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无非就是吃、喝、打牌、拉闲话,年还很长有的是时间,张家栋却不是经常回来的,窑里那几个公社大人物们也跟着起哄,让他讲讲外面的事。
张家栋这个点回来,田兰知道他肯定没吃饭,去厨房做了碗手擀面,等她端着面进中窑的时候,就看见一帮人围着张家栋说着笑着,“你小子,混出去了。”“以后指不定能当上将军啊!”之类的话此起彼伏。
“估计你没吃中饭,刚做的,你趁热吃。”田兰把碗放在炕桌上“大家不抹牌啦,我给再拿点瓜子花生进来吧,你们边吃边聊。”
田兰落落大方的说完,拿着托盘出去了。
“家栋常年在外怕是不知道,你这媳妇可是这个。”有人竖着大拇指说。
“那是,现在十里八村的那个不说我们家去世的亲家母好眼光,给儿子挑了个能挣钱的好媳妇。”张有堂跟着应和。
如今日子活了,大家开始不满足于地里刨的那点食,村里的婆娘指教男人都说:“你看看田兰一个女人就能开厂子挣大钱,你个大男人也不知道下点力气,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
村里的男人被唠叨急了,有反应快的就说:“我娘要是当初把娶你的彩礼钱拿去给我买个田兰这样的媳妇,我也能坐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
张家栋一边吃着面一边听人学舌,田兰自己都不忌讳人家说她是花钱买来的,张家栋现在更是觉得没什么了。就像田兰说过的,怎么开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要红红火火的过一辈子。他甚至还附和大家的话:“我娘确实有眼光,等祭祖宗的时候,我得给她多烧点纸,好好谢谢她。”
他的话一说完,屋子里的人都哄堂大笑。过年就是这样,大家一块取个乐子罢了。有准备把家里孩子送到部队的,也趁机向张家栋打听部队的情况,诸如在哪当兵比较好、以后转业能不能捧上铁饭碗之类,甚至还约好了时间,准备找机会详谈。
太阳就这么在女人的忙碌和男人的闲话中渐渐偏西。打牌的人也起身回家,走的时候手上多多少少拎了些东西,都是自家备的年货,不值什么钱,不过这倒真的能看出这些是与张有堂交好多年的老伙计们了。
张有堂家现在如日中天,他兄弟张有军前阵子升官到了省里,是省城的市长挂着省委常委的牌子。砖厂也不仅仅是烧砖了,姐夫开始涉足建材领域的其它项目,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赚了钱来打秋风的自然少不了,县官不如现管,他们一般都是花点小钱、客客气气的送出去,可新来的公社主任吃相有点难看,三天两头的来不说,还拿腔拿调一副我是大爷你是孙子的样。有一次跑来说公社要把老街的土路休整一番换成沥青的马路,张口就要十万,把张有堂惹毛了当场摔了一个茶杯,叫嚣着:“我亲家在县里,弟兄在省里,哪个官不比你大,跑到老子面前猪鼻子插大葱,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看你配不配装象。”
公社主任气的面色青紫的跑了,田兰因为跟张有堂家沾亲带故又有许向前这尊大神,幸免于难,公社里其他的小厂,不论是国营的、集体的还是私人的或多或少都被摊派了,路修的倒是很快,可就是那路摆在那怎么看都不像十万块修出来的。
田兰以前工作的五星级饭店是外资的,大小算个外企,外企里职责分明什么职位负责什么事都是有数的,田兰一直负责内部经营,公关方面还真没什么经验。这回的事倒给她上了一课,朝里有人不仅是好办事说话也硬气啊,她有心开始培养自己的关系网,因此分发张家栋带回来的礼物时,她留下了一份,准备送给曹根生。
张家栋带回来的那一提包满满当当都是礼物,他自己除了身上的那身衣服倒是什么也没带,这还要归到田兰身上。田兰知道张家栋在广州,想着那边靠着香港走私货什么的不少,就让他过年的时候多买些给家里寄回来,怕他钱不够还特意汇了点钱去。张家栋回来的时候想着都多少年没回来过年了,请了学校后勤的一个时髦大姐参详,毫不手软的把钱都花了出去,连手上的大提包都是新买的,惊得大姐以为碰上了一个高干子弟大财主。
提包里从大件的衣服、裤子、鞋子到小件的手表、丝袜、化妆品应有尽有。外人都走了之后,田兰把东西倒在姐姐房里的炕上,惊得姐姐大叫:“柱子这不会是把商场都买空了吧,这么多东西肯定花了不老少,光手表就买了这么多,兰子你可要管着他点,不能让他这么败家。”
“这些东西都是我让他买的,就是图个新鲜而已,其实也不是特别贵重。就拿这表来说,姐夫手上那块是上海牌的,几百块一只,机械芯,不带坏的。这表是香港货,最多十几块一只,塑料芯,也就样子货用个一年半载就不行了。”田兰给姐姐解释。
女人天生对衣服、配饰没有抵抗力,姐姐好奇的指着满炕的东西问这问那,自己留了不少不说,还对田兰说:“你将来跟着柱子去随军,这些东西买着方便,我跟润叶就多拿点。这个这个、那个那个,我瞧着都挺适合润叶,都给她留下。”宰起田兰这只肥羊毫不手软,下午抱怨润叶娘偏心的情绪丝毫不见。
只有真正亲近的人才会这样毫无顾忌,田兰看着姐姐两眼放光的财迷样,心情好好。在窑里把东西分配好,自家重新放回提包里,田兰和姐姐抱着给张有堂夫妻和猫蛋狗蛋的礼物,去张有堂老两口的窑里分发,新鲜东西晃人眼,大家都高兴的像正月初一放鞭炮一样。尤其是猫蛋狗蛋,带着舅舅给的卡通手表,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小海一个劲的喊:“我的呢?我的呢?”
“你的在包里呢,咱回家看,妈妈给你留了最好的,比他们的都好。”田兰套在小海的耳朵上悄声说,这才把躁动的小海安抚下去。
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小海被田兰抱着,半路就睡着了,也顾不得什么礼物不礼物。夫妻俩回到家安顿好孩子,放好东西,洗漱上床后免不了好好地温存一番。田兰趴在张家栋怀里,突然想到了什么,拍着他的胸口:“你可是在外面学坏了,怎么那样的东西也会买?”
张家栋还沉浸在余韵中,过了几秒才想起来,田兰说得怕是那几个胸罩,他好像又回到买胸罩的那会儿,脸有些红:“我一个男人家既不会挑东西又不会还价,所以就求了学校后勤的一个大姐,让她帮着挑了这些东西。那奶罩子是大姐让买的,她说现在女人都时兴这个,我要是买回来你一定高兴。”
张家栋到现在想到那会他给大姐描述田兰的胸部有多大时的情景,还很是不好意思。
“你是不是跟人瞎说了什么,不然谁好好的让你买这个。”田兰可以想象张家栋当时的窘境。
“没有,我就是给她看了你的照片,又说你手巧,给润叶做过时髦衣裳。”张家栋想给田兰买点好的、不一样的东西,没想到弄了这出。
夜色里田兰无声的笑了,虽然到现在她也不认为自己和张家栋之间存在那种被称为爱情的情感,但她真的感到很幸福,这个时代的男人有几个会为老婆买内衣的。
、65过年
张家栋是腊月二十九回的家;第二天便是三十。以前柱子娘活着的时候,都是三十下午先在家里祭了祖宗;然后去张有堂家吃团年饭;吃完饭再带上除夕夜的饺子趁着月色回家。
柱子娘去世了;原本田兰是要带着小海去张有堂家过年的,可是张家栋的归来打破了这一安排。上了年纪的人特别看重祭祀之类的老乡俗,昨天分发完礼物张有堂就说:“本来想着兰子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过年太冷清,就让她们到我们这里来搭个伙。不过现在既然柱子回来了;你们三口人再小也是个齐整的家,今年就自己回去过吧,明天天亮以后我让润生把年货给你们送点过去。毕竟是亲家走的第一年,你们也好好准备准备,祭奠一下。兰子去年也料理过过年的事;差不多的东西都知道,要真是有不懂的就骑上自行车过来问一声,也不远。”
张有堂的话说到了不少人的心坎里,当晚姐姐在田兰和张家栋走后就把肉菜米面收拾好了,三十早上又催着姐夫送过来。
姐夫骑着车把上、后座上挂满了各种年货的自行车天刚亮就过来了,跟张家栋两个人把东西一样样的拎进窑里,临走的时候还特别嘱咐:“那个小盆子里是家里现熬好的浆糊,趁着还黏糊赶紧把春联啥的都贴上。”
虽然田兰早早就把家里打扫好了,可猛然间要开火做年夜饭,事情还是不少。做饭帮不上忙,其他的倒是还行,张家栋早上连步也不跑了,带着小海用姐夫送来的浆糊,把田兰提前买好的对联、福字、窗花都给贴上了,父子俩跑跑跳跳、嘻嘻闹闹,给平时冷清的小院倒是添了不少人气。
“福倒了,福倒了。”看到张家栋把福字倒过来贴,已经开始读书认字的小海大喊。
“不是福倒了,是福到了,过年的福字倒过来贴是让福气到家里来的意思。”张家栋给小海普及民俗知识,贴对联的时候还让小海读出来,遇到不认识的字顺便就给教了。
这会儿的春联制作都还比较简单,就是在红纸上用毛笔写一些“春回大地,福满人间”之类的话,红纸的质量也一般,很容易掉色,要是碰上雨雪多的年份,经常正月没过完红纸就褪成粉红色的了。张家栋和小海贴完对联,手指头都被染成了红色,还笑嘻嘻的过来要帮田兰做饭,这脏兮兮的手做出来的饭谁敢吃啊,被田兰连喊带说的推出去洗手。就是洗干净回来了,也是被分配个烧火拉风箱的活。
像大部分人家一样三十中午的这顿饭吃得很简单,因为晚上要守岁,吃过饭一家三口睡了会儿午觉,直到金乌西坠才起床。
很多准备工作早上就做好了,起床后田兰只要把该热的热了,该炒的炒了就行。晚饭是摆在柱子娘生前住的那孔窑里的,带着一种全家一起陪她过年的意思。正式开饭前先由张家栋带着小海拜了柱子娘的遗像和祖宗的牌位,那些牌位都是柱子爹还有柱子娘娘家人的,前些年闹破四旧,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柱子娘才会把这些牌位拿出来拜拜,拜完了又赶快放回箱子里。
张家栋是成长于红旗下的革命战士,让他给母亲的遗像放祭品、磕头下拜,他没有二话。可对着那些木牌牌,他心里就有点不得劲,田兰告诉他自从她来了张家,每年过年都会看婆婆拜这些牌位,拜的时候还总是念念有词,说这是替他拜的,让祖宗们保佑他在外面平平安安。张家栋听后,带着一种延续传统的仪式感领着小海拜了祖宗。
去年过年因为知道婆婆将不久于人事,三十祭祀格外用心,当时柱子娘还对田兰说:“你们年轻人不懂这些,兰子你好好看着我和润叶娘是怎么准备的,等明年这个时候你也照样子给我准备。”
看着照片上含笑的婆婆,田兰想到了她的话,眼泪不自觉的就下来了。大过年的不兴哭,她有快速的抹去脸上的泪水,对张家栋说:“哥,祖宗吃过了,该咱们吃饭了。”
“等一下。”张家栋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摆在家里的老柜上,对小海说“小海,中间的这个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给他磕个头吧。”
孩子还小,刚才的一连串磕头下拜已经搞得他晕头转向,老老实实的跪下又站起来,然后说:“还要跪吗?我饿了,能不能先吃饭。”
“行了,先跟你妈到炕上坐着去,爸马上就来。”张家栋替小海拍拍身上的灰,自己却在照片前又站了一会儿。
这和他当初给周光辉家的那张照片是同一张底片洗出来的,照片上顾成海在中间,周光辉在左边,他在右边,这是一个战地记者帮他们拍的,战后给他寄来了一张,那张被他留给盼盼做了念想。领养小海后,他曾试图找出一张连长的照片给小海,可是翻遍了连长的遗物却一无所得,幸好最近在广州学习的时候,偶然间碰上了那个战地记者。听了他的讲述,战地记者回去翻箱倒柜,把照片的底片找出来,冲印了几张连着底片一起送给了他。
田兰摆好碗筷、倒好酒,看张家栋依然站在那发呆,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今天是除夕,辞旧迎新,以前的人和事放在心底就行,小海还等着呢,咱们吃饭吧。”
如果说中国人对1983年春节记忆最深的事是什么,那肯定是中央电视台的那场春节联欢晚会了,它是我们过年看春晚习惯的开端。当然1983年,电视机还是奢侈品,买得起的人还很少,看惯了液晶大屏的田兰对总是飘雪花的十四寸小黑白没有兴趣,再加上也没那看电视的工夫,所以即使买得起他们家也没有。好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年都会有一场名家荟萃的春节晚会,三个人吃着菜、喝着酒、听着广播也很热闹。
张家栋喝的是白酒,田兰和小海喝的是橘子水,因为过年小海今天被特许可以敞开喝。张家栋用筷子蘸了点酒让小海尝尝,谁知道他一个扭头打死不愿意。原来同样的招数姐夫在狗蛋身上用过,还骗狗蛋说酒比橘子水还甜还好喝,狗蛋信以为真尝了一口,辣的他在地上直蹦,姐夫却坏心眼的只顾笑,小海当时也在,他把什么都看在了眼里,他又不是狗蛋才不会上坏爸爸的当呢!
田兰像讲笑话一样把小海不尝的原因说给张家栋听,引得他大笑不说,还来了一句:“外甥都像舅,我这么聪敏,狗蛋怎么那么笨,还是咱家小海机灵。”
家里就两个大人一个孩子,除了听广播又没有别的娱乐活动,为了三个人能一起守到十二点,田兰干脆吃过饭才一家三口一起包饺子。田兰调馅,张家栋力气大被分派揉面,小海抱着放零钱的小铁盒子找他觉得比较漂亮的硬币,三个人又一起坐在炕上包饺子,没想到他们边玩边包的竟然把家里的木头大锅盖放满了三次,幸好天气冷,多余的都被田兰拿到院子里冻上,准备过几天再吃。
当外面开始零星的响起鞭炮声,田兰把刚包好的饺子下到了锅里,张家栋披上大衣裹着小海去院子里放炮仗,放完了正好回来吃饺子。因为是三个人包的,煮好的饺子各有不同,田兰包的小巧秀气,一口一个刚刚好;张家栋包的饺子个头又大皮又厚;少数几个像面疙瘩的失败品是小海包的,虽然不好看但下锅以后没散开就是值得表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