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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上,我也许是死得很傻,但没有后悔,我真正的人生是在死后才开始的。跟阴阳道打交道,遇到李判官、总司刑,遇到你,重返人间,遇到奚刀和落下石,知道很多我本来永远也不可能知道的事情。」
「君上,我活了这一段,得到的比别人过了一生都还要多得多。」季腾认真地说:「无论哪种经历和情感,我所得到的,已经让我比别人多活了无数个轮回。」
季腾回身握紧刑修的双手,直视着他:「我是说要去沉堂,但是,我不一定非要抵达不可。你陪我走了一段,我就已经非常满意,非常幸福。就算我在半途离开了,最后走到沉堂的人只是你一个,我也希望你不要以为我会痛苦悔恨,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刑修明白,刑修当然明白。
但他只是没想到,在要被魂魄洗字之前,季腾脑子里的不是抱怨苦恼愤怒,而是自己。
「所以死亡或者魂魄洗字,我并不畏惧了。真的,我并不畏惧。君上,我畏惧的是,你无限漫长的时间,都要虚耗在为我痛苦之上,那样我绝对无法安心。」他顿了顿,然后说:「请你先忘记我,然后,某天你遇到一个人让你觉得熟悉,那可能是我的时候,你再记起我来吧,那么我也会记起你来。」
季腾笑着,最后说:「季腾何德何能,有幸与阴阳道之君携手同行,有幸为天地之理而魂魄洗字?此生无憾矣!」
刑修看着季腾,无法移开视线。
季腾,你只是一个凡人,甚至没有修仙的根骨,当我最初与你相遇,也只是当作有趣,而为什么,平凡如你,却在某个瞬间,能迸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
也许每个凡人,都能在某个契机下,无限靠近英雄的领域,只不过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未能等到这个契机,又或者错失而不自知。
我得以守护这样的种族,究竟是不幸,还是大幸?
但是,季腾,你笑着说会再记起我来,不,你还不明白,魂魄洗字后送你转世,你将永远也无法再记起我来了。
洗字是彻底的清洗,留下的,只是你的元魂。就算是我,也无法保留你的记忆和情感。
人的元魂就像是一幅绢画,从元魂形成开始,会记录上无数的笔触,这就是一生。就算转世,也只是在这一层绢画之上,再蒙上一层新的丝绢,所以有的时候,机缘巧合,有的人还记得前世的故事,甚至几世的经历,那是因为新的这一层破裂了,露出下面的画面。修行之人若到了一定程度,也可以自行参透绢丝之下的内容。这些都很正常。
但洗字不一样,那就像是把成形的绢丝全部抽离,清洗,把一切的痕迹都消除,然后重新织为绢画。
只有纯白的毫无痕迹的元魂,才能让阴阳道文正确脱离。
你势必忘了我,忘了一切,就算再回到我身边,也不是今天我所爱的你,而是像个陌生人一样。我们也许能像今天一样,再度踏上同样的旅程;也许,也许再也无法有所交集。
这是我害怕的事情。
我不怕你死,我怕这段记忆消失,我怕只有我自己记得,我怕我们之间经历的一切最后化为乌有,我怕你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人,不会再看我一眼。
季腾,你知道吗,你真可怕。
你真可怕,我一想到你再不记得了,我和你经历过的一切,从今以后,都只有我自己记得,就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持续炸裂开来。
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因为我注定要从这个世界的开始活到它的结束,那还很遥远。
但是,如果我可以死的话,季腾,我宁可现在就和你一起死掉。
我们一起湮灭,所有的记忆,世间再无第二个人知道,我们就这样一起走掉,不要轮回也不要再生。
那样,我已经无憾。
但是,有些人注定不能活,有些人注定不能死。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遗憾。
有多美丽,就有多遗憾,有多遗憾,就有多绚烂。这就是人间。这就是你存在的人间,也是我必须守护的人间。
然而这些话,我不再说给你听。
你只需要安心地离开,其他的一切,都交给我来承担就行了。
第八章
刑修从脸上抹去一切多余情感,含笑点头,慢慢地说:「好,我等你。」
沉堂终究还是抵达了,沉堂里除了刑修和季腾,唯一存在的就是跟随刑修一起到来的蜚。
它蹲坐在一边,把头放到季腾膝盖上,湿润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季腾从来也不知道蜚为什么那么喜欢自己,就像他从来也不知道刑修何以也如此看重自己一样。现在刑修也坐在他身旁,安静地听他聊着一些以往的事情。
季腾说着自己的过往,一些遗憾。最大的遗憾,就不用说了;其次的遗憾,比如从小就爱在山林里闲逛,很想成为猎人,但是身体还没有强壮到那种程度,只能游山玩水而已。
「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我会转世成为猎人?」他突然问。
刑修淡淡地笑着:「或许吧,谁知道呢。就算我让你转世去了猎户家里,你也不一定会成为猎人啊。」
季腾想了想,也释怀地笑了笑:「那倒也是,其实什么都好,到时候我自己也不一定还想成为猎人。」
刑修的表情稍微僵了一下,才说:「会的,你一定会的。」
季腾拍拍蜚的脑袋,蜚低低叫唤了几声,季腾不知所以地又拍它,刑修说:「它让你摸摸它的脖子。」
「你能听懂它说话?」季腾赶忙给蜚挠痒,蜚很舒服地在他膝盖上伸展了脖子。
「嗯。」刑修点点头。
季腾惊讶的看着他,半晌又说:「呃,你听得懂,应该也可能。」
「你听不懂,是因为你认为它们不会说话,觉得它们不应该有语言。你这样想,就掐灭了一切可能,也不可能再听到。」刑修缓缓道来。
能说话的何止是人,何止是兽类,又何止是生物,天地万物,都用它们的方式在说话,你脚下的石头,身边的树枝,甚至拂面而过的风,都在说话,你只是听不到。
当世间的情侣打情骂俏的时候,他们身上的衣衫,头上的冠带,发鬓的珠花,又何尝不在窃窃私语?
当你行走荒原观赏风景的时候,又怎么知道满地的砂石碎片,没有在观赏你。它们看着路过的你,就和你看着天上飞过的大雁,没有什么不同。
刑修叹了口气,突然也伸手摸了一下蜚的头顶,说:「它一直在跟我说话,只是你没有想到,所以也听不到。」
「它说了什么?」季腾忍不住问。
「很多。」刑修只是微笑了一下。
刑修若是不想说,季腾也不打算追问,弹了一下蜚的脑袋,继续他的话题了。
整个阴阳道,空无一人,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他们。没有别人打扰,没有血腥刑罚,安静祥和,好像洗字或者天地异变,都不存在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季腾改变了称呼,他不再叫君上,而是喊着他的名字,刑修。
在这个只有你我的世界里,哪里还存着神和人的差别,有谁还在乎其中的鸿沟?
遥远的距离,被一步拉近。
躺在沉堂的草地上,仰望用法术置换而来的天空,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凝视自己。
刑修,从未如此平稳幸福。
十七个时辰的幸福,远胜过千万年高居阴阳道顶点的荣耀。
然而却转瞬即逝。
他们终究还是回转了羽门。
这十七个时辰是刑修最美好的时光,而对总司刑来说,每一点滴都是煎熬。
他已经被悔恨击溃,他的魂魄被良知锁入罪孽的壳内,神识自我摧毁。眼前看到的总司刑,已经有如石头一般了无生命。只是他紧紧拥抱着李判官的双手,无论如何都不放开。
就算刑修在李判官额头轻轻一弹,李判官睁开了双眼,迟疑地从总司刑怀抱中挣扎出来,总司刑仍然维持着原来的姿态,拥抱着已经不存在的东西。
「李判官?」
季腾惊讶地看着李判官居然站起来了,他不是已经接近魂飞魄散了?
然后季腾立刻就明白了,刑修在作假!季腾下意识地掐了一把紧贴在身边的蜚,惹得它委屈地叫起来。
「李判官,你辛苦了。」刑修淡淡地说。
「若臣一点辛劳能减少总司刑的罪孽,臣不敢言苦。」李判官道。
季腾明白了,李判官或许被罪丝所侵,但可能并没有达到总司刑以为的水准。总司刑所见,多半是刑修所伪,就是要让总司刑后悔莫及。
现在看来,刑修完全达到了目的,总司刑的悔恨让他的魂魄凝固,若不是魂魄内还有阴阳道文的存在,恐怕已经自我毁灭。
「那总司刑?」季腾问了一句。
「他的悔恨,已经到了人所能及的最大程度,足以抵消一部分罪孽,魂魄洗字的功劳也能抵消部分,但是剩下的那部分,还是要他偿还。」刑修看着已经不可能听到他声音的总司刑,平静地宣判:「总司刑试图谋反未遂,但已经引发天地异变提前,罪孽深重,魂魄洗字之后,罚入世为兽。其兽者,无法觅食,为万物所欺所食所不齿,以偿还对万物所犯之罪。罪孽偿还完毕之前,不得入轮回。」
言罢,刑修又看向了李判官:「你误导季腾协助总司刑,罪丝所为非你自愿,不必追究。但你的魂魄为罪丝所伤,无法强行抽离,却是事实。唯一的办法,是将你一并元魂洗字,魂魄再入轮回,罪丝自然消亡,你,准备一下吧。」
李判官没说什么,大约他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情况。
刑修说是唯一的方法,那当然就是唯一的方法。他只迟疑片刻,突然跪倒在刑修的面前:「君上,臣可否恳求一事?」
「你可是要恳求转世主事?」
李判官点点头:「臣斗胆。」
刑修微微颌首,道:「你是此事的牺牲者,且对阴阳道有功在前。虽然你不记得,阴阳道不会忘记。我可以允许你选择转世。你想要出生在帝王之家,或是名门望族,又或者是书香门第,我都允许。又或你不想做人,想要为妖、为精怪,也可以,你选吧。」
李判官以头触地,半晌,才说:「臣不求转世为何物,臣只求转世到总司刑身边。」
此言一出,别说季腾,就连刑修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李判官没有抬起头,季腾和刑修都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传入耳中的声音虽然微微发抖,却异常坚决:「君上,臣自己的前世是怎么样不自知。但是,你要臣乔装即将魂飞魄散,来刺激总司刑——」
十七个时辰,总司刑一直在李判官耳边,说着对于然的思念,对李攀的愧疚,对阴阳道的失职,对他自己的憎恨。
说到最后,言语无法再表达的时候,总司刑的魂魄慢慢凝固,最后化为眼泪滴到他的脸上,直到神识消散自我全无。
李判官从未想过世上有人会如此待他,为了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原因,如此真心,如此不计得失,只是他错了方法,大错特错了。
「他走到这一步,要用生生世世来偿还,而臣何德何能,受他如此相待,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独自一人永世受苦。臣愿照料他生生世世,恳请君上成全。」
沉默片刻,刑修轻微地叹息了:「为何曾任总司刑者,都那么偏执。」
须臾之后,他点了点头。
李判官退了两步,整理衣冠,从容跪下,向刑修行了大礼。
洗魂取字,并不需要太久,总司刑和李判官的魂魄先后在刑修手中化为碎片,又再度聚合为纯白的魂魄。刑修叹了口气:「总司刑被罚为兽,你要一直照顾它,那么你便也转世为兽,与它比肩吧。」
(后世有记:西方有比肩兽焉,与邛邛岠虚比,为邛邛岠虚啮甘草,即有难,邛邛岠虚负而走,其名谓之蹶。──《尔雅》)
第九章
紧闭的羽门打开了。
一双纯净的魂魄飞了出去,按照刑修的言语,飞向了未知的地方,它们将不记得过往的一切,转世重来,生生世世,直到罪孽清偿。而原本充斥着整个房间的色彩,李判官和总司刑的记忆和情感,也随着羽门的打开而烟消云散。
羽门内,只剩下刑修手中光芒四射的阴阳道文,几乎完整,但还不完整。
刑修闭了闭眼,等到再次睁开的时候,他慢慢转头,看着季腾。
到时间了。
季腾知道,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了。
身为凡人,他很惶恐,魂魄洗字和阴阳道刑罚没有什么不同,会带来巨大的痛苦。
他不怕这种痛苦,他怕的是,若是忍不住惨叫呼痛,又或者是脸上出现了扭曲的表情
那只会带给刑修额外的痛苦。
要勇敢,季腾,要勇敢,他叮嘱自己。
他最后一次摸了摸蜚的头,蜚温热的舌头舔着他的手掌。
应该感谢刑修让蜚一起进入了羽门,蜚的存在,能让自己有更多的勇气。就算是为了保护蜚,也不能让天地异变发生。
刑修想要对季腾说些什么,但咽喉处却跟被烙铁钳住了一般,痛到极致,沉重不堪,根本无法开口说半个字。
他从来未有过身体不适。不可能有病痛,也没有什么法术咒怨能作用于原本就是虚无的混沌之上,然而此时却发生了。
身体内有种贯穿的剧痛,他就像快要倒塌的墙壁,上面飞速蔓延开无数疼痛的裂缝,摇摇欲坠。
他无法说话,无法动弹,沉默地看着季腾主动走过去,把他埋进自己的怀抱里,用力地拥抱。就如同那日刑修紧抱着他,在马皮的包裹中,保全他不被鬼皮虱撕咬一般。
刑修知道这是季腾在告诉他,他已经准备好了。
季腾已经目睹了两次魂魄洗字,明白刑修必定要跟他有身体的接触,法术才开始生效。
既然如此,那不如就拥抱吧,拥抱着等待消亡,也不错。而且,可以将脸埋在他的怀里,这样彼此都不用看见,对方脸上的痛苦。
阴阳道文无法等待太久,如果长时间既不补全又不寄魂,它就会自发地循着已经附着魂魄之上的文字,陆续进入季腾的体内,那只会给季腾带来额外的痛苦而已。
那就,开始吧。
复杂回圈的言咒从刑修嘴角流出,就如同泉水从山坳里淌出,河流在平原上奔腾一般自然,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世间依赖的阴阳道文,能规正一切的阴阳道文,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言咒,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从刑修口中吟诵而出的,是日月东升的天空,是夏日煦煦阳光,是冬季皑皑白雪,是绝不失约的季风。
他吟诵着北部冰原上的白狼,在酷寒中繁衍生息,吟诵着南方海岛外的渔民,渔网上亮晶晶的水珠,吟诵着高山草甸,柔软的冒着气泡的沼泽,吟诵着河谷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