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挥汗如雨地在一旁炒着螺丝,用空出的手接过钱,一边对他老婆喊:“收帐,两碗炒年糕。”
他的妻子应着,忙着擦桌子。
周围是吵吵攘攘的人。
你坐下,我站起,你大声询问,我侧耳倾听。拥挤温暖的世俗情景。
而两人很反常地,一起喝酒竟是无语相对,真得只是喝酒。
涂成森忽然掉在回忆中出不来,而展喜颜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
“过段时间我会很忙,帮里有事。”展喜颜开口了。
“哦,”涂成森没有多问,依他现在的处境,帮里的事不好多问,“那你多小心。”
“没事。”展喜颜执起酒杯,看着这醇香的黄酒,一口干了下去。
一股强烈的醺意扑来,夸张强势,等过了之后有刹那的平静,之后酒的余味才慢慢自喉咙中渗出,直至整个口腔。
“若是冬天,喝黄酒才是最好。”展喜颜叹息着,“下次泠一点我们再来喝。”
涂成森点头。
忽地,他紧紧抓住他的手,用力的:“我有时在想,如果不是当时我不懂处理事,只知道意气用事,今天你也许也在这学校中呢。”
展喜颜淡淡的:“当时我自己也是甘愿的。”
涂成森的手有点颤抖了:“如果……你也不会变成这样。也许……”
展喜颜的眉微微一跳,他明白“变成这样”的含义。
涂成森看来是真得醉了,他们以前很少涉及这个话题,毕竟是展喜颜极为隐私的事,虽然两人这么好,但涂成森还是存在着尴尬。
展喜颜沉默下来,端起酒,浅浅的呷。
在这静默中氤氲着往事的种种,百转千回,世事沧桑。
人声依旧轰轰的,昏黄的灯光映在油腻的桌子上,有一种踏实的温情。
旁边有人扯着嗓子:“老板,再来个鸭脖子,快点!”
一帮闲散的人在另一处讲着中美局势。
喧喧嚣嚣,别人的世界亦是在继续,而这般的热闹也是遥远。
展喜颜垂了眼,看见酒中自己悲喜莫测的脸:“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若是以往,涂成森早就打住,但今天,或因这乱纷纷的气氛给他踏实的坚定,或早先对文炀的话令他频频回顾旧时,或展喜颜与自己在车上的异常举动,或因这醉酒的颜色,种种此类,令他的思想早已慢于言语:“小喜,我……如果有一天,文丰身边真呆不下去,你到我这边来,真得,我们一起回江城,开个小店。……”
展喜颜拍拍他的手,像是哄慰,又像是许诺。
他只是不说话,一杯又一杯,无悲无喜,像没有灵魂的人。
涂成森看着他,想起某个晚上他用懒散魅惑的眼神说,我就是这么勾引男人的。
那般的风情,嘴角竟有种□的渴望。
心忽地一跳,那种车上的炽热渐渐回来,他想他糊涂了,怎地会生出这种想法。
他又想起刚才他靠在他的肩上,哧哧的呼吸炙烤着他后颈的皮肤,现今他似乎感到那块皮肤又渐渐发烫,淌着湿润的水气。
靠,老子这是怎么了,都是文炀那死小子害的。涂成森掩饰地喝着酒,赶紧赶走那些绮念。
然后这念头像是一只涎着脸的狗,被赶了,却因已经熟悉了路,不久又沿着旧路咻咻地过来,趴在身边,欢快地摇着尾。
于是涂成森的杯底不断见空。
涂成森是醉了。
他偎在座位上,瘫软如一尸体。
车子并没有开,寂寂停着,四周一片静。
他闻到空气中烟草的味道,很想来一口,伸着沉重的手,摸着这干燥烟草的来处。
他摸到了那个人的手,微凉,有汗,食指与中指有硬茧,那与黑社会的某一些罪恶相关。
“小喜……”他喃喃。
终只是自语,反来复去,只得这么两个字。
渐渐,似有人靠近,呼吸匀稳,带着烟味与叹息,却又着那么一丝疏离:“你这人……也有二十几了,怎么言行还是这般暧昧,非让人乱想。幸亏……”
公鸭嗓渐渐压低,没有了声音,如一个突然关掉的收音机,因这突如其来的静寂,令人心渐渐悬起,直在半空,憋得难受。
幸亏什么?涂成森在心里大声地问,可在展喜颜眼中,他只是神志不清地喃喃。
涂成森努力地想挺起身,睁开眼,可灵魂与外界像如观影者与电影的关系一般,电影中悲欢离合,缱绻流泪,冤情非浅,六月飞雪,观影者心里着急却依旧无能为力,这中间缺少太多进入电影的载体,而现今灵魂企图与外界交流的载体——肉身也是这般,无动于衷的保持着原样。
终于酒精真正发挥其作用,狠狠地将这清醒的灵魂死死往下拉,底下是一个无底的黑渊,涂成森在意识中拼命挣扎,他想问,幸亏什么,你想说什么?
可是终敌不过这酒精的锲而不舍。
他稍一软弱,便失足跌入黑甜乡,梦里不知身是客。
虽然他的梦里依旧还是想问他:“幸亏什么?你还没说完。”
风呼呼地吹过来,展喜颜的烟在黑夜是一明一灭像跳动的一颗心,忽冷忽热,忽急忽缓,最后化作一段暗白的灰,掉下来,被猝不及防的烫伤。
12
12、第十二章 。。。
十二
“喂,喂,帅哥!”柯碧又一次伸出手指在涂成森眼前晃。
“吵死人了,干什么?”涂成森没好气地说。
“你今天要不要我帮你招魂啊?一整天神游太虚,我得在你面前晃多少次手你才能魂归旧位?”柯碧摇头晃脑不停叹息,“上次你不是去了那个什么大学吗?咋了?被哪个纯情少女给迷了心窍?”
“说什么呢?”涂成森急吼吼的。
“唉,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柯碧闭着眼,学着咬文嚼字起来。
“操!有完没完……”涂成森终于开粗口了。
“你这样子不是相思病是什么?”柯碧得意自己终于挑起了他的怒火。
辛叔走过来,笑着打发了柯碧。
“看到柯碧,总让我想起我老婆年轻时候……”看着柯碧的窈窕背影,辛叔沧桑的脸上泛着温柔的追忆。
涂成森转过头,看着辛叔。
来辛叔这边有近半年了,他从未见过辛叔的家人。只知道他是一个黑道退休的孤单老头子,无亲无故,只有文丰偶尔来找他,但也只呆一小会。
辛叔看到涂成森认真的表情,得意地向空中吐了口烟:“看不出吧,我现在是一个糟老头子,可是我年轻时也是一个像你这样的帅小伙呢。不然,像我老婆这样的观音脸怎么会看上我呢?”
涂成森嘿嘿一笑,转过头看着外面莹莹蓝天。
谁的记忆中没有那个梦里蓝天?
有一首歌还这么唱呢:在许多年以前,第一次的相见,你温柔的眼和喜悦的脸,给了我爱恋,也给了我思念,梦里的蓝天,明亮又悠远。
辛叔今天有点聊发少年狂,回忆当年情竟有种少有的羞涩和甜蜜:“她与我隔一条街,我家里是开小餐馆的,我就忙着做小伙计,她问我妈借几根葱,却在我家站了两个钟头,不,应该说戏弄了我两个钟头,我那时可是个老实小伙呢。一直就纳闷,心想这女孩子长大了就变得爱欺负人了,白长了这么好看的脸。”
涂成森也应景的不说话,陪他沉浸。
“后来她不断来欺负我,我嘴笨,她伶牙利齿,越发显得我落下风,再老实的人也有爆发的一天,我问她,你到底来这干什么来着?讨厌死了。没想到这句话却让她哭了,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喜欢你才欺负你的,你这傻子。”
涂成森微微一笑。
“她很多天没来,我的心一直悬着慌着,竟是虚虚的没有着落,满脑子都是她的脸。后来我想我大约是喜欢上她了。找到了她,跟她说,没有你的欺负,我挺不好过的。她笑了,那个笑,真是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真是美……”
辛叔浮浮地笑着,恍惚而甜蜜,仿佛他还是处在那个憨直的傻小子年代,那里有一个观音一般美的姑娘,柔肠心事曲折而甜蜜,偏偏那人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她嫁给我了,第二年生了个大胖儿子。”
“那她现在呢?”说完这话涂成森就后悔了,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如今辛叔的形影相吊,分明说明了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美丽。
“她死了。知道我怎么入得道上的吗?”
辛叔的脸有些扭曲,直直地逼视着涂成森的眼:“儿子两岁的时候,文哥父亲的一个小弟看上了她,硬是把她□至死……于是我就找到了文哥的父亲,告诉他我要入黑道。后来那个小弟被传背叛了帮里,文哥的父亲想灭了他,我找到了那个人,把他的老二给剁了,然后从□开始用刀劈,把他的身体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他一直求我,他早不记得我了,谁能记得一个老实巴交的丈夫呢,再说时间也过了太久,我的儿子那时已经十三岁了。”
涂成森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大约看出涂成森的震惊,辛叔的脸泛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慈爱与伤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儿子若是还活着,大约也与你一般大了。”
“你儿子?……”
辛叔的脸恢复了平静,言语中有种事不关己的淡然与冷漠:“我那时一心想为老婆报仇,都无心管他,他又整天与帮里的人混,小小年纪就成帮里一小弟了。他十三岁时,就已经是抽烟抽得顺溜了。我想管他已经来不及,他一直觉得我不关心他,叛逆得比谁都厉害,对外都不告诉别人我是他父亲,后来就死了……”
涂成森窒住了喉。
“其实他死之前,我们已经和好了,我已经说服他离开黑道,只差那么一点时间了。”
“他……怎么死的?”涂成森叹息。
“只不过是一个小弟,有谁能关心,黑道这么险恶,死根本就是很普通的事。一次交易,双方不和,打起来他就栽了,你也知道,交易中死几个人是很正常的。”
“他小时很可爱,胖胖的,眉梢很像他母亲,就算后来长大了,与我吵架,我还是觉得他是那个胖胖的娃娃,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我的娃娃。”辛叔的脸还是无风无波的,声音干燥无味。
辛叔早已离开,声音温和地招呼客人。
涂成森久久地坐着,不能言语。
一地的烟蒂。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出狱后他一直没有回江城去母亲墓前看望母亲。
他一直觉得自己没脸见母亲。
是他不听母亲的苦苦哀求,听凭自己少年的热血,入了黑道。
是他入了狱,伤了母亲的心,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他一直觉得母亲已经不想再见他了,这从他刚入狱的那几年她一次都没来见过他可以看出,所有写给她的信都石沉大海,可以看出她的绝决。
虽然展喜颜说,五姨走之前一直在叫你的名。
可是现今辛叔说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我的娃娃。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是她的儿子,虽然他们曾经争吵,怨恨,她怨恨他的冲动与过于幻想,他怨恨她的不可理解与轻视,可是他们终是母子。
他想念自己的母亲,决定回江城去看看。
子欲养而亲不在。他从来没有觉得有句话可以这么得贴近他的肺腑,令他想起这句话,一呼一吸间都是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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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十三
“你想回江城?”展喜颜问他。
“是。”涂成森回答得很简短。
展喜颜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低头饮茶。
连日不见,他略微憔悴一些,眉宇间有淡淡的疲惫。
涂成森本想问他,你跟我一起去吗?可是后来想还是不问了。
他记得展喜颜说这段时间帮会里很忙。
“那个……”涂成森想了一下,“你上次不是说很忙吗?最近忙完了吗?”
“出了一点小事儿,还没忙完。”展喜颜似乎不想多谈。
“那你怎么来我们店喝茶?累得够呛,找哥几个来放松了?还是想念我了?”涂成森涎着脸开玩笑。
展喜颜凝视了他一会,吃地一笑:“我是来看你,就看你把上哪个马子了?不过想来大爷你最近行情不大好,在这穷街陋巷,也只能独自捧着一颗芳心在伤神吧。”
“你这可是小看我了?”涂成森挺起胸作睥睨状,随手一指在店里忙碌的柯碧的身影,骄傲地作气拔山兮力盖世样,“哥哥我是一闪光的金子,在哪亮哪,就在这穷乡僻壤也能吸引美女。你看,那不是我媳妇?”
展喜颜顿了一下,目光闪烁:“真的?”
“当然。”
“哦。那你会带她去见五姨么?”展喜颜平静地问,如任何一个熟人一般带点好奇,带点客气的认同。
涂成森愣住,含糊地应了一下。
“姑娘,过来。”展喜颜开口简直把涂成森给汗死。
“你怎么能用这么老土的叫法?”看着柯碧走近,涂成森压低了嗓子。
“难不成,我应该叫大嫂?”展喜颜瞟了他一眼,目光浮光掠影般从他脸上迅速撤离,不知怎地,涂成森在那一刻竟觉得那目光有点拒人千里的冰冷。
“干什么?”柯碧已经站在他们面前,年轻的脸正对着秋光,粉嫩的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绒毛,因这光竟有种发亮的错觉。
真正是年轻如水果的女孩。
“陪我们喝一杯。”展喜颜开口,也不多说什么。
“什么,你当我什么啊?叫应召去酒吧。”柯碧大骂,要不是眼前人长相清俊,她早就脏字骂出口了,如今他的话让她大失所望,想来衣冠禽兽一词真正是不假;声音也是这般粗哑,定不是什么好胚。
可涂成森怎么与这种衣冠禽兽在一起呢?果然不是好东西。
涂成森站起来,拦住柯碧:“我一朋友,开玩笑呢。他看你漂亮,想认识你做朋友呢。”
柯碧一听这话,立刻粉面含春:“早说嘛,别人我不愿意认识,你一帅哥就不同了。”
展喜颜不知可否地笑笑,便不再说什么。
涂成森现今更不好说自己刚才是开玩笑的,只好三缄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