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一下内心的虚荣。一见面满口谀词腐调,少有敢于见疑问难之辈,这等人物,最为爹爹厌烦。他闲时常说,圣人未必真圣,贤人多有不肖,尧何人也?舜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人要敢于藐视,敢于怀疑,才能无限度地向正确接近。他这人呀,就是有挨批的瘾,你当面指责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呢!”郑盟主大笑,也好言慰抚,常思豪见他如此,心中更感不是滋味。再拜谢了。
两人复归于坐,郑盟主知道他还有个心结未曾打开,便道:“贤侄痛恨东厂一些人的作为,其实我又何尝不如是。然而他们的后台根基是中官,也就是太监,这些人整日服侍皇上左右,有时奏折上写得句句金石,字字泣血,还不如他们轻描淡写地在皇上身边吹两句边风。我盟一则有着自己的构想要实现,一则又身处京师重地,与他们打交道是避免不了的,而且就算将来在内阁中物色到合适的人选,能将这几条方略推行实施,中间依然少不了中官太监的帮助、各阶层官员的支持。水至清则无鱼,官场之中清如水明如镜的人有几个?人皆有私,有私就有弊,这也是避免不了的。能交一友,不树一敌。关系上只要能维持的还是要尽量维持。既然要做大事,就要忍小忿以养全锋,不能一味把目光放低,纠缠于别人身上的毛病等等细枝末节。”
常思豪听他说这话的同时不住点头,然而联想到内阁、六部、言官、东厂……等等等等一直以来的所见所闻,心下忖道:“每一群势力都有相应的派系,每一派系都有自己的人脉网络、共同利益和目标。这些个或虚伪,或奸狡,或无能,或冷酷的人,干着贪污、受贿、枉法、专权的事,而百剑盟却能与之安然相处,打成一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政治?要做大事,就要牺牲一些做人的准则?那样又有什么是非可言,道义可讲?”
郑盟主瞧出了他的心思,笑道:“贤侄一时想不通此节,倒也无碍,日后多多参研剑学,便可渐渐明白。”
常思豪听他忽然由政治转说到武功上,大觉突兀:“剑学与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大有关联。”
郑盟主笑道:“达摩在少林留下拳术传承,世人多以为其意在强僧护寺之用,其实这是他给后人参禅悟道留下的方便法门,因他晓得体悟比心悟容易的道理。初学武者多自拳术起,由形入意,自外而内,日久功深,可使身体强健。体健则心灵,心灵则易悟,见鸟平翼反升,明其借气之妙,见蛇腹地疾行,晓其蜿蜒之功,此灵犀一现,拳术已达顶点,就可学剑了。剑学讲轻灵绵巧,水软银柔,久习可脱重祛滞,改变心性。我盟剑家能以剑澄心,心剑通明,登达天下武学之上乘妙境,便是据此‘体悟’之道。有了这般境界和灵性,用来处理凡务俗事,自是看得透澈,解得明白。比如咱们刚才说的事情,只要参透了剑学中‘圆缠走化,舍已从人’的道理,就会懂得如何平和地看待一切,不会再有过多的负担。”
——舍己从人!
常思豪听到这四字,蓦地想起黄河边与宝福老人用木柴对剑之事,登时想到:“舍己从人乃是以退为进,以让代攻,郑盟主虽看似在‘从人’,实则是在‘用人’。面对这样一个腐化的官场,纷乱的朝廷,强硬与对抗,于事无济,小处的牺牲正是巧妙的周旋,最终能转化为全面的胜势,笑到最后的还不是他?”
想到这里,思绪不由得更加纷杂起来:人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偏偏这世上的君子,确也真没见着几个能办成大事的。真正办事的人,都得紧扣实际,不惧毁誉,不屑虚名。甚至为达目的要不择手段,话是说着难听,可他这番剑家宏愿如果真能得偿,天下间不知有多少百姓受益,之前做的事情中,只要大节无亏,不算过分,又有什么不可以接受的呢?廖孤石曾说盟中尽是狼子野心、下流无耻之人,多半是眼中见不得肮脏,又不屑沟通,没能明白郑盟主的苦心。
荆零雨心中另有别事,哪听得进他们说的这些,见缝插针道:“什么国家大事,剑学道理,我一个出家人,可没兴趣听了,郑伯伯,我只问你,对我表哥的事如何看法?”
小晴一笑:“你这出家人对国事没兴趣,却对自己的表哥有兴趣,倒也奇怪。”荆零雨回眼向她微嗔,转过来嘟着嘴继续道:“似乎在你心里,也认定了修剑堂笔录是我哥哥盗的,是不是?”郑盟主道:“你不必急,此事我自有分教。”荆零雨皱眉道:“我怎能不急?申二哥死了,笔录丢了,我哥哥身上背了两个黑锅,江湖上没个容身之所,每日里东躲西藏,这日子是好过的么?”常思豪也道:“小侄见过廖公子出手,由剑知心,他虽然性情很孤,却急公好义,应是面冷心热之人,想必不会做出非仁之事,望盟主详察。”
郑盟主默然良久,叹了一声,道:“不必你们分说,我也早就知道,杀申远期的确实另有其人,修剑堂笔录也不是他盗的。”
荆零雨惊声而起:“什么!”
第十八部
第一章 喝粥
郑盟主伸掌虚按,示意她坐下。道:“小雨,你心中一定奇怪,为什么我明知道这些不是他做的,却仍派人追捕你们,是不是?”荆零雨打了个愣神,立刻反应过来,缓缓坐了下去:“你是要稳住真正的小偷和凶手,以便待其露出马脚,好掌握切实的证据?”郑盟主垂目示承:“剑祭之夜来客虽多,但修剑堂笔录收得隐秘,岂是外人能盗得?必是内奸所为。以孤石这孩子的性情,不会干这事,但是现在替他白冤,未免打草惊蛇。至于申远期的死因,我已秘密查验过,他身上虽有许多剑伤出自莺怨毒,但致命伤却在胸口,那一处剑伤仅割破皮肉,但伤口内,另有一十字星形伤口,深贯入心,显然并非孤石所为。”
常思豪的心像被什么拨了一下,急问:“那伤口周围,可有毒物?”郑盟主道:“有,寻常毒物伤人后皮肤多半溃烂有血,而此伤口处皮肤发黑发干,显是一种异毒所致,贤侄如此讶异,莫非知其端的来由?”常思豪略微犹豫,遂将秦府内雨夜验尸以及假袁凉宇之事讲述一遍。
郑盟主听得此事与东厂有关,已明白他方才显得犹豫是想到了自己与冯保的交情,然而终将事实说出,显然与自己已无隔心之念,亦露出些许欣容,继而陷入了思索。
“我想起来了!”
荆零雨道:“那日咱们在武则天庙里,假袁凉宇被你一撞击飞,就势逃遁,咱们和彭鲲九、方成义他们说着话儿,隔不多久,便听林中急哨,必是申二哥被我表哥点了穴道后不能行动,被假袁凉宇瞧见便要加害,他手足不能动,只好撮唇为哨呼救,那时表哥弃了申二哥正四处寻我,听他呼救也只当是招呼同伴解穴,断料不到有人杀他,不会返身回去,而方成义他们又未及赶到,他这才被害。”
小晴道:“也有可能是他呼哨召人,才引了那假袁凉宇过去,刚才常大哥不是说过,当时前后有两次呼哨声起么?”
常思豪道:“那些倒也无关紧要,只是这假袁凉宇乃东厂之人,他会杀申远期,那倒令人有些费解了。”
荆零雨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摇摇头道:“两棵树种得近些,主干碰不着,根系枝叶难免勾挂抵触,东厂与我盟表面井河不犯多有往来,私底下暗流激撞也是少不了的,和这帮人的交往,便是铁拐李把眼挤,你糊弄我,我也糊弄你。他们的人横行惯了,前次游说我盟动用江湖力量对付聚豪阁,被郑伯伯拒绝后虽不敢造次,但薄了面子,心里种下仇隙在所难免。明的不来,来暗的,那时申二哥被点倒在地无力反抗,周遭无人,那厮又不是善男信女,有机会占便宜还会放过么?何况那时他在你一撞下受伤不轻,心头怒火正盛,没处发泄,申二哥赶上怎能不大倒其霉?”
小晴道:“姐姐轻看他了,换了一般人盛怒之下,手中有长索,定是一索甩去,可是这人却想得到换用短刺在旧伤中下手,显然怒而不乱,大有心机,多半平常便总琢磨着挑动事端,一出手就想到栽赃嫁祸上去。”
经她一说,三人均觉有理。郑盟主道:“凶手盗用袁凉宇的兵器能运用自如,能以一敌三,力毙文正因严汝直,令陈二总管身受重伤,若非是精通各种兵刃用法的高手,便是平日便擅用软兵之人。据咱们现有的资料来看,东厂红龙系统中四大档头之下,好手虽然不少,这般人物却无一个。看来今次东厂多半是动用了鬼雾系统的人。”小晴表情讶异:“鬼雾?东厂竟动用这一系的人出来搅事,对聚豪阁可算相当重视。”荆零雨道:“长孙笑迟招摇过度,活该倒霉,谁去管他!郑伯伯,你这计使来倒不打紧,我表哥却惨了。瞧这样子,似乎现在也没查出个眉目,难道一日抓不到贼人,这盗笔录的罪名就一直让他背下去不成?笔录在他身上的事一传开,江湖上谁不眼红?一个个如扑食恶狗,蚁聚蜂拥,再强的人又能撑上多久?”
郑盟主闲闲地托起滚雪杯来,笑道:“我盟又无门户之见,只要资质合宜均可试剑入盟参学上乘剑术。修剑堂笔录的部分内容在盟中上层已然公开不少,只是内中果道七轮心法的部分不够完善,修习起来十分凶险,所以才限制外传,只择人由几位大剑护法提携,一步步往上带。百剑盟既然开了这扇大门,学者自可光明正大地来,我盟皆一视同仁,不会偏蔽有差。以你表哥的功力,连七音云水阵和五行囚龙阵都困不住,江湖上还有几个能拿得下?而想出手劫夺之人并非善类,但有死伤也是自取咎由。孤石困于魔境难以自拔,在外面散散心,也没什么坏处,若得机缘可以突破心茧,岂不更好?”
常思豪心想:“申远期和苍水澜带人捉廖孤石的时候,都是出了死手,可见郑盟主这份心机并没透露给底下的人,他为了稳住和查出真正的盗贼,居然肯豁出盟众的性命,未免有些过分。”转念又想:“江湖人心诡诈,那贼既能在百剑盟内部潜伏,心思更不知有多细密,郑盟主不做足十分样子,定也会让人瞧出是假的,这便是两害取轻,丈夫从权了。”饶是想通,仍有些不是滋味。
荆零雨也琢磨着方才这番话的意味,明白盟主既知根底,便有保障,看起来在郑盟主这儿对表哥还颇有些另眼相看的感觉,似乎有意利用此事对他加以历练,心中顿时宽慰不少,却仍嘟嘴道:“反正除了不出事,出事我便来找你。”郑盟主大笑。
几人喝茶聊天,少顷雪止,郑盟主令荆零雨到后院去见父亲,荆零雨害怕责罚,死活不肯,郑盟主便让小晴将沈初喃和于雪冰唤来,相嘱一番,陪她同去了。常思豪碍天色已晚,见这厢已然无事,便欲起身告辞,郑盟主忙道:“到这儿就是到了家了,岂有到外面住的道理?贤侄若不嫌舍下寒酸,就且住下,咱二人联床夜话,看雪聊天,好好唠上一唠!”常思豪见他如此热情,也便答允。
郑盟主拉着他的手来到东屋内室,上了暖炕,摆上小方桌,吩咐小晴准备。不多时一盘酱牛肉、两碗小米粥、一壶热酒、一碟咸菜送上桌来。郑盟主执筷笑道:“仓促间不及准备,又值夜黑,无处采买菜蔬,这都是我家中常吃的东西,贤侄可别嫌粗砺才好。”
常思豪原是连草根树皮都吃惯的人,岂会在乎这些?道:“盟主客气。如此有酒有饭有肉吃,怎算得粗砺?”说着夹肉大嚼,又托起碗来,缩着颈子在边上转圈唏溜溜啜了口粥。
小米粥在暖灯下耀眼金黄,散发着热气和米香,吃到嘴里更有一股淡淡的甜味,他自到秦家,饮食尽是山珍海味,今日一尝到这小米粥,一股熟悉的感觉顿将全身暖遍,家乡的味道漾在心头,一时感慨万千。
小晴见他啜粥出声,哧地一笑。常思豪脸上微红:“我喝粥便是这个习惯。”小晴道:“我不是笑你,你瞧——”纤指领去,只见这时郑盟主也端起碗来,吹着热气,转圈唏溜溜喝了一口,美美咽下。小晴笑道:“我乐的便是这个,爹爹平常喝粥的样子,和你一模一样。”郑盟主一副十分满足的表情:“大冬天里头,能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没有比这个更美的啦!”小晴掩着嘴儿向常思豪挤眼:“他喝箩卜汤时也常这么说。”三人相视而笑。
不一时酒食俱尽,又由小晴往下收拾碗筷,常思豪见这宅子中没个仆从下人,总是她一个小孩子忙来忙去伺候,甚觉过意不去,郑盟主瞧了出来,道:“拙荆早逝,我图个清净,便将仆人辞退了,带着小晴过日子。八岁生日那天,这孩子吃过了我煮的长命面,忽然脸上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对我说:‘爹爹,我长大了,以后做饭洗衣这些事儿都让我来吧。’我听了心里好生感慨,但也没太在意,只道是小孩子说着玩的,哪想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果然做好了早餐等我,而且这之后,家务也由她全包了,两年多来,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唉,没娘的孩子懂事早,我这个当爹的,也不知是从哪修来的福分。”
小晴送出了碗筷,回身进来撤桌正听见这话,脸上一红:“哼,我可不是心疼你,只因你煮的东西太难吃。”郑盟主捋了捋颌下的山字短须,笑吟吟地道:“恐怕未必,不过偶尔做菜忘了放盐,也是有的。”小晴扑哧一笑,转身而出。郑盟主在炕上扭身探颈招呼:“天凉,烧些热水刷碗!别又仗着你那点内功硬抗,受了寒!”小晴在外屋应道:“知道啦!又来假关心,只在嘴上说,却不动手帮我。”郑盟主哈哈一笑:“从小多做些家务,将来婆家好找!”小晴笑啐了一口:“谁要嫁人?长大了我也要跟小雨姐一样,去当尼姑!”
常思豪听她父女对话有趣,摇头莞尔之余,又一阵呆愣凝神。郑盟主问:“贤侄,你在想什么?”常思豪回过神来,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在想,你这个百剑盟主,好像不是真的。”
“哦?”郑盟主表情里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