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昏睡虏走前的一刹那，郑伊听到一个微弱极了的声音，在宇宙黑洞里萤火虫般闪闪烁烁：“我要睡觉……”
第11章 崭新一页（1）
形势继续按郑伊所设想的那样发展。由于在座谈会上的“震慑”表现，她顺利通过试用期，成为PBC的正式翻译。这次跟她同来的其他四人，只有两人被留了下来，其他二人则被无情淘汰。其中的一个甚至放下尊严，问她可不可以留在PBC，她不要薪水，只需给她工作机会。
可是，她得到的答复却是“No！”
她又流着泪，透露了来自外地的她，现在在上海几乎面临走投无路的绝境，问PBC能否重新考虑一下她的特殊情况。
可是，PBC的答复却是：金融危机之下，每个人都很难！再说，PBC不是慈善机关。所以……“Sorry！”
这番残酷又真实的情景本来只发生在主管温迪和那个女翻译之间，但经过温迪的有效推广，很快便传播得尽人皆知。
温迪无非是想以此警戒众人：上海是残酷的，上海不相信眼泪！所以，珍惜你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努力干活吧！
可对包括郑伊在内的那些社会新鲜人来说，这样的故事带给他们的冲击实在太残忍了！
郑伊终于从细碎繁琐的杂乱任务中解脱出来。当然，那些杂活很快由新来的人员接了过去，这再正常不过了。
“名正言顺”地进入翻译部以后，郑伊很快发现，主管温迪在自己的下属面前，没有半点威信可言。
郑伊不知那个有关温迪跟总裁詹姆斯关系暧昧的传言是否属实，但大家对她一致的反感和排斥却有目共睹。
温迪很喜欢摆出一副领导姿态，借以强化自己内心“我比他们高一等”的优越感。所以在PBC，其他部门的人经常会看到，午休时间里，或下班后的半小时内，翻译部的全体员工在温迪的主持下，“积极”探讨下一步的工作计划。
温迪在她的管辖领地，总是不遗余力地推行自己的人生格言：“对工作，我们必须兢兢业业，因为它，我们才有了发展空间；对公司，我们应该无私奉献，因为它为我们提供了工作机会；对客户，我们应该心存感激，因为他们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每当她一脸畅想地向手下推行这套足以让人震耳发聩的言论时，众人不是面露厌烦就是不断看表。
偶尔，会有个性张扬的热血青年就此与她辩论几句：“温主管，我想，没有人不崇尚无私奉献的精神，但需要阐明一点：无私奉献从来就不是单方面的——它是双向的。在谈员工对企业无私奉献的同时，我们是否也该讨论一下，企业应如何为员工无私奉献？比如现在，我们在为公司奉献自己的休息时间，公司将对此为我们无私奉献什么呢？”
遇到类似辩驳，温迪往往面露愠色：“对公司尚未做出任何贡献，就大谈特谈自己能得到什么回报，我真不知道，你懂不懂什么叫敬业精神！”
“那么，敬业的标准是什么？”这个时候，其他人的辩论欲望会跟着水涨船高，“难道必须是加班加点、疲惫不堪才算敬业？我不这么认为！我想，在工作时间里，一个人只要做到了认真负责，而不是应付偷懒和消极怠工，他就已经达到了‘敬业’的要求。因为人在社会上，工作固然很重要，但它却不可以占去全部！而一个有责任心的人，他不仅要对自己的工作负责，还要对自己的家庭和家人负责。所以，在工作之外，他需要有足够的时间与金钱来照顾家庭，培养孩子，所以，谈那种‘不求回报’的所谓‘无私奉献’是不是幼稚可笑？是不是天方夜谭？是不是根本不可能？”
第11章 崭新一页（2） 。 。。 想看书来
温迪本来就鲜见笑容的脸更加阴云密布：“我认为，不但可能，而且非常可能！因为在中国，有个家喻户晓的名字：‘雷锋’！只可惜，中国的社会发展了，雷锋的精神却消失了！”
“你知道为什么雷锋能够‘无私奉献’吗？因为他生活在部队，做好事不求回报也能生存，因为部队给他吃给他穿；可我们如果不求回报，谁给我们吃？谁给我们穿？中国的社会是发展了，人们的观念是改变了，但并不是往坏处改变。如今的中国人知道了自立自强的道理，知道了自身的劳动是有价值的：按劳取酬，天经地义。”
温迪道：“在PBC，拿着高于他人的薪水，就该付出多于他人的劳动！”
“高于他人的薪水是与高于他人的素质相般配的，这与该付出多少劳动没多大关系！”
温迪还想继续辩论下去，有人突然站起来：“温主管，我今天有急事儿，必须先走了！”说完，没等温迪做出任何答复，此人便拎起皮包，大踏步走出会议室。
其他人开始纷纷寻找借口。
温迪突然着急起来：“你们不能都走啊！还有几个传真等着翻译呢！”
闻听此言，大家走得更积极了。有个声音尖尖的女孩甚至不无讽刺地提醒道：“温主管，既然你对‘无私奉献’那么顶礼膜拜，我们怎么好意思跟你抢加班机会呢？所以啊，今天的任务，我们就‘忍痛割爱’啦！”
“是啊是啊！您别客气！今天我们绝对不跟您争先进！您就一个人在这儿加班，一个人享受‘无私奉献’的崇高和快乐吧！”
众人很快消失无踪。
温迪从文件夹里掏出临下班前接到的几个传真，无可奈何地瞅瞅郑伊。郑伊瞅瞅温迪那总算鼓起来的肚子，知道她又要说：“郑伊，要不是怕电脑的辐射对胎儿不好，这活儿我肯定会自己去做的……”
果然她说：“郑伊，要不是怕电脑的辐射对胎儿不好……”
郑伊的心一凉，知道完了，今天答应周朝的“浪漫晚餐”又泡汤了！
她企图学学那些老员工，为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据理力争，便解释说：“温主管……这个星期我几乎天天加班。”
“啊！这我知道，真辛苦你了！”温迪的脸上没有丝毫抱歉，仿佛郑伊天天加班本来就天经地义。
“可我有特殊事情。”
“工作是第一位的！更何况，今天的任务非常紧急！客户要求，三个钟头之内必须完成！”
郑伊在心中暗暗懊恼：你本身不具备管理能力，搞得自己在下属面前毫无威信，连正常的加班都惹得大家怨声载道，这怪谁呀！你管不了别人，便专门揪住我这个新来的不放。新来的又怎样？新来的身体就是铁打的呀？新来的就没有权利准时下班一次啊？
可她毕竟意识到自己是个“新来的”，所以这些话，最终被她咽回到肚子里，她不得不继续作一个敢怒不敢言的小懦夫。
她接过温迪手中的三份传真，叹息着回到自己的电脑桌前。
半个小时后，偌大一个PBC公司，再次只剩下郑伊一个人。
通知周朝无法赴约以后，她装着满肚子牢骚，将电脑音响的音量调得震天响，一边摇身子晃脑袋，反复跟周杰伦哼哼《东风破》，《青花瓷》，《时光机》，《稻香》……一边飞速敲击键盘，进行她的翻译工作。其实所有传真都大同小异，轻车熟路之后，它们对她来说，再无困难可言。况且现在，她在自己的电脑里安装了翻译软件金山词霸，她把“###”译成“长途运输公司”的日子将成为不堪回首的永恒历史，一去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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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崭新一页（3）
窗外的灯火次第亮起，越发反衬着房间里光线的黯淡。郑伊没有打开办公室清冷的顶棚灯，而是拧亮手边的小台灯，独自享受那圈橙黄所渲染出来的一份孤单——她发现，那一刻的寂寞让她如此美丽，并不需要有人打扰她的悲喜，也不需要有人探望她的委屈。
天地为证，星月为鉴，自从进入PBC，这幅孤孤单单挑灯夜战的画面已经持续仨月有余了！
两个钟头后，她终于结束了手头的工作。将译件传给客户后，她感到腰酸背僵眼发涩，于是踱步来到窗前。一阵清风盈袖而来，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一口清爽的空气。等再次睁开眼，她竟意外看到，茫茫楼海之间，一弯淡淡的上弦月正浮浮沉沉。本来是幅蛮有意境的印象画，她却鬼使神差，联想到温迪那一大一小的双眼，因为她曾将自己的眼睛比作美丽的月亮。
那是在某天的午餐桌上，温迪突然放下筷子，不无炫耀地对众人说：“我老公认为，我的眼睛特别亮，跟秋天的月亮似的。”
众人于是举目，去瞅她那双“月亮般明亮”的眼睛，但立刻就有人惊叫：“啊！温主管，您怎么一个单眼皮一个双眼皮呀？”
“对啊！一眼儿大一眼儿小的！”
这时，平常不苟言笑的一位男同事，继续一脸严肃地解释：“正因为如此，人家的老公才认为，咱温主管的眼睛像月亮嘛——一个是十五的满月，一个是初八的上弦月！”
大家哄笑。
今天正好是阴历初八，郑伊抬头，看一眼那盛满无限相思的消瘦月亮，不知它正为谁而独自憔悴。
电脑音响里，周杰伦吐字不清的《东风破》悠悠飘来：
谁在用琵琶弹奏 一曲东风破
岁月在墙上剥落 看见小时候
犹记得那年我们都还很年幼 而如今琴声幽幽
我的等候 你没听过
谁在用琵琶弹奏 一曲东风破
枫叶将故事染色 结局我看透
篱笆外的古道我牵着你走过
荒烟漫草的年头 就连分手都很沉默
满是流浪情结和怀旧思绪的《东风破》，以前总能激发郑伊有关岁月无痕之类的感慨，但今天，它却突然令她惆怅满怀，自哀自怜。她知道，她表面上是个对一切都无所谓的人，但骨子里，却有着致命的脆弱和多愁善感。
一时间，她被莫名的忧郁情绪触动，不禁对月伤怀，叹息声声。等感到已经把心中的所有不如意都叹出去了以后，她才慢悠悠地哼着歌，慢悠悠地转过身来，打算形单影只把家还。
没有给她任何思想准备，猛然间她就发现，办公室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黑魆魆的身影，她惊叫一声，差点魂飞天外。
黑色身影赶紧开灯，屋里马上大放光明。郑伊瞪眼细瞅，是吴湛。
郑伊摸摸左边胸口，一边安抚狂蹦乱跳的心脏安定下来，一边呼唤已经逃离她躯体的魂魄快快回归。
“大黑天的，怎么不开灯呢？你鬼一样尖叫，会吓死人的！”吴湛笑着抱怨。
真是恶人先告状！郑伊刚想回敬几句，突然意识到他是PBC的总经理。平时，总裁和几个董事很少光顾公司，他简直就是这个小小王国的皇天后土！惹不起！绝对惹不起！
郑伊决定不做“小不忍乱大谋”的傻瓜，于是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啊！原来是吴总！嗯……都快八点了，您还没回家？”
“我刚跟出入境管理局的两个科长吃了顿饭，日本料理，就在咱们楼下，八楼……”他猛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加班到这时候，你还没吃晚饭吧？饿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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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崭新一页（4）
“还好啦……”郑伊斟酌着措辞，“我吃了包薯片。”可毕竟，她满腹牢骚，所以又加了一句，“再说，我已经习惯了。”——我可天天加班呢！所以天天饿肚子呢！
吴湛一乐：“这样吧，咱们再去八楼的日本料理，我喝茶，你吃饭，怎样？嗯……我好像欠你一顿晚餐。”
“噢？”郑伊并不掩饰自己的吃惊，“您还记着两个月前，自己的那次承诺？”
“当然！从来没忘！”
“可为什么当晚你没兑现？”
“因为那晚，你的表现糟糕透顶！”
他说话一点都不懂迂回曲折！虽然那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可这份直截了当太令人无地自容！
郑伊满脸发烧，强撑着骄傲说：“我猜，你当天晚上已经决定，一过试用期，就立刻打发我走人！”
“没错儿！”
“所以对你来说，根本没必要兑现请吃晚饭的诺言。”
“对！”
“你！”郑伊气得差点吞声，“要知道，任何新人都有个适应过程，你不能要求别人一进公司就是熟练人员！”
“对别人我是蛮宽容的，可对你……我当时期望最高，结果你表现最差！我感到自己被欺骗了！”
听到“欺骗”二字，郑伊突然意识到，他接下来可能会问那个阴魂不散的问题——那天参加笔试的，是不是你？
她赶紧转移话题：“那么现在呢？还有被骗的感觉吗？”
“现在……”吴湛的脸上写着明显的赞赏，“你的进步简直不可思议！我非常庆幸，得到一个真正的人才！即使当初……”他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怪异，“你真的欺骗过我？”
郑伊勇敢地直视他的眼睛：“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既然结果很好，何必寻根问底？”
吴湛摆摆手，满脸都是意味深长的微笑：“对对对！只要结果好，其他一切都无所谓！无所谓……那么今天，我可不可以补请我欠你的那顿晚饭？”
郑伊心中冷笑，把我当什么了？请与不请，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说了算！
于是，她将自己的声音调整得极端温婉，而且笑意盈盈，道：“哎呀吴总！实在不好意思，今天太晚了，改天好吗？……我先走了。”
我就是不找其他理由，让你面子上更好过！郑伊恨恨地想，因为两个月前的此时此地，你冲我暴风骤雨电闪雷鸣，说什么“别在我跟前哭，我不愿看！”那一刻，你可曾照顾到我的面子？当你摆摆手，带着满脸的厌烦说，“你可以下班了”，绝口不再提，你已经答应过，要请我吃的那顿晚饭时，你又何曾照顾到我的面子？
她带着恭敬的微笑，拎起办公桌上的皮包，对吴湛道声“再见”，然后转身，挺胸、收腹、抬头地走出了办公室。
记得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被吴湛的恶劣态度弄得伤痕累累的她，也是背对着他走出去的，她记得那天，自己的背影就像张爱玲笔下那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但今天，她要将自己的背影走出另一番风采来！
她想，今天的她，留给吴湛的背影，应该是一串曼秒而灵动的音符……
第12章 “进谏”有策略（1）
为了强化可以让自己恃才自傲的本钱，郑伊变本加厉、甚至有些自虐地做着她的工作狂。
翻译部的其他职员对郑伊的表现乐不可支，因为每天，他们总是早在下班之前的半个钟头，便会将皮包收拾得一丝不苟，单等幻想中，那台老式落地座钟的分针，在始终不渝、循环往复的“嘎达嘎达”声中，完成向五点钟的最后一秒跨越。
在这时，如果门口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