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台,我看你一定属牛吧?」
从马市回来之后,季腾一直垂头丧气,晚饭也没吃就溜回房间思考如何在开春之前坐
牛车赶到秋荻原的办法。大约半夜的时候,季腾觉得饥肠辘辘,正想着干脆溜到厨房拿几个冷硬的馒头,却突然有敲门声,开门看来,居然是大哥,呃,刑修。而且还身后跟着管家家仆,端着盘碟,很快就在季腾卧室里摆上一桌。
刑修抬抬下巴,示意季腾坐下。
季腾有点吃惊更有点受宠若惊,难道刑修居然因为自己没去吃饭,还特意叫人把吃的拿到自己房间?
「君——大哥,你这是?」有外人在,季腾记得管了一下自己的嘴。
「宵夜。」刑修对着他晃晃筷子:「晚饭的时候你不在,我吃不太下。」看到季腾激动万分眼泪汪汪看着自己,十分满意:「吃饭的时候有你比较习惯。」
季腾正要坐下,刑修嘴角突然极隐蔽地向上一扬,补充说:「你不用吃,你在就行,你在我就吃得下了。」
我、我是你的蘸碟还是你的咸菜?
自己生着闷气在被窝里挨饿,和旁边有人大吃大喝香气袭人,辛苦程度完全不能比。
不多会季腾就开始觉得肚子一阵响似一阵,心智也开始纠结了。
有人说失恋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有些人说生孩子才是。季腾虽然两者都没体会,但由于他曾经自宫,所以对痛苦还是有一定发言权。
不过这一刻,他觉得失恋啊生孩子啊自宫也没什么,有一个空洞嚎叫的胃和一桌在眼前却不能朵颐的饭菜,世上最大的痛苦已经莫过于此!
想着管家在场,刑修也不会怎么样,季腾壮着胆子坐在了刑修对面,也不敢看他,只用最快的速度给空碗里盛饭,盛满了就用勺子猛压,压低了就继续盛,就怕盛少了。饭已经堆得老高,他才偷眼看了看刑修,刑修一本正经地指着他的饭碗问:「要不要再踩两脚?」
他似乎是在开玩笑,但季腾从来搞不懂刑修什么时候是在说真话,什么时候是在说假话,就怕他真过来踩一脚,忙端起碗猛刨。
酒足饭饱,管家收拾东西走了,刑修却没走,季腾正疑惑着,他说:「你不是烦恼马么?走。」
「可这么晚了?」季腾寻思:「马市都关了吧?而且那些马一看见你就脚软,买来做什么?」
「马已经买好了。」刑修说。
咦?季腾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做的?一到哪里找的好马?
刑修大概知道季腾的疑问:「你出来一看就知道。」
季腾兴奋地跑去了马厩,没看到有什么骏马烈马,就一匹灰色的马半躺在草堆上,看到有人来了,偏了偏头。
季腾仔细一看,这马绝对年老体衰以及疾病缠身,两眼有一只已经失明,另一只也滴着混浊的液体,浑身皮毛破裂,泡疹脓血无处不在,左前腿似乎也无法自由动弹了。
季腾觉得这马现在还能活着就已经很奇迹了,不要说让它拉车,你把车拉到它面前,恐怕就会吓得它神经错乱外加心肝脾肺肾衰竭了。
这应该是刑修式的玩笑吧?
季腾疑惑地想着,它来拉车?它恐怕只能把车拉去阴阳道了。
眼前这匹马,用他这比较外行的眼光看来,也活不了几天了。它腹部的肿胀应该是寄生虫所致,肿胀到这个程度,季腾摇摇头,一想那还算完整的皮毛下是什么,就不寒而栗。
大腿大约是骨折后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休息,所以废了。满身的伤口,脓液和瘀血,触目惊心,季腾不忍再看,最后只跟那老马对视一眼,看到那浑浊的眼睛,不停滴落混着血丝的液体,想来它非常痛苦。
「如何?」刑修低声问。
这样的马,浑身旧疾新伤,没救了。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活着也只是承受痛苦了。如果主人稍有良心,就该将它杀了,少受苦。」季腾回答。
刑修一副没听出季腾话中有话的样子:「合适我的马,就只是它。」
你当真?季腾露出你在虐畜的表情,刑修继续装做没看见:「牵上它,跟我来。」
那老马很不愿意起来,不知道是恐惧刑修,还是真就想躺在草堆上死了算了。季腾不忍,说:「它起不来。」
刑修叹了口气,走到老马面前:「你的寿命还有数日,痛苦不会很快结束的。」
老马尚能视物的那只眼睛,淌出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混血而下。
「不过,」刑修继续说:「你若听命于我,事情会不同。」
老马闻言,浑浊的眼睛进发出光芒,在悲鸣中用蹄子无力地蹬着草堆,刑修拿起枝笔,在老马的一只腿上画了个奇怪的符号,叮嘱季腾依样画在了老马的四肢脖颈和臀部,甚至在辔头上都画上了,之后,在季腾又推又拉之下,老马居然真的站起来了。
季腾心里嘀咕,难道刑修真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老马回春?
因为驿站的关系,镇子里还算有灯火,但离开不远就陷入黑暗。天上的弯月不足以照亮地面,找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然而刑修只在镇口梢微迟疑,就一直往前走。他不说括,季腾也不敢多问,只牵着一步三喘气、两步一口血的老马跟着,并且随时担心它会死在路上。
季腾看不太清楚道路,只能跟着刑修的背影,走着走着,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兄长有次在夜晚带自己去摸鱼,感觉跟现在倒是挺像的。
跟着转了个小弯之后,眼前突然明亮起来,季腾揉揉眼,发现明亮的原因是眼前的湖泊,反射着月光,就像光滑的镜面。
「到了。」刑修让季腾解开辔头松开马,指指那潭湖水:「去吧,下水洗澡。」
老马用鼻尖轻轻碰触了刑修脚尖前的土地,良久才抬起身体对着季腾呼呼喷了鼻息,转身走下湖去,哗啦啦的水声立时响起来。
季腾坐在刑修身边,小心地措辞:「君上,就算洗干净了,它的身体也不可能派上用场。」
「身体是不行。」
刑修答了一句,这时候,没来由地一阵冷风吹过,虽然是夏夜,季腾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老马抬起头来,似乎看了看这边,突然嘶叫一声,冲上了岸来。
季腾大惊,刚刚那走路都困难的老马,居然能跑了?刑修真这么神?
不对!还没走近,他已经看到有什么褐色水草样的东西缠在它身上,还在上下移动,不过因为画在马身上的奇怪花纹在发着微光,那东西似乎很焦急,突然,它似乎发现马嘴那部分散露在外面,突然身体一缩,瞬间就从它的嘴里钻了进去。
「给它戴上辔头!」刑修吩咐。
季腾忙把辔头给它套上,老马一动不动,只是身体突然出现了凹陷,一会是腹部之下,一会是腰背,甚至能听到喀嚓喀嚓的骨头断裂的声音,很快,本来还算高大的老马看上去就跟只剩一层皮了,从侧面看还是完整的马的形状,从正面看,天哪,就只巴掌宽。
季腾向前走了两步,看见了马皮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钻动,从马皮的凸出看来,很像是只宽扁的巨大虱子,它左冲右突,最后掉了个头,径直朝着马头方向而去。
瞬间,季腾听到撞击辔头的声音,以及微微的弱光。接着,本来动都不动的老马,突然激烈地摇晃着头颈,马头折过来,偏过去,提上去,扭下来,那动作的幅度、频率,没有半点像是活马能做到的。
就像是有只不可见的手在玩那个马头,顺带着整张马皮在动,看上去,就跟那皮影戏里的马似的。
刑修对季腾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坐。
季腾迟疑着:「君上,怎么回事!?」
「那是喜食马肉的妖物,进入肉内就会变成虱的模样,叫鬼皮虱,那马,当然是被它吃了。」
季腾忍不住皱起眉头:「君上,你所谓的事情会不同,只是让它死么?那还不如我去磨把刀,更快些。」
「没用。」刑修淡淡地说:「它的痛苦是在偿还,不到天命结束债务清空,绝不会死。你可以拿把刀试试,我保证,你的每一刀都只会加重它的痛苦,绝不会让它死。你若是想捅它的心脏,你就会发现它的心脏不在一般马匹的位置,你若想割断它的脖子,你就会发现你割断的只是它的气管,而当你找准了血管,就会发现怎么刀刃卷了。」
季腾有点说不出话来,这时,那半空中的马头突然转过来,看着这边。
很是诡异,一个拖着瘫软老皮的马头,突然睁开眼来,原本混浊的眼睛精光暴长,死死盯着季腾这边。
季腾吓了一跳,往刑修身后躲去。
那只剩一张皮的马突然摆动身体,就跟吹气球一样,很快恢复了原本高大的模样,甚至比以前还要壮硕,它愤怒地踢着地面,头一低突然就直冲过来!
刑修轻轻一推季腾,让他躲过了最初的撞击,季腾反应不慢,一个滚就从地上爬起来,正看见刑修轻巧地跳上了马背,双腿紧紧勒住马身两侧,单手持缰,马拚命挣扎跳跃,却不能将他摔下来,突然发力狂奔而去,瞬间就不知所终。
季腾被一个人扔在湖边。
冷风不断,他忍不住开始一些可怕的想像,比如刑修被那马摔死了,又比如水里又爬出个什么把他自己吃个干净之类的。
幸好很快他就听到非常密集的马蹄声,然后他看到了疾驰而来的高头大马,它飞奔而来瞬间停在他面前,季腾看到了那个依然懒洋洋的骑师,这样的表情和刚刚矫健的身手实在是太不搭调了。
不过,他没事就好。
刑修慢慢下马:「回去马上就出发。」
「啊?」
「虽然驯服了它,但只是在马皮腐朽之前。要知道有妖物在体内,皮会比平日腐烂得更快。一旦马皮完全坏了,就无法再禁锢它了。」
季腾一看,果然,原来就有伤的皮毛,现在隐隐渗着脓和血,不时滴落,腐烂正在开始。
回去的路上,季腾想明白了。刑修从头至尾压根也没打算用人间的马。弄来这匹病弱老马,其实就是做饵诱捕妖物。的确,再也没有比妖物更方便的了。而那老马,也就是顺手而为罢了。
从阴阳道到人间,季腾对刑修的看法一直有三:一,气场强大身分尊贵的神祇;二,虽然能力无穷但绝对不用的废物;三,离开总司刑、侍从、钩星甚至自己就只能冬眠的寄生虫。
不过现在看来,刑修却好像什么都有打算,都早有准备了。
季腾的这个想法,在看到刑修上了马车,钻进那堆软垫中的时候,更加坚决了!
刑修这个人,不,这个神绝对是任何事情都早有预计策划的!
季腾坐在马夫的位置上,却觉得毫无用武之地。
妖兽的体力自然不是普通马匹所能比,根本不会有偷懒的行为,更不用吆喝;最厉害的是,它比季腾认路,根本不需要季腾来掌握方向,能自行分辨最佳的路线前进。
唯一不好的是腐烂的速度惊人,如果仔细看,似乎能看到皮毛正在腐烂小块的血肉不断掉落。
一夜没睡,季腾实在是困极了。但是车速这么快,在车夫的位置打瞌睡,摔下去不是光断几根骨头的问题。
因此就算眼前都要幻化出床来了,季腾也不敢睡,但天色快亮的时候,季腾终于扛不住,坐在车夫的位置上睡着了。
马车高速辗过路上大石的时候,猛地摇晃,季腾身子一歪,就要向车下栽去。说时迟那时快,车帘后伸出一只手,把他拦腰抱住,直接拉进了车帘内。
季腾眼都睁不开,只觉得晃了下,然后就躺在一堆柔软温暖适合睡觉的东西里。
耳边有个声音在说:「不是一直都很会厚脸皮么?怎么今次这么客气?」
季腾朦朦胧胧地朝着声音的方向看了眼,是一张很熟悉的脸,他傻乎乎地笑了笑:「大哥!」
那张脸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但很快放弃了般叹了口气,一床熏过香的丝被轻轻覆在季腾的身上,季腾舒服地蹭了蹭,然后睡得像死了一般。
那马车在官道上一路飞奔,所有路人都目睹独马一匹居然轻松自然地拉着巨大的马车绝尘而去,那速度引得不少路上骑师都策马追赶,但就算一人一马,他们最后也被马车远远扔在后面。若不是地上留着斑斑点点的红色痕迹之外,疾驰而去的马车简直像个幻觉一样。
最后,有个老马倌鼓足勇气在地上搓了一下,若有所思半天,突然大吼一声:「汗血宝马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八章
秋荻原,名字很美的地方。
季腾是被刑修拍着脸叫起来的,他睡眼惺忪拉起车帘向外看,忍不住啊了一声。眼前大片的牧草地延伸至山脚,深深浅浅的绿色在大地上勾出美好的弧线,间杂星星点点花的色彩。
几道河流蜿蜓闪动银光,数处民居依着河道散布,夏日的微风轻拂,和煦、安静。季腾愣愣地看着,数日来的压力一扫而空。他突然确信,罪丝是会被抓的,大哥是会生还的,刑修是会走人的,人生还是很美好的。
发了一会呆后,季腾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偷偷瞥了瞥刑修。却发现他比自己看得更入神,甚至眼神中都闪耀着某种难以捉摸的光芒。
「君上?」季腾试探着叫了一声。
刑修这才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季腾又不知道应该跟他说什么,讷讷了一阵,举起马缰问:「马怎么办?」
鬼皮虱在马皮之下抖动着身体,跟马平时抖抖毛皮驱赶蚊虫的动作毫无差异。刑修笑笑说,这鬼皮虱好用得很,只要马匹不坏,它绝对听话,同时吩咐季腾时时要注意那些画在马上的花纹,如果有变浅消散的痕迹,就要补色,以防法术失效。
季腾点头如捣蒜,同时觉得挺心惊的,那鬼皮虱是多么厉害的妖物,吃起马来一个痛快淋漓,吃人怕也差不了多少。
过了一会,他忍不住问道:「可是,我一介凡人,我画的有效果么?」
刑修似乎觉得他问了个很怪的问题,反问:「谁告诉你法术只能由修道之人来做?」
季腾倒当真回答不出,这难道不是常识么?
刑修也许是心情好,居然说开了。对人来说,修道法术依靠的无非就是元魂,元魂这东西谁都有,按理说谁都可以通过修炼达到一定程度。不过有些人愚钝,有些人敏锐,有差距而已。
而有些法术它本来就是特别强力的,那么这时候,任谁来做都能达到一定的效果。
「那,这个法术让我来用都可以困住鬼皮虱,岂不是很厉害的法术?」
刑修突然笑了笑,附在季腾耳边说:「这是很古老的法术了,你听说过三方神界么?」
那是什么?热气吹得季腾耳鬓的细发痒痒的,他揉了揉,还没来得及答话,刑修已经接着说:「你刚刚画的,就是三方神界的一小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