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常思豪说什么也无法将这声音与阴狠毒辣的东厂督公联系起来。
妙丰道:“这宫里宫外,谁敢对公主动手?那可真是笑话了。倒是郭督公所到之处,香风抚面,公主闻之如醉,倒是大有可能!”
郭书荣华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帕搁在鼻翼处,轻轻一嗅,说道:“真人那可夸张了,我真的有那么香么?”说着手一抖,那方小帕在风中平平飞来,直入窗内,妙丰劈手接过,只见上面有些许血污。郭书荣华悠然道:“这是公主身上的东西,她又没受伤,这血是哪儿来的?可不挺奇怪么?我这心里记挂着真人,这便过来瞧瞧,刚才在后院地上又发现一滩血迹,尝了一尝,其味腥厚,和这手帕上的血倒是一样。我就想啊,真人多年素食,身上血液必然清淡,绝没有这般腥烈如烧的道理,那自然是别人身上的了。”
常思豪提剑站起,指他喝道:“你既然尝了我的血,我倒也想向你要点血来尝尝!”
郭书荣华笑道:“常少剑,您是贵宾,还请自重,现下我来这三清观,可不是为了抓你。”
妙丰大吃一惊,瞪视着常思豪喝道:“你,你姓常?你不是小哀?那又是谁!”
院门处涌入人流,冯保阔步走进院中,大声道:“他是谁并不重要,真人还是先把那贼交出来的好。”
妙丰大怒:“什么这贼那贼?除了他还有谁?”
忽听身后有人答言:“他找的是我。”
常思豪猛地回头,只见衣柜之中走出一人,身着淡紫衣,正是长孙笑迟。妙丰和安碧薰二人却不认得,妙丰惊愕问道:“你是谁?”
长孙笑迟眼圈红红,似是哭过,两眼望定了她,哑声道:“姑姑,可还记得小哀五岁来看您时,写下的那首诗吗?”
妙丰张大了嘴,半晌,说道:“记得,怎么不记得?东风摧骨遍地朱……”
长孙笑迟接口道:“坤宁宫内闻鬼哭!”妙丰猛吸了口气,眼睛亮起:“残竖深宫谋奇计,”长孙笑迟:“一天红泪洒皇都!”妙丰颤声道:“义士挟颅赴国难,”长孙笑迟提高声音:“哀子何敢意踌躇?”妙丰含泪道:“它年,雪耻,学孤赵……”长孙笑迟顿了一顿,缓缓道:“扶苏剑斩二世胡!”声多感慨,又满含悲愤。
妙丰颤巍巍抬起手来:“是你,真的是你……你怎么会躲在柜子里?”
长孙笑迟道:“我回到京师,自然要来宫里瞧瞧,只是在娘旧日住处追思往事之际,一时失神,露了些形迹,以致被冯保一伙四处追缉,路经此处,便进了这三清观。姑姑替我挡去了冯保,我本来正欲与你相见,却不料听你在楼下说话,似乎认错了人,我便藏身在柜中,想听个究竟,没想到这柜子居然……”
妙丰眼睛瞪得老大,气息紧促地道:“你,你发现了……”
“无量天尊。”
墙壁之中,传来长长的叹息之声,脚步声响,又从柜门里走出两个老年道姑来,一个脸上皱纹稍多,眉分八字,面目慈祥,老态明显,头发却多是黑的。另一个则满头白发,从脸上看肤色光润,却又年轻得多。那柜子虽然不小,却也装不下三个人,显然背后另有暗室。
常思豪大为奇怪,心想顾思衣原说到这三清观中有两个道姑,怎么现在又冒出两个来?瞧她们这年纪也都不小了,又为什么在暗室里待着,不见天日?
妙丰道:“她们……是两个老宫女,因冲撞了我,被我抓来,囚在此处……”
“无量天尊!”
那白发的道姑说道:“我们已向哀冲太子表明了身份。你还瞒个什么。”说着手一挥,几片纸落在地上,写满文字,显然是刚才在暗室之中,曾经有过笔谈。
妙丰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小哀,她们已经洗心向善,再没做过一件坏事,当年若不是我做下错事,使老皇爷功亏一篑,也不会有后来这些事情,你要报仇,就冲我来,放过她们吧!”
黑发老道姑缓缓说道:“妙丰,你这又是何苦?”她似是身体虚弱,有些气息不足,然而语态柔和,温文尔雅,显然涵养深厚。
冯保率火铳手自楼梯处涌上,喝道:“长孙笑迟,还不束手就擒?”白发道姑转过身来,微皱其眉:“小保,你胡乱喊叫些什么?”这“小保”二字,是冯保年青时常被主子们叫惯的名字,他自入司礼监之后,大权在握,可是许久未曾听见过的了,登时不由一愣,仔细瞧瞧她面容,惊声道:“靖妃娘娘?怎么是您?”赶忙缩身施礼。常思豪更是一呆:“靖妃?这白发道姑是卢靖妃?”
黑发的老道姑道:“唉,还称什么娘娘。富贵荣华,早归尘土,如今她的道号洗心,早已入我玄门,做了贫道的弟子。”冯保抬眼瞧她,似乎觉得眼熟,揣摩半晌,忽然想起一人,试探问道:“恕奴才眼拙,您莫非是当年的王贵妃?”
黑发道姑微微一笑,甚是苦涩,仍是慢条斯理地答道:“这么些年过去了,亏你还记得。贫道如今道号无肝,什么王贵妃的,可别再叫了。”冯保道:“是,娘娘。”言罢略一缩颈:这娘娘二字原是说惯了的,未及改口。偷眼瞧去,对方却也没怪。
常思豪心想:“原来这老道姑便是王贵妃,那就是受了卢靖妃指使,去阎贵妃宫里藏偶人那个人了。怎么她反倒成了卢靖妃的师父?起个道号居然叫‘无肝’,更是奇怪之极。”
卢靖妃说道:“小保,你先带人退下,我和无肝师父有话要说。”
冯保面色微凝,迟疑不动。卢靖妃杏眼略睁,嗔容威肃:“怎么,哀家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冯保忙道:“不敢不敢!奴才只是担心娘……真人的安危,故此……”瞧了眼长孙笑迟。卢靖妃道:“我们和自己孩子说话,能有什么事情?你下去吧!”
无肝道:“洗心,你还当自己是他的主子不成?”卢靖妃一愣,垂首道:“师父教训的是。”无肝慈容转和,道:“咱们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们不走,便任凭他们听去罢。”冯保连道:“不敢,不敢。”向后使个眼色,率人下楼。身形在梯口刚刚隐没,传来低低的两声言语,似是在阻拦什么,又被断然喝斥,紧跟着又有两人走上楼来。
常思豪瞧见来人,却都认识,一个是刘金吾,另一个则正是那日在颜香馆放屁薰过自己的文酸公。
妙丰见二人上楼,微微点头,道:“你们来了。”很是和颜悦色。刘金吾和文酸公向妙丰、卢靖妃和无肝三人无声施礼,瞧见常思豪,都是冲他微微一笑,眼睛又都落在长孙笑迟身上,静静盯他,也不说话。安碧薰头低下去,脸颊微红。
常思豪回看窗外,郭书荣华早已跃下雨檐,与冯保所率人等静立院中。瞧这距离,冯保众人大概听不清楼上的谈话,但郭书荣华武功渊深难测,就难说了。
回过头来,却见无肝正瞧着自己,目有嘉许之色,问道:“你便是常思豪么?”
常思豪点头。卢靖妃一笑:“刚才在暗室中我们对你的来头很是奇怪,小哀便笔述了一番。你舍生忘死,杀退俺答,这份赤胆忠心,十分难得,有你这样的侠烈之士,是我大明的福气。”
常思豪道:“鞑子到处杀人害命,坏事做绝,我只是觉得应该应份,就去干了,胆是有的,什么忠心,倒从来没寻思过。”
无肝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好,这是实话,你是好孩子。”
常思豪这些事迹传开之后,人们见面总要捡精忠为国这类词夸上两句作为客套,他做事前本没想过那些,是以比较反感。倒是无肝刚才这句“你是好孩子”,如同大人见小孩无心做对事,奖的一块糖,让他听来,大觉舒服。遂向无肝点头一笑,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卢靖妃点头移开目光,道:“当年之事,我是罪魁祸首,虽然换了一身道装,又怎能洗去当年的血债?小哀,刚才在静室之中,我向你表明身份,便是没想再活过今天,不过在临死之前,还有几句话,你务必听我讲完。”
第十章 慈亲
常思豪见卢靖妃虽清修已久,然而说话时眉目间锋芒犹在,言语之中仍是命令式的口吻,自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习惯难改,可以遥遥想见当年的威势。
长孙笑迟没有言语,静静瞧她,等待下文。
夕阳渐下,余晖入窗,从常思豪和妙丰二人当中照来,将卢靖妃的脸庞涂得耀目澄金。
她瞳仁收紧,缓缓地道:“当年我以为害死了你,可高兴了一阵子,不过回想起来,事情办的并不周密,若真被老皇爷查了出来,那可糟糕得紧,很是提心吊胆地过了些日子。后来看着没事,也便不再担心了。可是没想到,生第二个皇子的,却仍不是我,而是这王姐姐。”
听到“第二个皇子”这几字,无肝慈容转苦,皮肤收紧,仿佛脸上每条皱纹都是泪水垦就的沟渠,而今泪水已枯,沟渠尚在,却吹满岁月的风沙,令人不忍卒看。
卢靖妃望着她,目光里满是心疼。道:“王贵妃心地仁善,一直是我的好姐姐,当初害阎贵妃的事,是我逼的她。可是她的儿子、二皇子载壑出生之后,她也成了我的敌人。有阎贵妃的事在先,老皇爷对她和二皇子着意加护,一时难以下手,我只有等待机会,可惜,姐姐知我歹毒,早有提防,每日不离二皇子左右,在她眼里,宫女太监没一个可信,每个人都可能会被我买通,所以载壑的穿衣、梳头、沐浴、饮食等等,一切巨细杂事她都亲自动手,就连如厕也要亲自跟随守望,有新枕、新被拿来,她都要拆一遍仔细查看,怕里面藏了毒针。就这样生生地守护了二十年,没有给我半个机会。”
常思豪和长孙笑迟脸上都露出讶异之色,向无肝瞧去,护子是母亲天性,可是能够二十年如一日做到这般令人发指的地步,只怕世间还没有几人。
无肝干枣皮般的枯指起了颤抖,不住捋扯自己的衣袖,精神开始在回忆中失陷。
卢靖妃黯然抽回目光,低下头去叹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载壑一开始还很顺从听话,后来被姐姐看护到难以承受,常常情绪难控,一阵怒火冲天,一阵沮丧无言,一阵又大哭大嚎,每日都在崩溃的边缘,到了这第二十年头上,终于一病不起,不治夭亡。”
常思豪瞧着无肝失神的样子,心想:“这神情好是熟悉。娘见我和小妹饿得哭时,也是这般模样……”想起母亲,心中不由得闷闷痛了起来:“这二皇子每天有娘在身边,自然不知道没娘孩子的苦处。他是烦娘烦得要疯,我却是想娘想得要死。娘若能够活转回来,我被她这样日日夜夜看守着,定然也不觉苦,我不要征杀战守,也不管什么国家百姓,我宁愿在她怀中,没羞没臊地撒一辈子娇。”
只听卢靖妃道:“姐姐心痛欲绝,来找我拼命,可是载壑之死,确然和我无关。她又数度求死,皆被救下,她认为是自己当初害阎妃,造下罪孽,求死不得,便执意要剃度出家。老皇爷被她闹得无奈,却仍不许出宫,只秘密准了她到西苑三清观来。她来了之后,让人在楼上打起隔断,给自己取道号‘无肝’,就此于室内面壁自囚,不读经,不学道,只念一句‘无量天尊’,这一坐,到如今,已是第十一个年头了。”
妙丰惨然道:“老皇爷没想到她待下便不走了,最后只好对外瞒称她病薨。无肝师姐终日面壁,受尽孤独,才明白二皇子当年在她看管下,二十年的生活是如何的痛苦,因此追悔更深,曾说假使她能早一日明白这苦楚是何等难熬,哪怕给载壑一天的时间,让他尽享自由,也不枉来人世活这一回。”
无肝慈容含笑,喃喃道:“十年了……你长大了……长大了……”说话时八字眉微微抽动,两只浑浊昏黄的瞳孔于泪水间浮沉,光芒难聚,看得众人胸中无不酸楚。
常思豪见她声线嘶哑,浑粘的老泪一时盈于眶中滞久不落,脸上浮起的却是淡淡的笑意,似乎眼中瞧见了儿子一般,一时间只觉一股母爱罩身,荡气回肠,眼前早成模糊一片,心道:“儿子便是她的心肝,她死了儿子,便是无肝。可是起了这等道号,别人称呼起来,她却又如何清静?也许她根本也没想过要清静,而是在这静室之中,每日里思念着儿子罢!娘,您若是活着,一定和这无肝一样,爱我呵我,拢我在您的身边,不会让我流落江湖,做这样一个野小子。娘,不知您的坟长草了没有?顶上压的砖还在不在?小花,我把你剩下的骨头和公公的肚肠一起埋在娘的身边,你有没有好好陪她?”
自投军之后,每日里便是刀光剑影,生死搏杀,此刻回想起母亲在世时种种关怀亲切,以及自己和小花在她膝下顽皮的情景,生命里那一段贫穷却充满平和美好的时光骤然浮现眼前,泪水再忍不住,奔涌而出。
卢靖妃探袖在颊边略按,继续说道:“二皇子载壑出生后不久,杜康妃和我都接连生了皇子,便是载垕和载圳,其实当时我生了孩儿,心性也变了一些,觉得皇子若接连出事,老皇爷始终要怀疑到我头上来,多半得不偿失,孩子还小,一切也无需操之过急,还须以培固根基为上。于是便连络内外,着意经营,谁知愿不遂人,最终我儿封景王定藩湖广,大好皇位,还是教老三载垕得了去。我失落之际,痴坐对镜一照,满头青丝,竟是黑少白多,才知青春逝尽,容颜尽老,哪里还是那个受尽皇王宠爱的靖妃娘娘?回想当年在宫中痴嗔种种,谋划条条,无非痴人话梦,一颗心也不由冷了。直到前年,我儿死在藩地,我这白发人送了黑发人,这才彻底明白:人自以为能,其实老天睁着眼睛。早知一切竹篮打水,这些年来,又何必杀生害命,苦苦相争?”
长孙笑迟目光收低,若有所思。
卢靖妃继续道:“当时我已有自尽之心,临死前想与老姐妹道别,便到此处来见妙丰。谈起以往,她打开暗室,我才知道原来王姐姐当年未死,我便拜她为师,取道号洗心,准备抛却已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