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好的!”
在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啥事儿之前,两人就已经答应了杰里米的邀请。但等他离开之后,琪琪可就犹豫了。
“杰里米邀咱俩赴宴?”她急促地眨巴着自己短短的眼睫毛,“是诚心邀请?还是顺便一提?我们该去赴宴,还是该婉言谢绝?若真去赴宴,万一人家并没有把咱俩列在客人名单里怎么办?若不去赴宴,万一……”
郑伊打断她:“切!小事一桩,被你搞得这么复杂,累不累呀你!”
琪琪耸耸肩:“那你的意思呢?去还是不去?”
“当然去啦!有人请吃法国大餐,凭啥不去?!”
“那……我们应该带生日礼物去吧?”
“当然啦!走!马上给‘小杰’选礼物去!”
在附近的一家礼品店,郑伊很快选中了一个仿玉的名章。她交待店里的刻字师傅,在名章底部刻上中英文对照的“Jeremy(杰里米)”——老外对中国的名章文化有着不可思议的痴迷。在大学时,郑伊的口语外教不知从哪里搞来一个自己的签名章,从此就把自己的“签名”盖得漫天飞,连他女儿的作业簿上也盖了个满满当当。后来被其女儿的所有任课老师集体投诉,称“家长签字”一项必须“手签”,“盖章”方式在国际学校不予承认!
琪琪为选礼物却颇费了一番周折,在把礼品店逛了若干个来回之后,她才犹犹豫豫地挑中一对皮影戏道具。
第二天下班,两人首先各回各家,重新洗漱化妆,将自己打扮成两只花蝴蝶后,才赶往“乐美颂”的派对现场。
找到杰里米时,先到之人已将四张饭桌拼到了一块儿,上面事先摆满了五彩斑斓的美酒佳肴。可那些看上去眼花缭乱的各色法兰西美食,两人是既看不懂名堂,也看不出门道。
不过,凡事儿用不着太较真儿,只要把东西放进嘴里,嗅觉跟味觉均得到极致享受就足矣了,至于那“东西”何以会那般“享受”,只需达到“知其然”的程度即可,用不着非得强求“知其所以然”的境界。
人全部到齐后,生日晚餐正式“开盘”。
郑伊发现,外籍翻译部的人全来了,而中籍翻译部却只有自己和琪琪两个人。
不过,两人尽管跟外籍部的多数人都不熟稔,但整个用餐过程却相当曼妙。郑伊和琪琪品了昂贵但看不懂名字的红葡萄酒,尝了传说中的法式煎鹅肝;跟一帮操着各色口音的老外讲着“中国式英语”,一时间,世俗凡尘离自己渐行渐远,爱憎哀乐统统荡然无存,惟留心中的,是一份超绝尘世的逍遥与洒脱……唉!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微醺之际,琪琪对郑伊感慨:“以前总觉着杰里米目中无人,想不到他如此慷慨。这一桌子人,少说也得吃掉他3000多块!”
郑伊轻笑:“怎么?请你吃顿饭就把你给笼络了?俗不俗啊?你!”
“人家就是俗嘛!”
将近晚上11点的光景,生日晚宴已经杯盘狼藉。
郑伊和琪琪首先向杰里米告辞:“时间不早了……”
“好的好的!你们稍等一下!”杰里米愉悦地招呼服务生,“请帮我们算算消费总额,再算算我们每个人应付多少钱。”
什么?!“每个人”应付多少钱?
郑伊和琪琪藏在桌子底下的大腿同时颤了一颤——我们被邀请来参加你的生日晚宴,我们还要埋单?耶稣啊!你们美国鬼子再崇尚“Go Dutch(AA制),这种情况下也该破例一次吧?这并非平日里的工作餐啊!这可是你的庆生宴啊!
可再看看那些洋鬼子同事们,对“Go Dutch”的反应是一个比一个表现自然——或者,根本就谈不上“表现”,人家压根儿就没觉着这事儿有啥地方不妥当!
郑伊和琪琪互望一眼,用眼神迅速达成一致:虽然这事儿,让咱们中国人觉得很“操蛋”!可既然那是人家文化里的平常事,那么我们即便装,也得装得“自然而然”!
话虽如此,却到底意难平!直到真被服务员要去了300多块RMB,郑伊和琪琪还僵坐在椅子里,不敢相信,这么匪夷所思的蹊跷事,它真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坐进了出租车,跟洋鬼子同事们挥手说“拜拜!明天见!”之后,郑伊差点笑作两截:“我的基督呀!难道这就是美国文化之精髓?请客人吃饭,却让客人掏钱?”
琪琪不笑反怒:“你还笑得出来?我有种被愚弄了的感觉!”
“嗨嗨!”郑伊安慰她,“杰里米是否愚弄了咱们,取决于他是否存在‘主观故意’。很显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他这么做会伤害到中国同事的感情,他只是在按自己的文化办事。”
“可这里是中国!什么叫‘入乡随俗’?你在中国的地盘,就得按中国文化办事!”
“如果他并不了解中国文化呢?”
“那就多学多问呀!”琪琪越说越气,“因为这事儿,我可能好几天睡不好觉!”
郑伊笑她:“小肚鸡肠!”
“对!我就是小肚鸡肠!我也从来不想做‘大肚如来’!……气死我了!不行!我必须找点平衡才能安心。”
郑伊突然提醒她:“喂!下周六不就是你生日吗?咱们也来个生日晚宴,把今儿晚上的那帮人统统邀上!他们不是最爱搞Go Dutch吗?这回,也让他们为你的生日晚宴埋单一次!”
琪琪狂喜:“郑伊就是郑伊!天才啊!”
第17章 Double standard(…
琪琪将生日晚宴选在大沽路的印度餐厅。为了不让洋鬼子同事占半点便宜,她和郑伊也按杰里米生日宴的标准,点了3000多块钱的美酒佳肴。
整个晚宴过程,除了服务生被统统换成了印度人,简直就是杰里米生日宴的翻版。
宴会接近尾声时,郑伊去了趟洗手间,刚插好门,突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叽叽喳喳地讲英语。
一人道:“琪琪是中国人,她的生日晚餐也要AA制吗?”
另一人惊叫:“万万不可!中国人请客,你若提议AA制,就等于是在侮辱对方!”
郑伊闻言,登时急出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听到二人均进了洗手间后,连自己正在“内急”都顾不得了,猛地冲出了洗手间。
赶到生日现场,却发现她已经来晚了。
琪琪可怜兮兮地瞅着她:“三个人已经先撤了。”
郑伊将她扯到一边,抱怨道:“你可以像杰里米那样,喊住他们,说‘算算每人得付多少钱后再走’呀!”
琪琪苦笑:“我喊不出口。”
郑伊浩叹一声,无言以对——中国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基因已经代代相传,而且渗透骨髓,怎么可能在琪琪身上突然发生变异?!
剩下的洋鬼子纷纷跟琪琪拥抱道别,“衷心”感谢她的慷慨和盛情款待。琪琪不得不藏起自己滴血的心情,一遍遍重复:“说啥呢!”“用不着客气嘛!”“今晚玩得开心就好!”
终于,曲终人散。
郑伊和琪琪守着一片狼藉的晚餐桌,相对无语。肤色黝黑的印度服务生已经手捧消费单据,极有耐心地候在一旁。
琪琪都快哭了:“3000多块呢!”
“好啦好啦!”郑伊拍拍她的手背,“馊主意是我出的,所以,今天的消费咱俩一半一半!”
“天杀的洋鬼子!”琪琪咬牙切齿。
郑伊也很恼火:“一个人怎么可以有双重标准?——该你们付钱的时候就AA制,轮到我们又想起了‘中国方式’?”
“以后,洋鬼子若再敢靠近我半步,我就要他们好看!”
这边,杰里米他们把###同事气了个半死,外籍部那边却以为通过两次生日晚宴,中西方同事之间已经向彼此抛出了橄榄枝。
于是,以杰里米为首的洋鬼子频频向郑伊他们发出邀请函,不料,他们的中国同事总有一大堆“谢绝”理由等在那里;后来,他们又等着中国同事去请他们,可等来等去,这边始终没啥动静。时间一长,对方也就偃旗息鼓,放弃了努力——殊不知,琪琪早将自己和郑伊在生日晚宴上那两次“血的教训”讲给了每个中国同事听,结果,中国人再听说老外要“请”自己吃饭,谁还不被吓破了胆?
当然,也有个别不信邪的,认为琪琪和郑伊的经历只是个别现象,不能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于是“斗胆”接受了对方的邀请。
可第二天,中籍翻译部便又能听到最新版本的“血的教训”。
“你们相信吗?菲利普!是他主动‘请’我吃饭;吃完了饭,我故意等着不埋单,结果呢?他也坐在那里干等。等来等去,还是我坐不住了,赶紧付了账——我的天!一个大男人,就那么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坐在那里,等我这个小姑娘掏钱包,害臊不害臊啊!”
“你那事儿算啥呀!听听我昨晚的悲惨遭遇:我首先接到杰瑞的电话,说浦东的普罗旺斯法国餐厅今晚有优惠。我打了车,从浦西路远迢迢赶去了浦东,结账时,你猜怎样?——原来乔治有那家餐厅的优惠券,买一送一,我点了两百块钱的东西,正好帮他付掉他点的那两百多块钱的消费!”
就这样,经过一次又一次“血的教训”,中国人算是怕了自己的老外同事,一见对方靠近,就忙不迭地避之不及。
可作翻译毕竟不是一个由一种语言转换成另一种语言的机械工作,很多由中国翻译翻好的文件,送到外籍翻译那里去“润色”时,老外们竟口口声声称“搞不明白啥意思”。
比如说,中国人谁都明白的“五十步笑百步”,你若直接按字面翻译,老外准发懵;但到底怎么解释他们才明白,这又是一大难题。后来几经查证,中国翻译们才得知,英语里的类似谚语是“The pot is calling the kettle black(锅嫌壶黑)。”
再比如,我们说的“班门弄斧”,要翻成“to teach a fish how to swim(教鱼游泳)”他们才能理解;而我们说的“拆东墙补西墙”,得译成“rob Peter to pay Paul(抢了彼得的钱去还欠保罗的债)”他们才能搞清楚。
所以很多情况下,中籍翻译和外籍翻译必须反复沟通,才能把一个复杂的意思弄明白。
然而眼下,中外翻译因为私下里关系紧张,竟然纷纷采取“回避”战术:能不去找对方,就尽量不去找对方。
私人恩怨正在影响部门协作,郑伊主管和杰里米主管都意识到了问题的紧迫性和严重性,都晓得两个部门主管必须坐下来,开诚布公,好好沟通。
只是,谁先启动“破冰之旅”,两人尚在观望之中。
周一下午,各部门主管向吴湛作了一周工作汇报后,在走廊里,郑伊叫住了“小杰”主管。
“杰里米,咱们必须聊聊。”
第18章 文化冲突源于不了解(1)
杰里米和郑伊的“聊天”地点选在PBC附近的一家茶餐厅。
谈到两部门间的格格不入,杰里米也很无奈:“我们真的很希望跟中国同事搞好关系,可尽了那么多努力之后,却发现中国人根本不想跟我们打交道!”
好家伙!恶人先告状!
“所以杰里米,你从来就没认为,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妥?”
“我?我可是费尽心思,试图打破两部门的僵局!又是组织自己的生日派对,又是积极参加琪琪的生日晚宴……”
郑伊心中叹气:看来这“小杰同志”是真的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那么,要不要开门见山地点出问题所在呢?若那样做,就等于是在指责对方小气吝啬,对方会不会感到尊严受伤?可不点出问题所在,对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思来想去,郑伊决定作回恶人——敢于作恶人的人,也是勇于承担责任的人。好人谁不想做?可大家都做好人,那么,争端谁来解决?
冒着将骄傲的美国人彻底得罪的风险,郑伊一针见血:“其实事情就坏在那两次晚宴上!”
“啊?”杰里米惊骇,“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问你,你明明知道,中国人请客最看不上AA制,在你的生日宴上,为什么还要搞AA?”
“因为那天,西方人多嘛!少数服从多数嘛!”
“好个少数服从多数!既然如此,那轮到琪琪生日宴的时候,怎么又不AA了?”
“因为当天的琪琪主人是中国女孩呀!中国人请客,不总是邀请人埋单吗?”
“哈!”郑伊被他气笑了,“杰里米!原则只能有一个!怎么可以像你这样,处处使用‘双重原则’?怎么可以什么原则对你有利,你就把什么原则揪出来?可问题是,在你决定选择任何一种原则之前,至少该问问中国人同不同意呀!要知道,假如你提前告诉我们,去参加你的生日晚宴,我们也要付账,我们就不去了;假如你事先让我们知道,你们认为,琪琪请客理应她自己埋单,那我们就不办生日宴了!”
良药利于病,却非常苦口。郑伊的这剂猛药,果然令杰里米大为懊恼。
“郑伊,你们的这些想法为什么不早说呢?在我的生日宴上,我让你跟琪琪分担费用,你们不愿意,应该马上提出来呀!可你们为什么不提?琪琪的生日,既然也想AA制,在客人没离开之前,又为什么不对我们讲明白?”
一番质问,把郑伊给问得哑口无言。你若试图跟“小杰同志”解释“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意义,他那纯粹美国制造的大脑是肯定要疯掉的。
是的,美国文化崇尚个性与“自我”,所以他们在跟别人相处时,永远是朝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走。如果一个美国人的“利己主义”侵害了另一个人的利益,他们会在谈判中争取平衡。
但中国文化却提倡“要替别人着想”,与另外一个同文化的人交往,大家会在都为对方着想的基础上,寻找到平衡点。
美国人率性直白,任何事都希望摆到桌面上,别藏着掖着,让别人去揣摩你的心思;可中国人偏偏含蓄又自尊,希望自己想要的东西,对方能够替自己想到,而不是开口争取。
结果,两种文化一交锋,不摩擦不碰撞才怪!
想到种种“差异”,郑伊笑叹:“现在看来,PBC翻译部存在的矛盾,还真不能完全归咎于外籍员工一方,当然,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中国翻译们。”
“既然是两种文化的冲突所致,那么要改变,也是双方都需要改变;要妥协,也是双方都得妥协。”
第18章 文化冲突源于不了解(2)
郑伊点头:“那好,我们现在就谈谈改变细则,首先从我们最容易碰到的‘谁埋单’说起。”
杰里米笑道:“谁埋单?这有何难!以后别管谁组织聚会,一律AA制!”
郑伊马上摇头:“即便以后一律AA制,再不必考虑谁埋单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