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清楚。”夏中民一边沉思一边说道,“问题是你既然应允了,就得真的给他们安排,那安排什么?又怎么安排?”
“那也好办,想开发的,就拨给他们一块地方,让他们去开发。如果想要现成的,就让他们派代表谈判协商,一旦谈判协商有了结果,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但有个前提,在谈判期间,任何人都无权干扰沙石场的一切工作。否则无论是谁,一律严肃查处。”
夏中民再次陷入沉思。李兆瑜的建议,他何尝没有想过。自从被任命为常务副市长以来,他多次动过这个念头,这个地方再不动大手术,迟早会酿出重大事故。即使是现在动手,也绝非那么容易。大王镇是整个嶝江市最大最富的镇,它所在的江北区又是嶝江市问题最多、人事关系最复杂的一个区。江北区党委书记是前任嶝江市市委书记刘石贝的大女婿,还有他昨天晚上看到的署名刘卫革等多名人大代表的举报信,就发生在这个区。一旦捅了这个马蜂窝,几乎等于捅了一串马蜂窝。正像市委书记陈正祥给他说的那样,小不忍则乱大谋,等安安稳稳地换了届,顺顺当当当上市长,一年两年后再平平安安地当了市委书记,你再想怎么干就怎么干,那时候谁还能奈何得了你?
但如果真想这样,那你早在八年前就应该这么做了。当初就曾有很多人告诫过你从来也没有听从。整整八年多了,莫非最终还是无法免俗?
想来想去,还是没有退路。
只能选择工作,宁可让人家赶走!
末了,他对李兆瑜说:“好吧,就按你的意见办,但有一条,不能以市政府的名义。”
李兆瑜有点急了,“那不行,即使别的副市长可以暂时不说话,但陈书记既然是书记兼市长,那就得负市长的责任!就必须马上表态!”
“算了,别指望他了。”夏中民说:“你我都清楚,找也是白找,他肯定还是他的那一套。各打五十,然后拖下来,一切等稳定了再说。”
“可他是市长!市长不表态,我们以什么名义来做这一切?”
“我想好了,以市委市政府八项整治的名义!”夏中民似乎已经作出了决定,“我是嶝江市市容、交通、环保、工程、包括打黑扫恶、清理‘五小’厂矿八项整治的总指挥,你是第一副总指挥,对东王村沙石场的整治完全属于我们的管理范围。”
李兆瑜看了看夏中民,很严肃地说,“中民,你这个建议我不能同意。党代会、人代会换届,已经没有多少天了!你现在得罪这么大一片人干什么?”李兆瑜几乎嚷了起来。
“那你让我怎么办!”夏中民也不禁抬高了嗓门。“你看看这里的局面,这不明摆着想让这儿停工停产吗?这儿一旦停工停产,两天以内嶝江市80%以上的市政工程全得瘫痪!我是常务副市长,你是主管城建的副市长,工程全都瘫痪了,咱们跑得了谁?”
“那也不应是咱们两个人的事!既然是责任,那谁也别想跑!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炒熟豆子他们吃,打破砂锅咱们赔!”
“兆瑜,现在还到不了那一步。”
“我没你那么乐观!”李兆瑜一下子打断了夏中民的话,“我实话告诉你,这两天我已经让人查过了,大王镇镇党委书记,是常务副书记汪思继的内侄,镇长是市委组织部长的外甥女婿,还有这个东王村村委主任兼大王镇副镇长杜振海,你知道是谁?既是刘石贝小姨子的亲外甥,还在跟汪思继的外甥女搞对象!还有江北区区委书记,他就是刘石贝的大女婿!你想想,人家这帮人都是什么关系!整个就是一张网,咱们现在就在网眼里让人家给粘着!汪思继主管组织人事工作,组织部长正在负责接待和安排对你的考察,刘石贝是前任市委书记,本来都想把你往死里整,你倒提着刀把子给人家手里送!” “好了好了,兆瑜,别这么冲动,能不能先让我把话说完?”夏中民努力让自己缓和下来,“你先听我说,我们不能再这么干等着跟他们扯皮了,东王村沙石场这个地方,我们迟早得治理,现在看来,是越早越好,否则一旦出了大事,非把咱们毁在这里不可!我刚才已经细细考虑过了:第一,这个沙石场其实并不是它垄断我们,而是咱们市政府垄断着它!东王村沙石场的繁荣发展,靠的是嶝江市政府这几年的迅速发展和大力建设。是整个嶝江市老百姓的钱撑着这个沙石场!每年几千万的资金哗哗哗倒在这里,这对整个大王镇,对整个江北区,整个嶝江市都不公平!第二,别看东王村村民一家一家都盖起了小楼,都有了汽车,但绝大部分的钱,并没有真正落在东王村老百姓手里,更没有落在那些拼死拼活、每个月只挣几百元的外地民工手里,而是让一些不三不四的人从中间环节不劳而获地大把大把捞走了。这对东王村的老百姓和这里的外地民工也同样不公平!第三,东王村沙石场这几年由于利益的恶性竞争和争夺,这里早已成为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的案件事故多发区,它不仅已经威胁到了整个村、镇、区的稳定和安全,而且也开始威胁到这一区域大多数老百姓的切身利益!这就是说,天时,地利,人和,它哪一头也不占!只要我们豁出去放手一搏,我绝对相信嶝江市包括东王村大王镇江北区大多数的老百姓都会支持我们。”
“说了半天,还是表面文章!”李兆瑜口气虽然缓和了一些,但依然不抱任何希望。“就算咱们有大多数群众支持,那又怎么样?又能怎么样?到了关键时刻,投票选举你当书记当市长的不会是他们!”
“好了!我现在没时间再跟你较劲。兆瑜,你听着,我已经决定了,从现在开始,一切都按我说的办,你现在马上广播通知,限那些刚来的村民务必在半个小时赶到,到时由我来讲话,没有我的示意,你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做。你要是真的支持我,那就按我说的来做……”
一切比预想的都顺利,其实根本没用半个小时,还不到二十分钟,在沙石场办公室门前的开阔地上,就聚集了将近七八百今天刚来的村民。
夏中民开始讲话时,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五十分。在烈日下饥肠辘辘,满脸是汗的村民们,此时此刻早已耐不住了,都纷纷拿出自己带来的干粮、瓜果和副食品,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看着大家吃得正欢,夏中民和李兆瑜也跟着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夏中民突然站了起来,转身便往工地上走去,不到一刻钟,他便拉来了十几个常年在这儿打工的外地民工。
渐渐地,村民们的吃喝声,嘈杂声越来越小。这些外地民工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晒成了酱黑色,身上的穿着同村民们花花绿绿的服装相比,几乎就像一群叫花子。拿在他们手里的食物,全都是当地最便宜的黑糊糊的糙米团子,吃的菜则是几丝咸鱼,几绺咸菜,还有半碗干炒茴子白。
夏中民就在这个时候开始讲话了。从民工到村民,没有不认识夏中民的,所以他一开口,四周一下子鸦雀无声。
“咱们嶝江市这几年的建设,差不多用的都是东王村的沙料石料。那么,是咱们这儿的石头沙子好采好挖吗?不是!大家刚才都已经看到了,一点儿也不容易!就拿沙子来说,采一百方沙子,就得运走三五百方黏土和石块!这么多年,总共在这里挖走了多少石头多少沙,没有一个人能算得清,像我们眼前这样大小的山,差不多搬走了五六个!那这一座座的山,一条条的沟都是谁挖走了,谁垫平的?其实大家都知道,就是他们!就是这些你们觉得挺可怜的外地民工!”
夏中民指着眼前排成一溜的外地民工,突然有些冲动起来。他三步两步向民工们走过去,随意把两个民工的手展开,然后朝大家高高举起来,说:
“你看看他们的手!再看看他们的指甲!能不能找到一块齐全的地方?你再看看他们的身上,又有几个没有伤口?自从我来到咱们嶝江,自从我来到这里,前前后后六七年的时间里,开山炸石,破土取沙,不算那些轻伤号,光死在这里的外地民工就已经有二十多个!重伤的已达一百六十多个!”
开阔地上突然一片哗然,一阵骚动,过了两三分钟之后,才渐渐平息下来。
“可这些因工死去的外地民工,最少的只赔偿了六千元,最多的也只有三万元!他们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而且从来没有星期天和节假日!遇到麻烦或者遇到特别的情况,他们有时候一天得工作十八九个小时,甚至二十个小时以上!要是天下了雨,工程又催得急,几天几夜不睡觉,那是常有的事情!但为什么他们的工资和待遇就是上不来?这两年,我每年都要给他们算一笔账,就拿去年来说,除了将近一千万的欠款外,整个嶝江市政工程付给东王村沙石场的各种款项,不下三千万!这就是说,即使不算别的,只咱们嶝江市这一家,东王村沙石场去年的总产值至少也将近四千万。那么,付给工人工资的总费用有多少?最高也就是一千万左右。然后刨去应该上交的利税,折旧费,管理费,乱七八糟的撑死了也仍然是一千万。这就是说,两千万就足够了!足够给这些工人发工资,足够给东王村、大王镇的管理人员发管理费,足够给国家上交利税,足够当地村委会镇政府的财政收入。还有机器的维修,厂矿的管理,都够了!那么,还有那将近两千万到哪里去了?最少也有一千多万这么大一个数字,都到哪里去了?让谁给吃了?都让谁给拿了!”
下面再次一片哗然,好久好久都静不下来。足足五六分钟,才又慢慢地归于平静。
“可能有人要问我,你这个市长,今天在这儿给我们讲这些,究竟想干什么?一句话,我们正在调查!正在清查!东王村沙石场前前后后已经十几年了,大家好好算算,有多少钱掉到黑洞里去了?我现在就给大家实话实说,省市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就正在调查这方面的问题!对这里的问题,我们一定要清查到底,也一定要给大家一个实事求是的交代!”
说到这里,夏中民停了下来,眼光直直地看着大家,足有一分钟也没说话。
“乡亲们!下面的话还要我再接着说吗?咱们老百姓的话,好腿不往泥里踩,可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你们偏偏要在这儿趟浑水?大王镇如果是偏远山区,那你们来到这儿,我肯定帮你们找活儿干,工钱也肯定不比外地的民工低,可你们不是,因为你们根本不需要!你们紧靠着嶝江市,最赖最不济的就是在地里种上一片南瓜,挣钱也肯定比这儿多!你们究竟想干啥?是想阻碍省市联合调查组的调查,还是想对抗市里的八项整治?我给大家一天一夜的时间,你们都好好想想!如果想好了,明天还想来,我们一定给大家分配任务。”
夏中民讲完话半个小时以后,走了将近一千名村民。村民们离开工地还没到半个小时,东王村村委会主任和支书就在工地上露面了。
然后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二十分钟后,大王镇镇长和镇党委书记也都赶到了工地上。
几乎还没有说任何话,夏中民的手机就响了。
昨天晚上,不,就在今天凌晨四点,省市联合调查组居住地发生火灾,一座小楼被完全烧毁,造成一死两伤!
十二
考察组组长于阳泰从上午九点开始考察,一直到下午五点半时,已经同十几个人员分别谈了话。
第一个谈话的是市财政局长林晓芳。林晓芳四十多岁,她是昊州市原行署副专员的三女儿,她的父亲曾跟嶝江原市委书记刘石贝在省委党校一起学习过半年,她自己也是在这半年间与刘石贝的二儿子确定恋爱关系并最终结婚的。
林晓芳大大方方,一副豁达公允的样子。“夏市长有魄力,但缺点也很明显。那就是作风上有些粗暴。我并不是觉得夏市长不能胜任市长一职,而是觉得他现在最主要的是应该加强学习,比如到省委党校学习半年,彻底扭转一下那种小农意识、人治意识。”
“能不能举出具体的实例?”于阳泰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
林晓芳沉默一阵子:“比如说嶝江的财政工作吧。今年春节前,他就要求各地区各部门提出申请和预算,然后把全年的资金搞什么一次性划拨!名义上说是杜绝腐败和不正之风,其实骨子里完全就是计划经济那一套。年前这么一搞,所有的项目就全划拉下去了,中间出了问题怎么办?五月底一场暴雨,把江阴区十四个村子全淹了,临时急需一大笔款项,你让我们怎么顶?这良心上顶得住吗?好几万老百姓哪!你一个常务副市长,能这么麻木不仁吗……”
第二个谈话的是市城建委主任高育红。
“说实话,这些年的城建工作,放倒了多少干部!夏中民整整搞了七年城建工作,但没有一个人说他贪污、受贿、吃回扣……”
高育红一口气说了四十多分钟,于阳泰才插话说,“老高呀,说说夏中民的缺点和不足吧。”
“缺点不足?”高育红想了半天才说,“如果缺点,那就是他太不爱惜自己了!从省城调来嶝江八年了,给嶝江的老百姓建了上百幢大楼,他自己至今仍然住在单人宿舍里;安排了成千上万的人员就业,就是没安排一个自己的亲戚朋友。他的内弟内媳,到现在一个也没安排,老婆带着内弟来一次哭一次……”
第三个谈话的是市计委主任狄辛彭。
狄辛彭四十多岁,同在昊州市任计委主任的刘石贝的二儿子是校友。狄辛彭的妻子,是刘石贝的二儿媳妇,也就是嶝江市财政局局长林晓芳的表妹。而狄辛彭的舅舅,又是任职多年的昊州市财政局局长。由于这几层特殊的关系,他们基本上可以说是控制了整个嶝江市的财政大权。
狄辛彭说话毫不拖泥带水。
“我觉得这次对夏中民的考察不合时宜。”狄辛彭振振有词地说,“夏中民确实是一个很有特点的干部,但他的特点,同样也是他的缺点。在嶝江这样一个经济大市,真正适合市情的干部,必须能顾大局,识大体。如果让一个有着个性缺陷的干部做嶝江的主要负责人,那对嶝江是不负责任的……”
第四个进来的是市民盟主委,主管文教科技的民主副市长郑大平。
“首先表明我个人的态度,第一支持,第二拥护。提拔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