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被病痛饥饿寒冷酷暑所困,这听上去倒是不错。」奚刀突然接过话头。
「以你的资质,应该快了。」刑修的眼神一瞬间很像嘲笑:「然后你可以自行判断,好与不好。」
季腾动了动,刑修却不放手,季腾只好说:「君上,我去给你拿个暖炉过来。」
「不用。你已经很温暖了。」托季腾体温的福,刑修的手已经温暖了许多,他将手拿出来,看了看,季腾连忙拉过毛皮的厚手套要给他载上,刑修却摇摇头,他只是把手放在眼前,等到被冻得再次发白的时候,带着喜悦的表情,塞回到季腾的衣袖,喃喃地说:「你这么温暖,我非常喜欢。」
你就不管我喜不喜欢么?季腾郁闷地想,努力去遗忘刑修那双再度冷冰冰的手。
刑修看着季腾,仔细看着他苦恼的表情,笑了:「别生气,我只是想多感觉一下。如果不能感觉到冷,如何能体验现在这么温暖的感受?那边那个人自恃聪明绝顶,我敢断言,他会走上薄情寡义的修道之路,总有一天会后悔自己所为。」
刑修的声音不小,似乎就是故意让奚刀听见,季腾战战兢兢看了奚刀一眼,他笑了笑,不以为意的样子。季腾赶忙岔开话:「所以说,冻伤对你倒是个稀罕的体验?」
落下石阴惨惨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不要拿别人的身体体验行不行啊?」
正在这个时候,水井传来匡匡匡的剧烈的声响,全部人都不再说话,仔细看去。此时,法阵累积的所有热气通过扩张,倒灌入水井,足以将井水全部烧开,此时水蒸气嗤嗤地从井口往外冒,然后在寒冷的空气中瞬间凝结成冰渣,落回井内,又被巨大的热力所蒸发,再度冲出井口,如此周而复始。
「是在干什么?」季腾觉得这一幕很是眼热。
「你还记得罪丝是如何成形的么?」刑修轻声问。
季腾点点头,记得钩星说过,每个进入绮罗玄黄的罪人,都会被喂一颗丝种,丝种入口即长,很快就封住嘴。然后把成千上万有类似罪状的罪人元魂纠结在一起,形成蛋状,放到来时的那座山上去,每隔一刻,地下就会喷出高热的沸水,蒸气顺流冲上山壁,罪人被沸水如此反复蒸煮的过程中,他们那想发也发不出的惨叫就被丝种吸收,成为丝的来源。那些惨叫代表着他们的罪孽,慢慢被抽丝而出,缠绕身体,形成茧的模样。
「罪丝是沸水和寒冷反复侵袭罪人,他们的惨叫所化,」刑修慢慢说来:「罪丝本能地畏惧交错的寒冷和酷热,阴阳相冲的话,必能将它暂时逼得隐匿。」
「可是,他们怎么知道的?」
「洞晦之目。」刑修说了个季腾不太明白的词:季腾露出疑惑的神色,刑修叹口气,解释说:「也就是异眼,啊,反正你都是不知道。奚刀天生异眼,可以循着魂魄追溯过往。他应该是从你的魂魄中得到的消息。啊,快开始了,我有兴趣的是,罪丝很难消亡,他们打算如何做。」
一刻之后,落下石把关着罪丝附身之人的笼子从水井里绞上来,然后很快退回到这边。
笼子里的人很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季腾坐在榻上,远远地都可以闻到那丹药浓郁的味道:「没有被刚刚的蒸气煮熟么?」
「数日以来持续给他淋丹药,就是为了现在保住他性命。」落下石说。
奚刀站到笼子跟前,口吻温和地呼唤:「唐棋,你可听得到我的声音?」
躺在地上的人动弹了一下,脸转向了这边。
那日带来恐怖的双眼,如今失去了鲜红的颜色,黑白分明,湿润得叫人心痛。露在外面的肌肤,虽然有药物的保护,依然被滚烫的蒸气灼得通红,皮肤的龟裂和鼓胀同时存在,看得人于心不忍。
明明才是十三、四岁的孩童,却要遭这样的罪。
季腾觉得眼眶发酸,忍不住想从床榻上起来。刑修却微微用力压着他:「别去,看得仔细会让你更不舒服。」
「都怪我,如果不是因为我而走失了罪丝的话,这孩子也不会无辜受累,遭这个罪。」季腾内心歉疚:「是我对不起他。」
刑修的手移上他的后背,轻轻抚摸:「这不怪你。」
「我的错我自己清楚,是我对不住他,如果他能活下来,我、我来照顾他一辈子--」
抚摸他后背的手不轻不重拍了他一下:「不关你的事。」
「可是--」季腾还要分辨,被那孩童的声音打断了。
「我是唐棋,你是谁?」声音还稚嫩。
奚刀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很痛苦吗?」
唐棋也没回答这个问题:「那进入我身体的东西是什么?」
「罪丝。据说是阴阳道怠忽职守所以跑出来的东西,」奚刀说话的时候瞥了这边一眼:「它能左右你的思想,改变你的性情,甚至赋予你奇特的能力,你记得吗?」
过了很久,唐棋才说:「记得。」
「怎么样?你打算如何做呢?你时间不多,罪丝只是暂时蛰伏在你心里,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你不救我?」唐棋稚嫩的声音问。
「我救不了。」奚刀淡淡地说:「寄居在身体上,很好拔除,但寄居在你心里,就是外力所不能及,除非,连你一起毁了。」
季腾几乎跳起来:「别,不要!」
奚刀却不理会他,只是说:「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倒是也有个法子可以试试。」
唐棋抬起头来,奚刀靠近些,耳语了几句,季腾听不见,但他可以感觉到紧靠着自己的刑修,微微一动。
「他说什么法子?」季腾低声问,虽然还不是很了解奚刀,但总觉得他就是那种人,那种很可能会提出天怒人怨的法子的人。
刑修眯着眼睛看着那边,一时没有说话。
唐棋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决绝地点头,奚刀很是满意的样子,回身招呼落下石把笼子再放回去。
顺着辘轴搅动的尖锐摩擦声,笼子被放回了井内。落下石谨慎地在井口拉上道符网。
奚刀衣袖一挥,风声渐起,朱砂扬尘,法阵慢慢在视线中消失。热气灌入,一切又恢复了夏日的模样,只有那井口,拉上了道符网。
午时过后不久,天居然转阴了,大家都不说要走的话,于是四人在堂里喝茶小憩。
季腾终于问道:「你到底说了个什么法子?」
奚刀搁下茶盏:「这也没什么。我只跟他说,罪丝既然寄居在你的内心,那你索性就把它关在你的内心好了。人的心百转千回有如迷宫,只要你想,你就能把它永远困在你心中,无法脱离。」
「这种事不可能,不可能做得到吧。」季腾惊讶了。
「到底能不能,要过上一段时日才见分晓。」奚刀轻轻抚摸着茶盏边缘,突然问:「阴阳道之君,你觉得结果会是怎么样?」
季腾这才发现,刑修很久没说话了,似乎他有心事一般,微微皱着眉头。
「君上?」季腾试着一问。
「那个叫唐棋的根骨奇异。」刑修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慢慢地说:「否则早死了。」
「那么,你可以解答一下我们的疑惑么?罪丝于人到底有什么影响?」
奚刀稍微为季腾解释了一下历史上的数次情况,英明神武的君主突然暴虐嗜杀,温文尔雅的儒将一夜血腥屠城的事情,他们这样的转变太快太猛,毫无前因后果可言,估计就是罪丝附体了。
「不过有一点值得注意,这样的人通常无法活得太久,快则一、二日,慢则三、五日,史书上通常记载都是死前心性大变。」奚刀说:「反过来考虑,难道是濒死的身体特别适合罪丝?又或者是,罪丝附体之后,其实人活不久了?」
被激发了好奇心的季腾殷切地看着刑修,等待他的回答。刑修淡淡地说:「罪丝本就是恶意的综合,是人心的产物。所以它附体之后,才能操纵人的心智。这样的操控对人的身心都是巨大的伤害,人根据体质和魂魄的强韧不同,通常只能承受数日。」
「可是,之后呢?」奚刀继续问:「从没有听说过一位心性大变的人死后,他身边的人又发生心性转变,是怎么回事?罪丝自己不会消亡吧?」
「罪丝虽然不会消亡,但无法转移。附体之人死的时候,他本身的罪孽会和罪丝融合,罪丝无法脱离,在死去的一瞬,就被这有罪的魂魄拉回阴阳道。」
「也就是说,就算阴阳道不来追捕,结果也只是数日之后,罪丝再被拉回阴阳道?」
刑修不语,季腾觉得气氛诡异,忙插嘴说:「阴阳道还是来追捕了,这样可以减少人间的伤亡,这是好事。」
奚刀低声笑了笑,又问:「那,为何唐棋一直活到现在,甚至明显超越了普通人所能?」
「只因附他身体的罪丝,不是一根,而是上千的罪丝所合,大大超出了人能承受的程度。」刑修淡淡地说:「普通的肉身,要不了一时半刻就损坏了,但这个唐棋天生奇骨魂魄又强韧,过量的罪丝侵入反而激起异向反应。」
「什么意思?」季腾问。
「被罪丝入侵而不死,就跟猛灌了丹药效果一样,可以说,他是用很另类的方式获得了等同道行的东西。」奚刀了然地略微点头,又问:「这跟现下的情况,有关系吗?」
刑修淡淡地说:「是的。」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各自露出沉吟的表情,只留下季腾莫名其妙。他还没来得及思考,咯吱一声,有人推开院门,是老管家,他低声在落下石耳边说:「老爷,远房亲戚来投奔。」
落下石嗯了一声。
虽然魂魄可以读取身体残留的记忆,但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肯定是不是留在季钧体内了,季腾还是怕他露馅,忙问:「哪家亲戚?」
「庸山的齐家。」
季腾哦了一声,母亲健在的时候,季家和齐家来往还算密切,表叔表婶都是老实人,表妹秦来闲雅安静,他们来投奔,必然是确有苦处,季家也算业大,多两个吃闲饭的倒是无所谓。季腾连忙让管家好好安置,说有客人在,晚点再见面。
管家退出去的时候,季腾突然想起个事情,顿时觉得有如五雷轰顶。
表妹小时候跟屁虫一样跟着大哥,后来,似乎父母就许了这门亲事,只是那时表妹还小,父母先后死去后,这事就没被提起了。
他慌慌张张地看了落下石一眼。
想一想就知道,在座的其他三位那都是些什么人物,季腾一慌,立刻被看了出来。刚才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他们的兴趣似乎全部转移到了季腾身上。
「看我做什么?我猜猜看,啊,该不是齐家有个女儿,」落下石问:「而那个女儿,刚好跟你家大哥有婚约啊?」
居然这么敏锐!到底什么人啊!
见季腾点头,落下石居然笑了:「好,正好这个身体里的是我,真巧。」
「等等,你想做什么?」
落下石只是喝茶,不说话。
「这是先父决定要让表妹嫁入季家,跟表妹无关,你不要乱来啊!」季腾忙说。
「我没说不娶啊,我可以娶啊。」落下石慢悠悠地说。
「不行不行!」
「不让我娶,难道你想娶?」
季腾突然噎着了一样说不出话来。
这个从小就安静乖巧的表妹,他素来是疼爱的,虽然没有到爱恋的地步,但绝对不讨厌。如果是在以前,如果自己的身体没有残缺,如果事情不是现在这么离奇古怪,如果是大哥作主让他娶,他兴许会高高兴兴地娶了过来。
他突然的沉默,带来奇特的效应,奚刀和落下石像凳子上有钉子一样跳起来告辞,只留下他和刑修。
这气氛古怪,季腾只好讪笑着:「君上,你刚醒过来,要不要休息一下?」
刑修沉默地让季腾伺候着躺下休息。
他不说话,却也不睡,只是躺着,用那双眼睛看着季腾,季腾浑身不自在,又不知道哪里得罪他了。
过了很久,久到季腾站着都要打瞌睡了,刑修突然说:「之前,我一直觉得,奚刀的法子不会成功。」
「什么?」刑修肯开口,季腾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回应。
「不可能成功的。人心再迷乱,再纠结,再深不见底,也只是人心而已。只要观察细致,就可以看透看明了。」
「哦。」季腾点头。
「但现在我觉得,他的法子很可能会成功。」
「真的吗?」季腾一下子高兴起来,这么说,唐棋有救了?
「是的,人心真古怪,你再怎么觉得离他近了,结果也可能还很远,」刑修说完,似乎累了,闭起眼睛:「别说罪丝,就算是我,也可能会被困住,出不来。」
第三章
不知为什么,刑修这句话叫季腾心里有点难受。他站在床边,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季腾壮起胆子坐在床头,才开口:「君上,人的心,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样的。但我的心,倒是从来直接,想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他说的那些百转千回。」季腾想了想,又说:「你说,如果被罪丝附体的人换了是我的话,奚刀会有什么办法解决么?」
一直沉默着的刑修突然睁开眼睛,回了一句:「奚刀只能去撞墙了。」
「那你呢?」见他开口,季腾忙问,想要引他说更多的话。
「我?」刑修原本严肃阴郁的脸,在季腾的注视下突然起了微妙的变化,他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指引他去撞最硬的墙。」说完,刑修自己也觉得好玩似的,轻轻一笑,刚刚那叫人不舒服的感觉总算消失了。
「季腾。」
「嗯?」
「再陪我一会吧。」
「好。」
看刑修很累的样子,季腾就在床边陪他休息。过了一会,他皱起的眉头都松开了几分,季腾知道他睡着了。风很凉,季腾走过去关上窗子,顺便看了一眼,窗外一片阴霾。
这未免有点古怪。
边陲小镇别的没有,阳光充足,不下雨的日子都是阳光明媚,怎么会有阴天?说起来刑修昏睡的这段时日,气候都是阴晴不定,跟往年大为不同。
似乎有什么东西,起了改变。
季腾不想打搅他休息,慢慢退出房间,走到堂前。意外的是,很少来他院子的管家正候着,季腾问:「怎么?」
管家迟疑了一下,想是复活以来,季钧季腾两兄弟感情变得极好,他对季腾也多了几分重视,终于又说:「表小姐那边,想跟老爷说话。但老爷不理会,这传出去,怕是不好听。」
季腾心想他能理会才怪,他也明白管家的意思,表叔那边是旧亲戚,便说:「我去吧,大哥太累了。」
「也好,一些家务事杂事,也不必麻烦老爷。」
坐下来,泡上茶,寒暄几句,这些日常的规律,季腾也是晓得的。表叔开始啰唆流年不好,山神发怒,他们山里小镇被泥石流冲去大半,没得活路,只好投奔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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