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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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剑- 第1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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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仕权向他身边凑了凑,手中那块小白绢轻轻向他脸上一甩,笑道:“这我可就得小的溜儿地驳您一句了,茶这东西呀,凉有凉的优点,热有热的好处,凉茶怎么能去油腻呢?喝多了还容易闹肚子,再者说了,现在这季节,可不比别的时候,九宵之上仙家庭院是天做主,咱不知道寒暑如何,可这九宵之下、俗世人间,可都入了‘冬’了,昨儿这一夜风霜,雪覆天下,您就没觉出冷吗?嘿嘿嘿,要我说呀,火再大您也得先忍着,多喝点儿热的才成,喝多了油腻打下去,自然火也就消了。再者说了,给您奉上来的热茶,还能烫了您的口吗?”

    徐三公子在自己肚子轻轻拍了两下,笑道:“冬寒纵能噤天下,霜雪怎堪覆阶亭啊?至于我嘛,随性惯了,油腻打不打不差那斤八两的,上点儿火算个什么,反正也胖到这地步了,自己是管不住自己,别人更治不了我,就这么着吧!哈哈!”

    “哈哈哈哈!”

    曾仕权仰笑数声,音色半阴半阳,既哑且亢,后来居上地将徐三公子的笑声完全盖过,听得人牙根生涩。他微微眯了眼睛,微侧身和李逸臣交换一下目光和笑意,又转回来,冲着有些着恼的徐三公子点了点头:“好,三爷果然好气度、好心胸啊,身上肉多点儿这是好事儿,但是没有福份的人哪,可就承受不起了。”他背起手故意不去看徐三公子,围着他转圈踱了几步,边走边道:“这不,前阵子独抱楼的掌柜来求我办事,我一瞧见他呀,哎哟,人胖了两圈儿还多,身上头上缠了不少绷带,一见我就开始诉苦,好像说是让哪儿的对头给打了闷棍还是怎么着,他那独抱楼上有个当红的大花魁刚到手不长日子,就被人家强买去了,他那生意也是一天不如一天,一日不如一日,最后只好兑出,却也没卖个好价钱,唉,您说他刚胖这么一点儿就遭了大罪,倒了大霉,可不就是无福消受么?”说到这停了脚步,扭回头斜瞧着徐三公子。

    “啊,”徐三公子张口拉出长音,显得有些迟滞,佯笑道:“是吗?独抱楼还能出这事?唉,这要搁在以前,还真难想象啊。”

    李逸臣闲闲地道:“是啊,当初严世蕃但有宴庆之事,多设在独抱楼,那些年他们可着实红火了一阵子。严家把持内阁,权倾天下,独抱楼也跟着水涨船高,谁能想到那么大个船,能说翻就翻了呢?哎,说起来,后来严相抄家,我还有参与,曾掌爷那时候,也在吧?”

    曾仕权眼睛眯起,笑吟吟的:“嗯,嗯,在的,在的。咳,抄家这玩意儿呀,有意思着哪,那时候严相爷八十来岁的人了,数落着他那东楼小儿,哭得鼻涕泪流,黄垢粘腻腻糊在眼角上,也没人想着给他擦一擦。世蕃更别提了,斩后尸首让我们曹老大弄去剁着卖了,嘿,那可是小嗒溜儿地挣了一笔。我记得那时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对姓王的哥俩,一个叫王世贞,一个叫王世懋,这俩是右都御史王忬的儿子,王忬在当年俺答攻京的时候主持通州防务,后来又赴闽破倭,功勋卓著,连俞大猷这样的人物,都曾是他的部下!可是这么大个人物,却被世蕃父子害死了,他这俩儿子听世蕃被斩,又有尸体卖,便凑了钱来买,奈何银子有限,倾其所有,只买着半条大腿,回去祭过父亲,觉不解恨,便搁锅煮熟吃了。这王世贞现在也做着官呢,好像三公子跟他也挺熟吧。”

    徐三公子见他说着话同时,眼睛有意无意斜斜地瞄着自己身上,笑吟吟地,仿佛在算计着自己那些赘肉的斤两,不由打个寒噤,脸上肥肉颤了几颤。心知当年严嵩靠青词获宠,就任首辅,欺君媚上,儿子严世蕃仗父威横行无忌把持朝纲,其势正如今日自己父子相仿,虽然父亲徐阶老成谋国,不比严家贪没过甚,但伴君如伴虎,它日地覆云翻之时,若是落在东厂这班小人之手,真不知要受尽多少苦楚责难。

    李逸臣递了个眼神叹道:“世蕃也是太狂,得罪的人多。所谓‘爵高未必常享贵,位险何尝不求人?’,其实但凡事情办的不过分,人死账清,谁还能拿他尸体解恨呢?”

    曾仕权笑道:“咳,今世的富贵就是前生的福分,福分再大,也经不起糟蹋呀。高处不胜寒,到了那个位置上,谁又能保得准自己不会变呢?咳,说不得呀,说不得,福祸由天,什么人就是什么命吧。咱们这些小厮在官场上也就是混口饭吃,看个热闹,安心守分做自己的事儿,对得起皇恩,对得起百姓也就成了。”

    徐三公子涩涩笑道:“看来曾掌爷对命理还颇有研究,那您瞧瞧我,算不算是有福之人呢?”

    “呵呵呵呵,”曾仕权掩嘴而笑,那一小块白绢被口中气息吹得扑簌簌乱跳。他翘指将白绢一甩:“哎哟,这您可是为难我了,咱家又不是算命的先生,哪能看得准谁们家的福禄厚薄呢。不过俗话说的好,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有些东西还不都是一念之间的事儿嘛,福报生在造化上。三爷您有多少福,那还得看您怎么做了。”

    两人目光衔交,似乎都插进了对方的心里,探索交换着彼此的想法。片刻之后,徐三公子慢慢露出笑意:“说得好。其实有福没福的,瞧瞧现在过的什么日子,也就明白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流都能改道,何况于人呢?严相也去了几年了,出事时独抱楼没波及到已属大幸,他们撑到现在是挺不容易,但这人要是不识时务,偶尔受些折挫,也在情理之中吧。曾掌爷,您说呢?”

    曾仕权移开目光,笑道:“嘿嘿,咱家不过厂里厂外一个跑闲腿儿的,耍个钱哪,逗个笑儿啊,吃吃喝喝混时光而已,哪有多高的识见?那些个有一搭没一搭儿的事情啊,每天这耳朵里灌得太多,想起来呀,就问问查查,有时也就懒得理了。”他视线平扫之处,一众官富人等各自低头噤声。

    徐三公子哈哈大笑:“好,好。哎呀,对了,话说回来,我这一身肉啊,确实累赘得紧,都说茶能去腻,我这天天喝的却一直没什么改观,既然曾掌爷懂得喝茶的讲究,那以后可得指点一二才是。”

    李逸臣笑道:“那您可就找对人了。曾公不但对茶道有研究,一手金针使得更好,得暇让他给您调理调理还不容易吗?也就用不着十天八天的光景,您就跟我们这差不多了。”

    曾仕权扑哧一笑:“嘿嘿,李大人,您可抬举我了,医道上我是小嗒溜儿地通点儿,不过有限得很哩。再说三公子这身子,哪到哪儿啊,稍微富态点儿而已嘛!没有这般好身段,怎能压得住这么大的场面呢?你我一个在厂里厂外的跑闲,一个宫里宫外的差办,身上就剩下一把给皇上办事儿的糟骨头,有点福气都颠簸没了,徐三爷是什么人哪,能跟咱们比吗?”

    徐三公子笑道:“瞧您说得这个可怜,让人听了受不得。得,掌爷赏脸,小可今日可要做东请一顿,给两位好好滋补滋补身子才行。”

    曾仕权笑道:“哟,要您破费,这合适吗。”

    李逸臣笑道:“你看,还是三爷大方!这回不用给你省酒钱了。”三人大笑。查鸡架见气氛大好,喜出望外,忙不迭地召唤姑娘们来伺候。另有几个龟奴才敢过来抬胡老大和王文池,撤换破损的桌椅陈设。李逸臣道:“刚才我和曾公正要上楼,就听头顶上喊声一片,这俩人正好抢身下来,料非善类,仓急之间便出手了,弄得狼籍,冲了开张的喜气呀。”

    徐三公子摆手道:“您这是哪的话,这俩无赖捣乱半天,我也是正要抓他们呢。”李逸臣道:“这二人身具武功,恐非寻常无赖,潜在京中,更不知意欲何为,我的人都在楼下,不如让他们替公子爷料理如何?”徐三公子略一犹豫,点头道:“也好,那就有劳李大人了。”摆手唤了龟奴,吩咐将胡王二人抬至楼下交办。此时新的桌椅换好,地板抹净,在查鸡架的安抚下众富豪们也都稳定心神,开始各寻座位,姑娘们整理了衣衫,穿插往来,前前后后的张罗相让。

    徐三公子舒了口气:“今儿个颜香馆开张,我可是请了不少的艺人,各有绝活儿,因为这点破事,大戏都耽误了,两位来得好,且先落座喝杯茶暖暖身子,咱们一起热闹热闹吧。”曾李二人点头称好,查鸡架在前领位,徐三公子在后,陪同二人前行,所过之处豪绅退避,有着便服而来的官员,纷纷于侧拱手为礼,曾仕权只是微笑向前,偶尔点头相答,正行间忽觉一股冷森森感觉吹在身上,摧得寒毛微立,眼睛在四下人头间疾扫,正瞧见西侧一桌上有个肤色栗黑的青年盯着自己,目光中流露出难以遮掩的恨意与憎厌。

 第四章 门客

    常思豪正要移开目光,却见曾仕权脸上细皱成花,笑吟吟地朝这边踱了过来,遥遥拱手道:“哎哟,公烈兄!多日不见,一向可好啊?”

    高扬两掌按桌,缓缓撑起身来还了一礼:“哈哈!曾掌爷好。这大冷天的,掌爷不在厂里围炉听曲儿,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莫非也是来看那天下第一美人的吗?”邵方和常思豪也都相继跟着推凳离座。

    曾仕权嗤儿地一笑:“咳,公烈兄说笑了,我这人对音律虽没什么研究,但厂里那些犯人们唱的,跟外头这些姑娘们唱的哪个中听,在下还是分得出来的。至于水姑娘,我早见过了,说句煞风景的话儿,惊艳惊艳,看惯了也是平淡,人家长得再美,也换不到我这老脸上来不是?今儿个来,主要还是给三爷捧捧场面。没想到遇上您了,得,咱们这回可得好好聊会子。”说着回头道:“三爷,您也甭安排了,我跟高大剑客这儿拼一桌儿得了,他选这地儿好,看哪儿都敞亮。”说着话扯凳坐在高扬身边,抄起茶壶来向碗内便斟,口中道:“来来来,喝茶,喝茶。”

    邵方见自己的位置被他占了,便绕过高扬,在常思豪右手边坐下,李逸臣也跟过来和高扬见了礼,坐在邵方身侧,如此一来,他与曾仕权一左一右,似有意似无意地将三人夹在了中间。

    以往传说中的东厂人物,如今近坐咫尺,谈笑风声,令常思豪大感不适,然而虽心有憎恶,亦知不可妄动,一时内心思潮翻滚,身上不由自主发紧,掌心丝丝渗出些汗来。

    徐三公子巴不得脱离开这俩人,笑道:“也好。查管事,你在这桌陪陪几位,万不可怠慢了。”查鸡架待要答言,高扬先道:“哎,不必不必,这前前后后的都得查管事忙活,怎好占用他的身子呢?嗯……这么着,我看您身边这三位先生倒是生面孔,这桌宽大也坐得下,不如留下陪我们聊聊天,相互间有个认识,将来办事也方便。”

    “这个……”徐三公子面带犹豫,目光询向身侧紫衣文士,那人微微一笑:“今日开张事多,公子大可去忙别的,只要这几位嘉宾不弃,便由我等相陪就是。”徐三公子瞧瞧高扬,又看看曾仕权,口中道:“也好。”摆手唤查鸡架与众人作礼暂别,临走回看一眼,似乎颇不放心。

    三文士从容入座,江先生挨着曾仕权,朱先生靠着李逸臣,紫衣人居中,对面正好是夹在邵方和高扬中间的常思豪。三人各向身边对面的人点头示意,有女侍增添了杯碗,斟注香茗。

    满桌上八对眼睛相互瞧来望去,谁也不说话,一时间只听得到茶水流注之声。

    直到待女侍退下,桌上还是静悄悄的。曾仕权嗤儿地一笑,点点头,鼻中嗯、嗯轻轻哼了两声,身子向后仰去,稳当当靠在椅背上,饶有兴味地环视了一圈,口中碎碎念叨:“嘿嘿,咱家于厂中办事多年,朝野内外、江湖上下,识人也算颇广,一桌上坐满八人,居然有一半让我道不出名姓,此般光景,说起来真不常见哩。”一边说,一边十指交叉在颌前抵弄,搓摩着上面几枚或镶红或嵌绿的戒指。

    江先生朗朗一笑:“掌爷您身为东厂四大档头之一,辅佐郭督公打理厂务,声威远震,天下知名。李大人是皇上身边的人物,权重位高,官居三品,与两位交往的人和朋友,或是部卫官员、或是名流显贵,您若是识得的我们这些市井闲丁,岂不成了笑话了吗?”

    锦衣卫有内外之别,一部分主要在大内随侍皇上左右,另有一部分归东厂指挥、在外侦缉办案,俗称内卫外卫。李逸臣的锦衣卫同知一衔本是从三品,并非正职,而且长年拨在东厂差调,属于外卫,少有机会陪伴皇帝左右。锦衣卫初设时原本权势极大,却随着东厂逐渐的强盛而渐衰,几乎要沦为其附庸,到如今就连他顶头上司朱希忠,堂堂的正三品指挥使见了郭书荣华,都要毕恭毕敬,早不复昔日风光。此刻江先生这几句话字句虽不多,于他耳中听来却大是受用,脸上登时笑容毕露,大觉开心。

    曾仕权笑道:“哈哈哈哈,笑话是好东西,我可喜欢听得紧哩,要说徐三爷也是京中巨少,身边门客若都是些市井闲丁,这笑话可不就更大了么?”

    江先生面含笑意,却不再言语,自端起杯来啜茶,仿佛徐三公子的脸面和别人如何看待自己这些事情,相争无益,他半分也不挂在心上。

    此时那紫衣人抬起手来,向高扬这边虚略一揖,开口道:“烈公乃百剑盟心膂要员,玄部得力干将,童总长之股肱,世出名门,光照四海,剑逸风流。邵大侠丹阳人氏,坐镇倚书楼,侠名广播,誉满京华。常义士少年英雄,救万姓于危城,破鞑靼于荒野,义烈侠勇,天下扬颂。在下素闻三位行事磊落,未曾负丈夫二字,今日缘聚于此,真乃大幸。”

    高扬一笑:“高某耍耍拳脚,舞舞剑倒是常事,自娱而已,风流是不敢当啊,什么出于名门,干将股肱的,阁下更是捧得太过了。我盟一个研究剑道的小学社,哪有那许多讲究?”

    紫衣人微笑道:“在下言中所述名门,岂是指的门派?令尊高尚德与昔年光禄寺少卿高尚贤乃是同宗,前文渊阁大学士高拱论起来,还是你的族兄。虽然年初他棋错一招,被迫致仕,但内阁中本就波涛汹涌,奇峰迭出,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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