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十有八九便是冯保了。
想这狗贼害死程大人,逼得他老母妻子自尽而死,又劫走小公子程连安,将程大小姐不知卖到何处,直是天良丧尽,这狗太监每日待在深宫里,自是够他不着,如今跑出宫来,岂非天赐良机?
一想到能替程大人一家报仇雪恨,他早已手心潮热,抑制不住激动振奋,然而喜中更有一忧。
忧的是冯保一行三人,里面还有个郭书荣华,此人身为东厂副督公,武功自必高绝,此次敢只身护驾,更显胆色过人,以自己现在的能力,只怕还对付不了他。
当下偷眼向长孙笑迟瞧去,心道:“本来曹向飞他们不敢冲进来,就是忌惮着他,怕露了馅,想要皇上平安而来平安而去,一切无声无息,便是皆大欢喜。我现在若是把这事说了,又会怎样?”
回想那天在口福居楼上,朱情和江晚话只说到一半,对皇上和朝廷已经表现出大大不满,手底下人都是如此,长孙笑迟更难保没有造反的心。
要想造反,当然是天下大乱才好动手,皇上出事,就是最好的引头。
他若知道皇上微服出宫,眼下就在这颜香馆里,岂能不动手行刺?而要杀皇上,又必须先杀郭书荣华,就算他不是人家对手,加上江晚和朱情,三人合击,总有胜算。就算打不赢,只要将姓郭的缠住一时,我去杀另外两人也毫无问题,到时候他也遂心,我也如意,各取所需,岂不正好?
他眼睛再次偷扫去,见长孙笑迟笑吟吟地瞧着自己,仿佛看透自己所思所想一般,心头不由一跳,忖道:“此人眼睛里带着锥子,绝非省油的灯。这种老江湖心里倒底想的是什么,谁又拿捏得准?也许他只是徐家走狗,虽与东厂不睦,却又心向皇上,毕竟造反一事原出自于朝廷的顾虑,只是一种推测,尚无真凭实据,我贸然出口,只怕自取其祸。现在能确认的,只是他们对东厂和朝政的不满,而这种不满,能让他们冒着冲撞皇上的危险,出手厮杀么?”想来想去,胸中交战,一时难决。
长孙笑迟闲闲小踱两步,将身子侧过,淡然一笑:“屋中都是自己人,常义士有话大可直言不忌,无须顾虑太多。”
常思豪忖道:“我过来的时候,东厂的人应该只看到我的背影,多半以为是自己人,要糊涂一阵,查问情况,一时还不敢轻动。要想杀冯保,必须在颜香馆内,一旦出去,有了东厂的人保护,想杀他可就难了,时不我待,无论如何,也要试它一试。”当下把心一横,压低声音道:“长孙阁主,有一桩大祸就在眼前,你可知道?”
长孙笑迟点头一笑:“知道。”
第四章 同盟
这话一出口,倒把常思豪听得愣住:“你知道?知道什么?”
长孙笑迟笑道:“东厂已然派人将本馆四面围定,今夜我这觉是睡不好的了,明天和郑盟主会谈之时,多半精神欠佳,哈欠连天,若惹得盟主不悦,岂非大祸不小?”
常思豪怫然若失:“在这般情势之下您还有心说笑,常思豪真该道声佩服。”
长孙笑迟道:“呵呵,他们若是为我而来,便用不着这般阵仗,也不会迟迟不动手,既非为我而来,我又何必坐立不安?所以这桩事情对我而言,自然算不得什么大祸。”
常思豪道:“东厂围馆,确非为您而来,可是与您也有莫大关系。您让我直言不忌,自己却话不着边,只怕不合适吧?”
朱情在旁道:“不谈正题,先引以祸事,也算是直言么?”说得常思豪脸上一红。他继续道:“我辈在江湖所行之事,朝廷无有不知,早有相图之意。然东厂此来又围而不攻,自非忌惮我等。徐阁老的面子再大,只有各部官员在意,东厂何尝真的放在过眼里,三公子便更不须提。既与我们都无关联,那么今日到场宾客之中,必有一些是对他们而言极其重要的人物,才会致令东厂有此投鼠忌器的表现。”
常思豪道:“先生料事如神,想必也能猜到这些人物是谁?”
朱情道:“能让东厂这般兴师动众的,除了宫里的太监,再就是当今皇上,余者何足道哉?”
常思豪讶然:“先生不愧‘了数君’之号,果真一切了然在胸。”朱情道:“此事易于分析,可也用不着数术。常兄弟既然穿着这身干事行头,想必是和东厂人物打了些交道,所得消息,自比我这分析准确得多了。不知这伙重要宾客,共有几人?”常思豪暗道惭愧,回答道:“他们应是一行三人,郭书荣华护驾,还有个冯公公。”
朱情目光亮起,立时转向长孙笑迟,语声振奋:“没想到咱们筹划数月,今日得来,全然不费功夫!”
常思豪心下暗奇:“筹划?筹划什么?”见长孙笑迟沉吟不语,表情非喜非怒,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水颜香从橱柜里取酒将壶灌满,插在炭炉之中煨热,倒了几杯给荆零雨服下暖身,眼睛虽一直没看着这边,耳朵却始终留了意,此刻笑着插言道:“这位常侠士在包围圈中孤身闯入,可是特意来通报这一消息,要我等小心伺候以免大祸临头么?嘿嘿,咱们萍水相逢,这般深情厚谊,倒让人有些承受不起哩。”
长孙笑迟看过去一眼,没有言语。
常思豪道:“常某没有姑娘说的这般高尚,只想借此机会一偿旧愿而已。在冯郭二人率领之下,东厂诬杀良臣,残暴酷虐,所行之事,不须我多言想必阁主也都了然在胸。常思豪本是乡野无名之辈,偶获机缘,曾得投效军旅,少涉江湖,对东厂恶行身受目睹,痛恨之极,心中早有除奸之志。之前听人说阁主在江南吞帮并派,一统黑道,加之又曾攻袭秦家,所以对您的印象并不太好,不过,前日经与江朱二位先生相谈之后,倒觉得两位胸怀锦绣,大有报国之心,这般人物能追随阁主左右,想必您也是位了不起的英雄,气度非凡的了。”
江晚笑道:“小可百无一能,常少剑过誉了,不过你对我家阁主的推语,倒是确切得很。”
常思豪道:“在下刚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先生也不用客气。今日我与阁主一见之下,果然觉得十分亲近,前者在酒桌上,阁主曾言道极恨小人奸谋得逞,希望咱们彼此能携起手来往前看,照我的理解,便是您也希望两家能够放弃前嫌旧隙,合力同心,共同对付东厂,不知我是否解错?”
长孙笑迟道:“没错。秦家与聚豪阁的旧隙,既是东厂的阴谋所致,我又岂能让他们遂了心愿?秦老先生胸襟广阔,明了真相之后,无条件放沈绿撤部江南,阁中上下人等俱都感叹秦公高义,后得知老人家过世消息,无不洒泪扼腕。在下自然更加难过。老人家英雄了得,死于东厂奸谋,可哀可叹,然而传闻秦绝响掌权后,将一切仇恨都记在了聚豪阁头上,令人不能不忧。”
常思豪道:“阁主这倒不必担心,绝响虽然年幼,但是头脑聪明,事情一点就透。其实事实真相他岂有不知,只是在东厂高压之下,不能表露出来,所以假意仇恨阁主,希望令东厂放松警惕,以便能够获取喘息之机,励精图治,将来再度振奋中兴。”
朱情道:“果真如此,咱们大可结成盟友,一致对敌,那便是再好不过!”
常思豪道:“哪还有假?这一点有我做保,阁主与先生不必担心。既然大家都开诚布公,我也就有话直说。如今皇上会来颜香馆,原出于冯保的设计,他因徐阁老向上提请李芳代替他的位置,所以才诱皇上出宫,一则想让他见一见徐家的排场,心生嫌忌,二则想引起他和徐三公子的争端,给皇上一个处置徐阁老的理由。阁主既然与徐阁老交情不错,想必大树飘零之时,你们也会受到影响,我所说大祸,便是此事了。”
这番话真中有假,还将曾仕权的玩笑改编,虽扩大了一些事实,却也不无道理,而且提到徐阁老提名李芳之事,对方既然托庛于徐家门下,对此岂能不知?他查颜观色,见朱情和长孙笑迟互望一眼,已然信了八分,便又续道:“冯保和郭书荣华坐镇东厂,向视官员为鱼肉,百姓为蝼蚁,徐阁老触动他们的根基,怎能不受仇视?然而东厂势大,要动他们原属不易,眼下他们这两大贼首却身在馆内,人单势孤,正是天赐良机,阁主若能出手除奸,一则替天下苍生造福,二则也是为徐阁老去一心腹大患,常某不才,愿助一臂之力,不知阁主意下如何?”
朱情极是兴奋,向长孙笑迟瞧去,见他不语,急道:“常兄弟说的对,值此良机,主公更有何虑?正好将朱载垕也一并……”他单手向下,做了个切物之势。
朱载垕是隆庆皇帝本名,身为大明子民,常思豪自然清楚,他虽然早经各种途径猜测预料到了聚豪阁的反意,实际瞧见朱情叫出“主公”这等怪异称谓,又做出这诛杀的手势,仍是心头猛跳,思绪纷杂,一时也说不出是惊骇多些还是兴奋多些。忖道:“不论怎样,他们在我面前露底,这个忙是帮定了,今日程大人和吟儿的宿仇可报,大事成矣!”正在此时,忽听屋中右手边不远处“啪嗒”一声轻响,长孙笑迟身如电射,早到屏风之后,探手揪出一人。
那人两臂高举,闭着眼睛口中叫道:“姑娘开恩,姑娘开恩!原谅小生则个!”
屋中几人目光同时汇聚在他身上,只见这人三十左右年纪,黄焦焦的面皮,身形削瘦,闭眼缩脖一副生怕挨打的模样,高举的两手中各提着一只靴子,底下居然光着脚丫,甚是滑稽。常思豪一见之下,居然认得,心道:“这不是那文酸公么?”
长孙笑迟皱眉放开了手,朱情却又上去一把抓住他后领,喝问道:“你干什么来着?”文酸公怯生生睁开一只眼睛,扫见水颜香,立时笑了:“姑娘果然还没休息,好极好极。”水颜香笑道:“原来是你,莫非是来讨那半壶残酒的么?”文酸公正色道:“小生写的歌词没被姑娘看中,才情不逮,也是无话可说,又怎有脸来讨酒喝?姑娘未免将小生看得轻了。只是你说身子不舒服,自己却又开门会客,这般重财轻友,未免对大伙不起。”水颜香笑道:“看你这年岁也不小了,自称小生太也稚嫩,改称老生,只怕更贴切些。”文酸公脸上一红:“小生……在下还年轻得很,水姑娘切莫嫌弃,人虽长得有点显老,总比世上那些文酸孺子更可靠些。”朱情目中蕴怒:“我刚才问的话,你没听见么?”右手按在身旁书架横梁上轻轻一抠,“格”地一声,寸许厚的实木上,立时现出四个指洞。
文酸公眼中闪过惊奇之色,又是大悟般地一笑,似觉得那木架大概早就朽了。
朱情怒道:“回我的话!”
却见这文酸公长长地“嘘——”了一声,其状神秘,低低说道:“切莫高声语!”朱情一愣,不知他是何意思,隔了一隔,只听他又摇头笑续道:“恐惊天上人!”
屋中几人思忖着他话里含义,都各自惊疑,常思豪心想:“天上人是什么意思?啊哟!莫非是说,上面有人偷听?”和长孙笑迟、朱情、廖孤石几人不约而同,一齐抬头,目光聚向屋顶。
第五章 心声
文酸公一见几人如此,登时大皱其眉道:“你们瞧什么呢?难道天上人便在屋顶上么?”
常思豪奇道:“那又该在哪里?”
文酸公道:“人家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你们却瞧不见,那又怪谁?真是不学无术。哼!”
几人见他说话时眼睛瞧着水颜香,立时明白,原来他口中的“天上人”,指的正是水姑娘。那自是夸她生得花容月貌,胜似天上仙子了。
水颜香听他变着法儿的夸自己,心中自然高兴,见朱情大为着恼,似要发作,便一笑道:“先生如此谬赞,小香可不敢当了。不知道先生何时进了我这屋子,又想做些什么?”
文酸公道:“唉,你虚奏了一支无音之曲,便拂袖而去了,小……在下还以为你只是暂时休息一阵,待会儿能回来再唱一出压轴好戏,心中颇有盼头。之前在下写的歌词未被姑娘看中,更觉不甘,于是乎便殚思竭虑,又谋得一篇,准备届时奉上,再让姑娘瞧瞧。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归,台上那些舞娘歌妓的陈词滥调搅得人烦也烦死了,在下哪还听得下去?于是就和几个姑娘打听,得知后台有条梯道直通姑娘的房间,便有心过来瞧瞧,好容易避开人等,上楼之际,更是衔扇提靴,小心翼翼,哪想到这楼梯爬得甚累,一进来想喘口气,嘴一张,小扇落地,便让姑娘这保镖发觉了,真是失策呀失策。”他口中虽连道失策,脸上却笑嘻嘻地,似乎觉得此事纵被人发现也很香艳光彩,也就毫无所谓。
常思豪转到那屏风之后,果然有道小门半开,一条梯道螺旋向下,隐约听得到弹奏歌舞之声。门边地上落着一柄小扇,扇骨为竹制,温滑如玉,上有点点红斑,亮色喜人。拾回来道:“这是你的?”
文酸公笑道:“正是。”想上前去接,发觉后领还被朱情扯着,敛了笑容,回头郑重其事地道:“瞧仁兄这身衣衫上符画曲折,打扮非儒非道,也像是读过书的,文才如何虽未领教,您这膀子力气,在下倒是见识过了。其实若不好好读书,就算抓了十个饱学大儒在手,应试之际也未必有所助益。我看仁兄若觉童试无望,大可去考武举,切莫非要一条河趟到海才好。”
大明科举本分童试、乡试、会试、殿试四级,其中童试又分三级,由知县、知府和提督学政分别主考,三级全过便是“秀才”,如未考过,不论年纪多大,亦称“童生”。一些不学无术的考生每到临考,都要想方设法找个有学问的人来接触,以便沾些“文气”,也是常有之事。这文酸公此刻谆谆相劝,一本正经,朱情在他口中,仿佛真成了个胡子一大把的不第秀才,令人大感滑稽,水颜香更是早听得莞尔失笑。
文酸公一见自己讨得美人欢心,高兴得仿佛睫毛也开花了一般。
朱情脸现怒色,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