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香肉
烈日当空,无云无翳,田地爆裂如鳞甲,一派焦干景象。
苗禾一株株悚立地下,枯秸瘪叶于风中簌簌而抖,黑鸦群结而来,越过残破的土城墙,盘旋于空,俯视搜寻着死倒腐尸。
百十饥众散于街巷墙角荫凉之处,蹲倚坐立,潦困不堪,或长声叹息,或闭目等死,更有仰天祈望者,一双眼目早被灼盲了,一对干黑瘦瘪的眶凹里装满黄沙,情状可怖,亦不知是生是死。
一黑瘦少年走到井边,将水斗放下,感觉到底,便晃动绳索,觉得有些挂碍,料是有水,大喜过望,急忙摇动辘把,井绳吱嘎作响,打上来的却是半斗黄沙。
少年拨弄着沙土,挑些中间颜色较深稍觉湿润的放在嘴里,细细咂摸,黑瘦的面上,露出愉悦的欢容。
忽地雷声滚动,隆隆作响,众饥民都倏然瞪大了双目,望向天空,有力气者更是扶墙站起,心口跳得嘭嘭直响,久已干涸的泪水洇到眶边,都忘了抹擦舔食。
然而天空依然响晴炙热,不见云丝,哪有半点雨象?
正疑惑间,只见土城外黄尘大起,疾卷而来,尘暴中啼啸咆号,隐见骏影雄驰,声势慑人!
诸人未明所以,马队已然冲过没有城门的墙洞,马上兵士虽盔甲蒙尘,却面容整肃,无半丝倦意,为首一统领人物冲上几近倒倾的土墙坡,勒马扫视四方,目光炯炯,雄峙威仪,使人不敢正视。
统领朗声道:“不必再通晓传喻,立刻动手!”
兵众轰然响应,策马驱驰,散向八方,破民宅而入,捉捕精壮,搜取食粮,一时间哭嚎四起,声震于天。
那黑瘦少年不及逃窜,厕身饥民之内,探头观看。过不多时,军士纷纷回报,所聚之粮甚少,精壮也未抓满百人,纵这百人之中,也多面带羸饥,身薄骨瘦。一小旗禀道:“大人,土城已穷,所获者与佥事大人要求相距甚远,城角巷边却还有些饥民,若予饱食恢复精气,想来筑城垒石尚能胜任。”
统领侧目远望,只见那些饥众面容凄苦,疲弱不堪,兵士大举捕人,而他们连逃都逃不动了,此等人物何能用之?然而回首再望捉来那些“精壮”,不由轻叹一声,道:“把那些饥民也带上吧!”
小旗应而往之,不多时携众回报:“大人,那些饥民中少数能走,均已带来。另一些身不能动,若要强带,恐反成拖累。”
统领点头会意,此时城中捉来之人皆由兵士押着排列成方,聚于城门之前,统领略一扫视,高声道:“众人听着!今番贼犯境,程大人镇守边城,军士无不奋勇,效以死命,所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今召尔等垒石担土,助守城池。为国建功,正适时也!如有逃窜者,立斩不赦!”
诸民夫面容愁苦,无奈刀剑加身,莫敢不从,饶那统领这番话如何掷地有声,也不上心。小旗见状高声道:“军中有的是供应,平酒方肉,先到者赏!”近年连遭大旱,颗粒无收,糠菜尚且难见,诸人一听有酒肉可食,立时精神百倍,欢声雷动,统领大喜,指挥马队引民夫出城。那些墙边屋角饿倒的饥民听有肉吃,都挣扎着爬起来,有的刚努力撑撑身子,竟忽地僵直摔倒,就此死去。厕身于饥民中那黑瘦少年闻之眼珠转动,略一权衡,“呸”地吐出咂摸良久的沙子,跑将出来,就欲跟进钻入民夫队伍之中,忽觉颈中一紧,再不能动,原来是一骑兵用马鞭卷住了他的脖子。
那骑兵骂道:“小崽子!滚开!”手腕一甩,将那少年甩了一溜螺旋,爬起来已是天旋地转,脖子上掉了一层皮。他摸着脖子咳喘吸气,对那骑兵怒目而视。
统领挥退骑兵,向那少年问道:“你多大了?”
少年回答:“小人常思豪,今年十六!”
统领看他骨架窄小,瘦弱不堪,知其虚报扯谎,也不说破,笑道:“小娃子,你也要为国效命么?”
那少年挺直了胸,嘶声道:“我饿!”
黄沙纷起,蔽日遮天,由骑兵和饥民组成的队伍于这边陲古道上艰难前行,一些饥民本是靠着一时兴奋支撑,走不许久,便一头扎倒在地,再也无法起来。
常思豪揣袖缩颈,眯眼以防沙土,不时瞟一眼骑兵马背腰间挂着的水袋,抿抿嘴唇,不觉间神志渐渐模糊,耳鼓中一时风啸马嘶鼓胀欲裂,一时又如陷空谷静寂无声。
不知走了多久,风已息,沙已默。城的轮廓遥遥在望,此刻它横踞于山口,如憩狮般静默地享受着最后的夕阳。
马队入城,饥民们重又兴奋起来,因为他们都嗅到城内的硝烟中混杂着的一股诱人肉香。
统领从骑兵中寻着那小旗,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旗道:“禀大人,小人郑元。”
统领道:“你很聪明,我升你为总旗,这些饥民急需饮食,你带他们先开饭去罢!”
小旗手下十人,而总旗却统辖五十人,非因战功而提升,虽仅一级,已足使人欣喜。
郑元叩头:“多谢大人!”
统领微笑,策马而去。
郑元起身,引着一众民夫向西而行,跨过拆散的民居,来到靠城墙边一处稍显宽阔的所在,吆喝着火头军分发碗筷,众人各领了一副,排成队伍,等着领食。
不多时伙夫们将几口大锅抬到,揭开锅盖,香气扑鼻,众人扯眼望去,只见一锅锅肉汤咕嘟嘟冒着气泡,表面一层浮油飘来晃去,于夕阳余辉下闪着耀眼金芒,还有一口锅中,盛着满登登浮悠悠一大锅炖猪血,黑红闪亮,简直将人馋杀!
人们颤抖着双手,强抑内心激动,依队伍缓缓前行,伙夫手执一勺,过来一人,便在锅中舀上一大勺肉倒在他碗中,之后再添半勺猪血。那肉舀将出来,挂满油花,在勺中颤颤巍巍,热气腾腾,以致那些饥民看得发呆发愣,至将碗捧在手中,闻着诱人香气,竟觉不像是真的。有人手足颤抖,无法夹取自食,便丢了筷子,不顾烫热,直把手伸进碗里抓肉来吃,手指嘴唇烫得发红起泡,竟不自知。更有人含了一块肉在嘴里,竟忘记如何嚼法,跌坐于地,手抓胸膛,两眼只一味流泪,双足拼命蹬踏,费尽力气,却哭不出半点声来。
常思豪也领了一碗,他寻了只残破车轮倚靠坐下,将肉捞起猛吞了几块,再舍不得吃,吹着热气啜起肉汤。
这时城头上下来一队人,也是民夫装束,满身泥土,汗臭薰人,一见这些人占了先,立时吼骂起来,一人带头嚷道:“你们新到乍来,取碗便吃,我等在城上劳碌一天,反要落后,是何道理?”说着便要上前夺碗。
郑元斥道:“你是什么人,也敢说这等话!莫忘了你们刚来之时,是什么模样!”那人怏怏而退,郑元见众人仍面带不平,振声续道:“大家携力同心,共御番贼,食禄之事,绝无厚此薄彼。新众久饥,须有汤肉果腹,才有气力,军中食物充裕,你等稍待片刻,亦不妨事,何必抢来争先?”众人听了,面惭称是,唯唯退在一边。这边新来的民夫吃这一吓,都急急地吞咽,一片呛咳之声,引得郑元摇头叹息。
“郑旗!”一老军远远向郑元招手。
郑元闻听呼喊,侧头望去,原是伙夫头领徐老军。郑元身侧一兵士笑道:“老徐,我家郑旗升了总旗,如今你要改个称呼了哩!”
徐老军走到近前,拱手笑道:“郑总旗,恭喜恭喜!”
郑元一笑,道:“怎么,又来找我要人帮手?”
徐老军苦脸道:“前几拨征来民夫,都上城劳作,我这厨下就更忙不开了,今天无论如何,你也得给我安排两个!”
郑元皱皱眉头道:“千户有命,番贼狡计多端,且攻城甚紧,凡能上城者都须上城守御,你那几个老军虽苦累些,毕竟还忙得开,我看就……”
徐老军道:“上命我岂不知?若非实不可解,我老徐也不会开这个口!”那边几个伙夫老军听了也附合着发起牢骚。
伙夫人手不足,用餐时间经常拖后,军士早有怨心,只是大敌在外,大家都忍耐容让,心照不宣。郑元颇觉为难,犹豫着扫望众民夫,想寻一个老迈羸弱的,却一眼瞧见常思豪,立刻招手让他过来,扶着肩膀,对老徐说道:“孩子手脚灵活,帮厨打打下手,应是绰绰有余,将他领去,上面知道了,想也不会怪罪,你看如何?”
徐老军打量常思豪一番,眉头早皱,察看郑元脸色,暗忖无甚转机,拍拍常思豪肩头,叹气道:“倒了大霉!小鬼便小鬼吧!不知是要他帮忙,还是要我照顾他哩!”
第二章 谁的肉
常思豪由徐老军领着,来到伙房,这伙房原是三间民居,已拆了顶,梁木椽子砖头都被运至城墙上备战,剩下四面少半截墙壁,尚稍能拢些风。
徐老军指着一灶台谓常思豪道:“你给这灶续火,火莫太大,也莫太小,让它保持着热度就行。”常思豪喝过了肉汤,精神振奋,干脆地应了声,便蹲下待弄灶火。徐老军侧头瞧着,点了点头,问:“小子,你叫什么?”常思豪答了,徐老军嗯了一声,道:“我姓徐,以后你就管我叫……”常思豪接口道:“徐公。”徐老军自嘲般一哂道:“咱又不是大将军大元帅,怎可称个‘公’字,你可不敢这样乱叫,只跟大家一样,也叫我徐老军吧!”常思豪道:“我一个小孩子跟别人一样称呼,岂不乱了辈份?您的年纪,跟我公公相仿,不如我管您叫阿公吧!”
一句话勾得徐老军一阵心酸,想自己年少时发愤读书,文名闻于乡里,本想将来有一日能考取个功名,没料到却被强召入伍,随军征战几十载,如今已是一把年纪,两鬓带霜,莫说有个子嗣,连个妻子都不曾娶得,又遥想少小离家,老母送别情景,依依不舍,痛断肝肠。一别数十载无音无讯,时值今日,更不知她骨荒何处,魂奔哪丘了!
神思一转,泪洒一襟。徐老军回过神来,擦拭泪痕,长长叹了口气。
常思豪侧头回望,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赔不是,徐老军摆了摆手道:“没有关系,你叫我阿公,我很是欢喜,怎会怪你呢?”
隔了良久,似是心境已有平复,此时灶火见弱,常思豪从身边抄过儿臂粗一根木柴,双手撅了两撅,折成三段,添入灶中,竟如折一根竹签般轻松写意。徐老军心中惊叹:“这孩子好强的手劲!”问道:“看你手脚,该是个穷苦家孩子,你爹是做什么的?”
常思豪:“我有俩爹,阿公你问哪一个?”
徐老军:“你娘难道是一女二夫么?唉……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实也不足为怪!”
常思豪:“不是的。我家世代务农,我小的时候,城中来了兵士抓人,将我爹也抓了去,就再也没回来,我娘过了两年病死了,我和妹妹小花便同公公一起生活。后来家里过不下去,公公就把我卖给了杀猪的张屠户,他没有儿子,就拿我当儿子养着,我也管他叫爹。”
“原来如此。”徐老军道:“这么说,你还有个妹妹,跟着你公公一起过?”
常思豪垂了头,道:“我妹死了,在公公将我卖掉之前,她就死了。”
徐老军面色凝重了些:“饿死的?”
“……嗯。”常思豪咬紧了下唇,眼眸中有淡淡光芒闪烁。徐老军阅人多矣,看这孩子眼神中颇有些伤感,又似言不由衷,心中纳闷,却不作声。
忽然锅中咕咕作响,锅盖掀了两掀。“火大了。”徐老军说。
“是,是。”常思豪赶忙将柴草撤了些,问道:“这锅炖的也是肉么?应该好了。”
徐老军微微一笑:“不,这锅是油。”
“油?”常思豪望了他,眼神在询问。
徐老军道:“这是备用的,晚上番贼若来爬城偷袭,咱们就把这锅端了,当头给他们浇下去!”
天色渐黑,轮值兵士吃罢战饭上城,城头上守备的兵士下来歇息用饭,伙夫们倒比方才忙碌多了。常思豪除了看住这灶的火,也趁间隙提水拿碗,忙来跑去,其它几个老军看这孩子手脚勤快,也都不再发牢骚,各自埋首干活。
与常思豪同来的那帮饥民吃罢了饭,便被兵士赶起来,拆民居,集砖石,运往城头。此时明月已升,夜色清亮,各处一支支火把渐渐燃起,兵士们有的在篝火旁取暖说话,有的怀抱刀戈相倚而眠。
常思豪与众老军收拾完碗筷炊具,月已近至中天,徐老军道:“今夜好月,看来番兵不会来偷城,可以睡个好觉了!”回首看常思豪已是困倦不堪,指着茅草堆道:“我来续火守夜,你躺在这里睡吧。”
常思豪揉揉眼睛:“阿公,你年纪大,一定累了,你先睡吧,我来看火。”
徐老军淡淡一笑,道:“少年人爱困,你睡吧,阿公没关系的。”
看着常思豪在那草堆中蜷身睡下,徐老军坐在灶边,望定了吞吐不定的火光,心里默默地念着:“阿公……阿公……”两个字,叹了口气,仰头望那一轮好月,不觉间眼眶又湿了。
常思豪身体疲累,睡得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觉得有人捅着自己的身体,睁眼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军。常思豪揉揉眼睛望天,夜色浑沉,月已不知随云漂到何处去了。那老军道:“起来吧,开始干活了。”旁边徐老军骂道:“你把他叫起来干什么?他那么小,能干这个么?”那老军嘟嚷道:“好歹是个劳力,再说他早晚也得干。”
常思豪一骨碌身爬起,抖抖身上草沫,这才看到另几个老军也都醒了,他们年纪都已不轻,这一觉显然还未解过乏来,有的费力地活动着腰眼和肩膀,有的揉着老寒腿,呲牙咧嘴地忍着风湿痛。稍事整理,徐老军领着大伙抬着锅出了破屋奔后走,中途拉了一把常思豪,想说些什么,终于没有说出口。
几人绕过数处残垣断壁,来到一个大院外,开门进去,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常思豪料是屠宰场,他自小与屠户生活,也便不惧了。搭眼瞧去,只见院中央白乎乎地一大垛东西,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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