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瞧着她笑道:“你这么年青,偏有许多老年人的感慨。”顾思衣娇容微涩,扭过头去,隔了一隔,犹豫问道:“你说想和主人说赎了我去,可是真心?”常思豪点头:“那是自然。”想自己临来京之时,从于志得那拿的几千两银票远花不完,只要主人肯卖,赎买一个婢女,自然不成问题。
顾思衣止步面向冰湖,遥望对岸的灌木丛林,让雪色掩去眼中的泪光。说道:“以前老主人喜好清静,我们底下人之间总想聊天,又不敢说,怕惹得他生气发怒。可是这一年来,老主人不在了,我和其它的姐妹、嬷嬷们常常聚在一起想说说话,却又没话可说了。唉,人都是清静多了,就想热闹,热闹过了,又会想清静。热闹是一时的,清静才长久。”
常思豪微微点头:“这和吃饭一样,人吃饱了还会饿,吃饱是一时的,饿才长久。”
顾思衣笑道:“你这人说话有趣,我见你这一天多来笑的次数,只怕比过去十年里都多。”常思豪道:“你定是夸张,之前还唬说我要卧床一年,后来又说三五个月,现在我站在这还不是好好的?”顾思衣笑道:“我怕你胳膊变成干腊肠,所以要你躺着多养养。”常思豪笑道:“养出一肚子熘肥肠,只怕更是不妙。”顾思衣大笑。常思豪道:“姐姐,其实你性子应该是很开朗的,大概是环境的缘故,待得久了自然心里闷,咱们出去以后,我先带你逛逛街,买两身新衣裳穿,心情必然大好。”
顾思衣微微一笑:“你有心就好,我是不会离开这的。”
常思豪问:“为什么?”
顾思衣仰望蓝天,喃喃说道:“我一个人寂寞久了,已经习惯寂寞,渐渐的,寂寞就变成了性格,你能逗我一时的开心,却给不了我长久的欢乐,刘先生说‘治病治不了命’,是一点也不差的。”
常思豪一时无语,不知该怎样劝她才好。
两人静静瞧了一阵景色,顾思衣忽然回首笑问:“我美么?”
常思豪愣了一愣,点了点头,见她眼波流转,仍在期待,忙说道:“美,姐姐很美。”
顾思衣低头浅笑,轻声道:“说起来让你笑话,我自小便觉得自己生得很美,常常对镜照上半天,越看心里越欢喜,虽然没像现在这样问人求夸,那也是恬不知耻得很了。”
她说话间回思往事,颊现红晕,在阳光下犹如桃花初绽,更显艳丽无俦,常思豪心想:“你比起水颜香来,怕是要差之千里,不过为人温柔,却又比她强得多了。”口中赞道:“这姐姐的福份恐怕就不如我了,天底下的镜子磨得再亮,照出人脸来也是黄泱泱的,哪像你真人这般白生生粉嘟嘟的好看?我看这一眼,只怕抵得上你自己照十年镜子。可惜我是茶壶煮饺子,心里知道你美得不行,却不大会夸了。”
“你这还不会夸?这嘴简直巧过鹦哥儿了。”
顾思衣大是开心,笑了一阵,又道:“本来人该时常感恩。我已得天赐,不应再要求更多。只是来这人世一回,我最美这十年都给了寂寞,从未听一个男子对我亲口夸赞,总是不甘,今日总算了却一桩心愿。”她手扶枯柳,向冰湖外远天瞧去,眼神中大生萧索:“在这青春尚未逝尽的日子里,能有你陪着走过这段湖边小路,对我来说已是足够……这段路,不管往后的十年,二十年,还是这一生,我都会记得。”
她说到后面几句,情柔声切,脉脉含伤,听得常思豪几乎流下泪来,忍不住拉了她手道:“姐姐,你这又是何苦?”还想再劝,一阵旋风起处,削得湖面雪雾如烟卷至,他急忙撩起暖氅,替顾思衣掩住头颈。这一低头间,眼角余光忽然发现左手边远处灌木丛中,有人探头向这边瞭望,依稀便是看守自己院门那武士,心道:“这人鬼鬼祟祟,莫不是在监视我?”
他心里加了提防,果然又发现一两个人或隐在树后,或躲在墙头,向这边窥视,心道:“我现在身在室外,他们自然不是怕我偷东西,主家既然肯让顾姐姐伺候卧床的我,自然更不会在乎我对她有非礼之举。在院里的时候他们就不让我出去,现在又来窥探,那自是怕我逃走了,这又哪里是待客之道?”他心思一转,大手拢在顾思衣肩头,说道:“姐姐,你瞧这湖面多干净?上面连个脚印也没有,咱们上去踩着玩吧。”
顾思衣道:“好啊!”常思豪拉她上了冰面,脚踩下去,雪格吱吱轻响,脚印不深,原来冰平如镜,上面只是薄薄一层雪粉。常思豪笑道:“冰很厚呢!咱们来滑雪!”迈开大步向前打了个触溜儿,顾思衣被他拉着滑出老远,回看滑过地方露出冰面,青森森地冻得极深,料也结实,随他一起玩了起来。两人滑了几遭,兴致越来越高,常思豪道:“短滑太不过瘾,咱们玩个有趣儿的。”他让顾思衣蹲下,自己拉着她向前奔跑,冲出去十几步,腰身一拧,叫声:“走吧!”往前一甩,顾思衣的身子脱手而去,犹如一架冰车,直向湖心。
常思豪假意大叫:“啊,脱手了!姐姐等我!”随后追去,偷眼向后瞄,岸边、墙角墙头处六七个人探出头来,表情惊慌,不知如何是好。
顾思衣只觉耳边呜呜挂啸,身子急速向前,双足犁起的积雪化做冰雾随寒风扑面而来,赶紧闭上了眼睛,一时间连呼吸都已停滞,根本连声惊呼也叫不出来。就在感觉到身子摇晃重心不稳,即将摔跌的一刻,常思豪自后追上,抄住她小手一带,顺前滑之势身子转了个圈,已将她凌空打个旋儿提起抱在怀中,速度不减反增,借惯性直向对岸滑去。
顾思衣在他臂弯睁开双眼,只见常思豪双唇抿紧,目光坚毅,望定前方,两鬓发丝被风吹起,肩上的青天白云正急速逝去,自己在他怀中,倒像个被父亲呵护逗弄着的婴孩,高抛之下又接得稳稳,心中没有恐惧,只有欢欣无限,脸上不由阵阵发烧,只盼这一滑,便滑向天涯海角,前路无尽。
常思豪仗着桩法扎实,重心拿捏得当,在中途几次加力,轻松滑到对岸,在冰雪上留下长长一道划痕。他收步回头望去,刚才两人散步的所在,竟是一个被冰湖包围的圆形小岛。那几名武士都不再隐藏,下到岸边,在柳树下向这边张望,距离太远,表情已经瞧不大清,似乎事出意料,他们也不知该不该追。常思豪将顾思衣放在地下,笑道:“看来你家主人很是好客,生怕我跑了。”
顾思衣如梦初醒,忙扯住他袖子道:“咱们赶快回去吧。”常思豪手一翻将她腕子捉住,盯着她两只眼睛:“你家主人倒底是谁!为什么要软禁我在这里?”顾思衣被他目中凶光扎透,一下从头麻到脚底,颤抖道:“你,你胡说什么?”常思豪冷冷道:“那些人明明是被派来看守我的,你会不知道!”顾思衣道:“他们是来保护你,怎么是看守?”常思豪怒道:“换个名称,结果还不是一样?”顾思衣急道:“他若要害你,又怎会在东厂人手底下救你?”常思豪道:“我怎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少废话,快说!否则……”扬起二指,对准了她双眼:“哼哼,你这对眼睛好看得紧,若是给挖出来,以后照不得镜子,心里可不大舒服罢!”顾思衣芳心大冷,含泪道:“主人吩咐我们不能说的,我们便不能说,你要伤我,那也由你。今天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你干脆杀了我,让我死了利索,免得将来还有许多岁月要熬!”说完闭上了眼睛,泪水在颊边划出两道亮线。
常思豪见她如此,心下迟疑,手劲放轻了些,说道:“好姐姐,你忠人之事,我不勉强,等咱们甩开这些人,你就带我去见他罢!”不等答话,一拉她手,钻进灌木丛。
第四章 迷藏
常思豪扯着顾思衣离开湖岸,沿园林前摸,岛上武士见他们果然要逃无疑,各自呼喝,向前追来,湖上冰滑,几人跌得七荦八素,爬起抽出了兵刃为拐,还有一个返身回岛上报讯。常思豪脚下加紧快行一阵,有树木遮挡,那些武士们渐渐地瞧不见了,又过不久,一片高墙出现在眼前。心想这地方错综复杂,如不由她指引,自己非得迷路不可,便问道:“咱们怎么走法?”顾思衣道:“我不能说。主人又没召唤,擅自闯去,罪过可是不小。”常思豪冷笑:“你家主人规矩倒大,可惜管不着我这客人。你不说也行,我便一间间屋子闯去,看看找不找得见他。”顾思衣惊道:“那怎么行?这……这府里女眷不少,若有冲撞,可不是玩的。”
常思豪一笑:“有女眷很好啊,你长得这么漂亮,你家主人却没收了你做老婆,这眼光可是差劲得很呢,我倒想瞧瞧他挑的媳妇小妾一个个的都是什么模样。”顾思衣红着脸半张了口,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犹豫一阵,终于道:“好,我便带你去见他,这一路上你可得规规矩矩的。”
常思豪冷笑道:“我们老常家没那么多规矩。”他拧转顾思衣的肩头向前一推:“走罢!”
两人一前一后,沿墙行走,足足行了两盏茶时分,前面现出一座大院,顾思衣道:“这里面可走不得,咱们得从外头绕。”带他连绕过两间院子,走上一道小桥。
此处地势稍高,常思豪顺桥下河流瞧去,这条河在不远处汇入冰湖之内,出来时那圆形的小岛的位置竟是在冰湖中央,岛身犹如一个巨大的圆头蝌蚪,身后尾巴极短,与湖岸边延出的狭长半岛以石桥相联。忖道:“这小岛八面环水,只留一线相通,分明是个天然监狱,若非现下水上冰封,我又怎能逃得出来?”
顾思衣遥指前方一处小院道:“上午我便是在这里等主人,现在他在还是不在,我可不知道了。”常思豪瞧她所指之处墙青瓦碧,里面正殿檐下挂着“三清观”的巨匾,心下狐疑,问道:“这不是道观吗?你家主人是道士?”
顾思衣摇头红了脸,道:“不是的。不过,这里有两个女道士。”
常思豪瞧她那样子当即明白:“原来他这主人贪淫好色,居然跟道姑勾搭起来,你大爷的,有钱人三妻四妾玩得没意思,偏喜欢这等花样。可是自己这一路沿墙行走,说明未出主家园林,难道这道观竟是他自己家盖的不成?有钱人家有个佛堂之类的倒也平常,盖个道观养道姑可是头回见,看来这俩道姑一定漂亮之极,否则这主人也不会下这么大的血本。”问道:“里面有多少道姑?多少道士?”
顾思衣道:“只有她们两个,再没别人了。她们好清静,不喜欢别人伺候,主人平时到别处都会多带护卫,来这时只带几个随从也会惹得她们不高兴。咱们到观门口看看,如果主人还在,咱们就在外等着,他出来的时候自能相见。”
常思豪问:“你上午就是这么等的?”顾思衣点头。常思豪一笑:“我可没那么好耐性。”顾思衣慌道:“你可不能胡乱闯去,那……”话说一半,身上中了两指,软软堆倒,常思豪将她扶住,拎到河边背风处,脱下身上暖氅给她盖在身上,笑道:“姐姐少歇,在这晒晒太阳罢。”说完伏低身形,向道观摸去。
他以正门为中心点,远远隐于草木之间作弧线行走,这样观内情形便可尽收眼内。只见正门处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无,料是主人已走了,有些失望,有心回去逼顾思衣再去别处寻找,然而她忠于主家,颇有义气,逼迫太过,总是不好。想这观内道姑既然是主人姘头,多半不是好饼,吓唬几句,定能查出点线索来。他打定了主意,想这大清白日的,总不能自正门直进,便慢慢摸到后院,翻墙而入。
两脚刚一落地,就见旁边一个大铜缸上面的盖子动了一动,立时心中一紧,屏住呼吸慢慢靠近去,那缸盖又缓缓抬起一条缝隙,里面黑森森地,亮起两只眼睛向外探看。
常思豪一个低滚,贴近缸边,伸手揭开盖子,挥拳要打,拳头却僵在半空。原来缸里藏的竟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女孩儿。
缸里这小女孩杏眼圆脸,肤色极白,前梳刘海,后扎两髻,表情有些怏怏:“你是来抓我的么?我不想回去,让我再跟安姑姑玩一会儿好不好?”常思豪一愣,只听前院有清悦的女孩子声音传来:“尧姜,好了没有?我要抓你来了哟!”紧跟着有步音响起,他不及思索,一掀盖,也钻入缸内。
小女孩在黑暗中嘻嘻一笑:“原来你也是来玩的。”常思豪以指挡唇,“嘘”了一声,低低道:“别出声,要不就被抓啦!”小女孩点点头,缸中狭小,常思豪便把她抱起搁在自己腿上。过不多时,步音渐近,那清悦的声音道:“尧姜?我看见你了哟!”连喊了几声,忽然道:“啊,你在这儿!还不出来?”静了下来,缸里的小女孩有些局促,常思豪摸了摸她头发,示意她不要上当,果然声音渐远,那女孩子找到别处去了。
小女孩低笑道:“安姑姑好诡道,还是你聪明。你叫什么名字?”常思豪道:“我姓好,叫‘好哥哥’。”小女孩笑道:“好哥哥,你这名字也真奇怪。”常思豪道:“有什么奇怪了?人的名字和人是一样的,我人好,所以就叫好哥哥。你叫尧姜?多半是块摇头姜。”小女孩摇头道:“我不是摇头姜,我姓朱。”常思豪笑道:“那你就是一头小猪。”小女孩笑道:“才不是哩。”常思豪道:“怎么不是?要么你为什么姓朱?”小女孩想了想,道:“大概因为我脸蛋儿比较红。”常思豪强忍住了笑,想这天底下姓朱的倒也不都如朱情那般可恶。说道:“啊,你知道朱便是红的意思,聪明得很,那肯定不是小猪了。”
小女孩朱尧姜受了夸奖,极是开心,问道:“你真的不是来捉我的?我还说呢,怎么跑出来这么一会儿就被发现了?”常思豪道:“你跑出来的事情早被发现了,不过我把他们指引到别处去了,这样你就可以多玩一会儿。”朱尧姜喜道:“真的?好哥哥,你真好!”常思豪道:“我是你的好哥哥,你是我的好妹妹,咱们自己人,还客气什么?你先躲在这里,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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