那云淡风清的声音:“人生非为求死,有生便是希望。”

    一句话令常思豪沉重了自己,身子在光明中急坠,破风入水,沉向无尽的深渊。眼见水面之上一片浮动的光影,越来越远。他挣扎,呼喊,有了求生的信念,两脚猛地一蹬,踩水向上,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猛地潜出水面。

    意识回归体内,麻木的唇皮上有了种柔滑的暖意,一股清新的气息正向口中吹来,像一片薄荷清凉着肺管,令他轻轻一咳,恢复了呼吸。唇上暖意消失,一个充满欢喜的声音道:“活过来了,可吓死我了。”常思豪迷糊中感觉右手压在身下,便伸左手去划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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