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思豪心道:“曹向飞这么说,自是认定聚豪阁与朝廷对立,也是属于反贼一类的了。”
只听吕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可是现在外面布防再周密,一旦里面有变,只怕咱们也无可奈何。”
曹向飞道:“好在皇上自登基以来大小事情都交给内阁操办,也没怎么上过朝,除了几大阁臣和宫中近侍,很少有人认识他。现在就是担心他言谈话语中会露出破绽,这就有赖冯公公和督公在旁维持了。”
吕凉道:“官员们认识皇上的不多,认识冯公公和督公的只怕是不少,老三,你下午在里面待那一阵,和督公说上话了么?”
常思豪暗思:“听他们这话中意思,似乎不是皇上要来,而是早已经在颜香馆里面了,真是奇哉怪也。”
曾仕权的声音有些迟疑,道:“我没瞧见他老人家,里面四五品的官员可是不少,有人认出督公,必然要打招呼,应该逃不出我的眼去。也许他们三个在包厢里,那就不知道了。督公易容之术甚精,若想掩盖踪迹,只怕打个对头,也难瞧得出是他。”
常思豪心想郭书荣华就算站在面前,自己也不认得,可是乔装改扮过的太监总能多少看出些异样。极力回想当时竞价的场面,那几个竞下大包厢的人依稀记得,却想不出哪个可疑。竞小包厢的人又没留心,现在回忆起来更是印象全无了。想那冯公公既然意在对付徐家,自然不会希望皇上发生意外,他自己的行踪让徐阁老知道了更是节外生枝。所以这一趟他们必然小心之极。连曾仕权都没看出他们在哪,我又怎能猜得出来?
忽听吕凉咦了一声,连道:“有人——”“上去了——”紧跟着竹喇叭内传来椅角磕碰地板的声响,似有脚步向窗边聚集。曹向飞道:“是咱们的人吗?”曾仕权道:“不是!”吕凉道:“后面还有一个!”
常思豪正听得一头雾水,右手边有一竹喇叭上的红缨突然跳起乱颤,邵方一捋缨下布条,颤抖立止,见布条上面小字是“西北瞭位”,将嘴凑近那竹喇叭说了句:“什么情况?”然后贴耳去听,脸上表情变得怪异起来,见常思豪以目相询,便压低声音边听边加转述:“有两人冲进前街,一人躲进了颜香馆三楼,后面追上来的却是荆小姐,说是……正在楼底下……大骂廖孤石?咦,那多半前一人便是她表哥廖公子了。这俩人怎么闹到这来了,唉,这,这可真不是时候……”
常思豪道:“怕是要出事,咱们上去看看!”
邵方脸上有点为难,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安排人替自己继续监听,带他出离地道。
两人左拐右避,来到二楼一间茶室,常思豪扶窗向外望去,只见对面颜香馆几处楼窗大开,一些商贾宾客正瞧着楼下的荆零雨,这个说小尼姑动了凡心,那个说她是痴情种子,不住口地嘻笑逗趣。一楼正门处,几个龟奴挑灯笼拎着棍棒走了出来,冲她大声喝骂,紧跟着动起了手。
常思豪看得火起,就要下楼相帮,却被邵方一把拉住,劝道:“常少剑不可莽撞,那几个小厮不是荆小姐的对手,现在情势特殊,未得上峰指示,咱们还是不要妄动,静观其变为好。”
常思豪心想:“就算郑盟主在这,看到小雨被人围殴,又岂会置之不管?”冷笑一声道:“小雨不是贵盟总理事的女儿吗?荆大剑若知道你在这种情况下,还只是远远瞧着,将来问到头上,只怕难以说得过去吧?”
邵方道:“我纵受些责罚,何足道哉?只不过东厂的人以倚书楼为据点,正是要把我盟牵扯进来,现在长孙笑迟一伙都在对面,如果我们跟颜香馆的人起了冲突,就更坐实了我盟与东厂联合的假象。他们不止一次想要诱迫我盟出手对付聚豪阁,郑盟主一直推托婉拒,我若贸然行动,岂不是让盟主以前的努力都付水东流,功亏一溃?”
常思豪闻言心下一沉:“我只看得见眼前事,却忘记了背后推动的手,东厂暗里挑动秦家与聚豪阁,明里挤兑百剑盟,所行之事,无不是处心积虑想让他们相争相斗,三败俱伤。这京中发生的每件事,总会有复杂的关联,确都不是孤立的存在。我虽不是百剑盟的人,毕竟让曾仕权瞧见过我和高扬在一起,如果惹出事来,难免会给郑盟主带来麻烦。”
一犹豫间,颜香馆楼下哀声不断,几个龟奴已然都被打倒在地,忽听有女子喊了声:“你表哥在这里!”
人影飘飞,荆零雨倏地窜上三楼,破门进屋。常思豪心道:“那不是水颜香的声音么?廖孤石和她在一起做什么?”
“啪——”地一声,门又被摔上,荆零雨掩面踉跄跌出,沿廊疾奔,常思豪大奇,尚未猜明所以,忽见楼廊拐角处青光陡起,荆零雨已被一人擒在手中。
“不好!”
常思豪吃惊非小,觉得此人出手快极,简直匪夷所思。
那人隐在拐角暗处静听,过了一会,向身后打个手势。有龟奴提灯笼快步上楼,到水颜香窗下询问,话没说上两句,似乎挨了责骂,回看那人,见他摆手,便赔了话低头退下。
此时荆零雨似是被点了穴道的缘故,两肩低垂,毫不挣扎,那人提着她缓缓向前,身形在暗影中渐渐突露,动作十分谨慎。常思豪见他提个活人在手里,如同捉耳提兔一般,已自咋舌,待瞧光线照清他的面容,更是大惊失色:“这不是朱情么?他为何要抓小雨?”
邵方见朱情摸至门侧站定,听着屋中动静,似乎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伤害荆零雨的意思,说道:“我看他大概不明廖公子是何来路,现在多半顾忌着水颜香的安危,想拿荆小姐为质,必要时当做交换筹码。”
常思豪急理思绪,觉得他言之有理,心下少安。
邵方道:“我问问那边情况,常少剑切莫轻动。”说着到屋角扳起一块地板,露出竹喇叭,拉动旁边铁线,把耳朵贴了上去,稍隔一隔,问道:“老杨,东厂的人怎样了?”
常思豪听他又叮嘱自己,仿佛看守个小孩一般,心中别扭,然而眼瞧荆零雨在人家手中掌握,以自己的能力,即便冲上去也未必救得下她,干着急想不出办法。
邵方盖好地板回来道:“东厂的人已经知道了廖公子和荆小姐的身份,按兵未动,正在观望,可能想等着两方面出手。”
常思豪心想:“小雨在拜了雪山尼为师,知道的人可是不多,东厂的人现在看到的她只是个小尼姑,又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份?哦,是了,东厂本来就和百剑盟互知根底,刚才她在底下大骂,提了廖孤石的名字,再一喊表哥,想不漏也难。”又寻思:“荆廖二人与长孙笑迟一伙人互不相识,虽然小雨出家为尼,入了恒山派,但毕竟是荆问种的女儿,亲情还在,东厂的人希望她被朱情杀伤,这样就和百剑盟结下了梁子。现在小雨在他手中,随时可能遭险,我可不能再等下去了,否则一旦误会加深,那可悔之晚矣!”
邵方见他瞳眸不定,忙道:“刚才我已命人向总坛通报了,届时盟主和荆大剑必有指示,我知常少剑与廖公子和荆小姐交情不错,可是事关重大,还请常少剑稍安勿躁,莫使邵方为难。”
常思豪心中冷哼,手按窗棱,登时便想跳出去,忽又悟道:“郑盟主虽然观字辨心,看出长孙笑迟有扶国之志,可是他一个黑道人物,能否和剑家齐力同心还在两说。假如他愿与百剑盟结好,现在我出去说破小雨身份,自然两厢无事,若是他野心不死,岂不手中多一人质?明日会谈之中,难免会令郑盟主处于被动。”想到此节,身上僵止,又不知该如何决断才好了。
邵方哪知他心里想些什么?还当是听进了自己的话,也便放心,继续向外观察。
朱情仍在窗侧一动不动,已经静听良久,看得常思豪心中纳闷:“他倒稳得很,莫非是察觉到了四周有东厂的埋伏?这人在酒桌上话虽慷慨激烈,可是现在这样子倒暗有一股深沉,让人琢磨不透。”
倚书楼与颜香馆一街相隔,距离不远,常思豪和邵方两人所在这茶室位置比颜香馆三楼为低,仰视之间,但见夜色深沉,立幌红灯黯去了半天星光,在荆零雨脸上映出两道红色亮线,直如流血一般,两人更是讶异:“失手被人擒住,当不会这般难过,不知廖孤石和水颜香在房内说些什么,竟听得她伤心如斯,泪如涌泉?”忽见那屋中蓝光一闪,继而隐隐传来女子斥骂声音,似乎是水颜香与廖孤石说翻了脸。与此同时,三楼外廊左右暗处又有身影显露出来。
第三章 顾虑
那两个身影一个穿画袍,一着紫衣,正是信人君江晚和长孙笑迟。
常思豪心道:“原来他们早已对这房间形成了合围之势,只是顾忌着水颜香才没有出手。只是,他们连徐三公子都不放在眼里,怎又对个歌妓这般上心?难不成这堂堂的聚豪阁主也看上了她?”
只见长孙笑迟一只手扬起,阻住江朱两人行动,自己缓缓前贴,到了窗外。屋中传来水颜香咄咄逼人的声音,常思豪这厢距离太远,隐约听得话中竟涉女子怀胎之事,骂得十分凌厉,正自纳闷,只见屋中忽又蓝光闪动,长孙笑迟一挥手,窗纸立破。
邵方心下一惊,低道:“是暗器,聚豪阁动手了!”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而轻微的敲门声响,他猛回头问:“谁?”
门外人道:“当家的,荆理事到了!”
邵方急忙前抢几步,开门迎接。
荆问种阔步而入,问道:“情况如何?”
邵方一躬:“禀总理事,荆小姐已被劫持,属下和常少剑一直观察瞭望,未敢轻动。”
荆问种道:“小常人呢?”
邵方回头一看,窗台边搁着那把“雪战”长刀,人已不见。
长孙笑迟在楼上跟廖孤石隔窗讲话,正说到:“阁下与其带着悔恨去死,不如换个活法,给生命一条新路。”忽见对面倚书楼上飞落一人向这边冲来,身上穿的是东厂干事的衣服,不由微微一愣。
常思豪本以为长孙笑迟已然出手,廖孤石在屋内必然反击,冲至半途,却见楼上并未发生剧烈打斗,心下存疑,脚步慢了下来,行到切近,仰面拱手:“先生请了。”
长孙笑迟瞧见他面容,微微一笑:“原来是你。”朱情和江晚也都望过来,荆零雨却仍满眼是泪,瞧也不瞧他一眼,仿佛世上一切,已与自己再不相干。
常思豪飞身上楼,大笑道:“今日星光盛美,不过先生在外站这么久了,也该看够了罢?”说着脖子不动,使个眼色往身后领去,压低声音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长孙笑迟朝倚书楼方向略瞥一眼,也笑道:“好,既然有东厂干事爷驾到,自然什么事情都要搁下,请到屋中,咱们喝上两杯!”向前使个眼色,朱情执盾般提着荆零雨,单手做个请势,脚尖在下一抵,门便敞开。
常思豪也不说话,从容而入,长孙笑迟和朱情随后跟进,江晚守在门外。屋中一阵暖气扑面,常思豪眼睛斜扫,只见廖孤石在里间扶腕而立,水颜香身着红色亵衣站在一边,提着只壶正往口中倒酒,两条颀长的白腿在暗室中十分显眼。
长孙笑迟走到那六折屏风之侧,点燃两只铁鹤烛台,屋中升起光芒。回首向水颜香瞧了一眼,目光便即避开,眉心微蹙,并无言语。荆零雨的泪水一刻不停,滴滴嗒嗒落在地毯上,廖孤石瞧见了她,大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常思豪道:“廖公子,你可受了伤么?”
水颜香笑道:“哟,瞧你这话说的,从来只见济世令用来救人,谁见它伤过人了?”说话之际向长孙笑迟抛了个媚眼,身子趔趄,手里拿得不稳,酒壶歪斜,甩出一道酒线弧圈。
朱情道:“水姑娘,你可醉得不轻。”
水颜香大笑:“是吗?醉了好,醉了好,醉看英雄眼生媚……”虽是回答朱情,眼睛看的却仍是长孙笑迟。
廖孤石将腕上那木牌拔下,说道:“原来尊驾便是聚豪阁主。”甩手将那木牌抛还。
长孙笑迟接过一笑:“正是。”
常思豪见那木牌约二指宽,食指长,呈拉长的五边形,底部窄平,顶为钝角,薄如普通方筷,上有龙纹浅刻,花雕古朴,四周圆润,在灯光照耀下酱色近枣,无论从做工还是外形来看,都更像是把件玩物,算不上是暗器。拿它伤人未免说不过去。想自己见长孙笑迟出手便冲了出来,情急间未考虑太多,其实以廖孤石的性子,怎会对女人动粗?不论如何,两下没起冲突就好。虽仍有疑惑难解,却一时大觉宽慰。
长孙笑迟瞧了眼地毯上的软剑,喃喃道:“剑中至毒,莫过莺怨。奇兵在手,羡艳嫉妒也便纷至沓来,纵使主人豪迈,也不免暗生防人之意,致令英雄孤独,寒侵虎胆,诚可一叹。”
一句话听得廖孤石懔然而惊,只觉遍体生凉。心知自己行事在世人看来大大偏激,却从未想过心性会在不知不觉间,受此剑影响。经他一说,数语廖廖,竟觉大有道理。一时思潮翻涌,两眼茫然,任莺怨毒在地上扔着,也不去拾。水颜香笑眼瞥着他,将壶嘴含在口中又是一扬。
朱情将荆零雨穴道解了,说道:“刚才情况未明,贸然截下小师父,多有得罪。”荆零雨泪眼婆娑望着廖孤石,向前迈出两步,叫了声:“哥!”身子一软,堆坐在地。
廖孤石见她如此,自是把事实真相都听了去了,一时心如刀绞,呆呆立于原地,竟不知上前安慰。水颜香斜他一眼,上前将荆零雨搀起,扶到里屋榻上,触手间觉她身子冰凉,又扯锦被替她围上。
常思豪虽不知他二人因何难过,但见他兄妹平安,和聚豪阁没起冲突,心中已然放下老大一块,胸中另有一桩事却跳将出来,鼓躁不已。
刚才在倚书楼中,听到曹向飞等人提到,说徐阶想让一人代替冯公公做司礼监秉笔太监,那冯公公既然是现任,又姓冯,那自然十有八九便是冯保了。
想这狗贼害死程大人,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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