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事迹也已经报到了省里,听说主管领导看过后很满意。现在同事们常会逗我说,就等着看我上报纸了!
面对一堆即将到来的好事,我多少有些沾沾自喜,但工作上,我却不敢放松含糊,每到年底,围绕着减刑、假释、探家的名额,犯人们容易产生一些思想波动。
上午,我照例在车间巡视。经过1375身边时,他停了停手里的活,抬起头对我一呵呵乐。我虽然瞪了他一眼,让他赶快干活,别溜号,但嘴角还是不自觉的对他扬了起来。
臭小子又忙活起来,可低下头的瞬间,却偷偷朝我做了个鬼脸。
CAO,总没大没小的!
我忍住涌起的笑意,保持着脸上的严肃,继续巡视。一转头,就看到不远处,“铁二”正用意味不明的眼神打量我。
自从1375疏远他以后,“铁二”竟然没有纠缠臭小子,只是每每照面都会用这种眼神和我对视。我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刻意做了收敛的复杂眼神,只能说那里面包含的东西都绝非善意。见我盯着他,他轻笑一下,不紧不慢的继续起手里的工作。
不管怎么说,“铁二”比我想得要拿得起放得下。至少,对1375是这样……
我还想再往车间里头走,小李却急匆匆的跑来说,监狱长找我!
办公室里的烟味浓得呛人,除了监狱长,政委和老邢也在。
监狱长皱眉看着桌上的文件,政委在他身边轻声说着什么,老邢则坐在沙发上嘬着烟,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不少烟头……
我一进屋,领导们的目光齐刷刷的都落到了我身上,我当下心头一紧——虽然他们表情各异,却都黑着脸。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肯定出事了!
两位领导交换了一下眼色后,政委平静的对我说:“最近我们接到些反映,说你和你队里的犯人1375的关系——”
“真TNND荒唐!”监狱长猛地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扣,一头雾水的我心里跟着咯噔一下。
“老吴!”在政委轻声提醒过后,监狱长暂时收住了怒气,让政委把话对我说完……
我被人检举了。
如果检举的内容只是说我收受贿赂,或者体罚犯人,领导们的脸色也许会好点。可,匿名信告发的是我的生活作风问题,说我和自己的一个犯人,也就是1375,有“不正当关系”,还因此徇私舞弊……据说信里罗列了很多细节,连前段时间我们深夜在办公室加班,都被写成为了满足我的“特殊需要”。更严重的是,不只我们单位收到了这封举报信,系统内上级的几个部门,甚至省局都接到了举报。因为举报涉及的违纪情节非常特殊,可能造成恶劣影响,局里将派专人来我们单位进行调查。
“……你也不要紧张,清者自清!”政委一向温和,说这段话时,虽然语调平缓,却一直紧锁着眉头,“纪检的同志下午就到,你先准备一下,把事实交代清楚!”
政委话音刚落,监狱长就对我咆哮到:“你小子第一天上班吗?!熄灯以后犯人不能在外,你不懂吗??”
以监狱长的脾气能忍到现在才吼我已经不容易了。他真的非常生气,当初坚持要上报我们事迹的是他,如今,上面要来人调查我们,这无异于他狠抽了自己一巴掌。
“我……”面对监狱长的质问,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觉得发懵的脑子里嗡嗡作响。
监狱长没理我,径自骂了下去。其实,他是看着我成长的人,了解我的为人,也正因为如此,出了这种事,他比谁都生气。
我被训了很久,也沉默了很久。直到午饭前,我才和老邢一起回到监区。
老邢仍旧沉默着,手上的烟也没停过。他抽得有些咳嗽,我给他倒了杯水,他这才掐了烟,淡淡的对我交待了一句:“纪检的人来,可能要占去很多时间,你把手头的工作,先交给小李!……还有,” 他顿了顿,然后重重的说,“你·得·避·嫌!”
“不用吧……”我几乎加思索的说了出来,“我——”
“你懂不懂你现在什么处境?!”一直沉声的他突然对我喊了起来。
电话铃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是有人向老邢请示。
“这种小事,你TM就不会自己看着办?!”没出三句,老邢就把对方训了,然后摔了电话——他从没发过这么大脾气。
他深吸了几口气,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然后拉我坐下,拍了拍我的脸说:“小子,你还年轻,多遇上些事,不代表对你将来没好处。” 我点头,认真的听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和1375……感情好,但现在不是你逞强的时候!虽然领导们刚才都说信任你,但这二监里里外外不是每个人都了解你!你心里能把一碗水端平,但挡得别人怎么看你吗?有些事,你得仔细想想!”他有些话说得含糊,但确是为了我好。
二监里,没有人比老邢了解我。他一直认为我是个苗子,细心栽培我;他信任我,处处为我着想;他睿智,能看透别人看不透的东西……
“听我的话,暂时别和1375接触!”他又强调了一遍。
我无言沉默。
明明知道都是诽谤,为什么,我问心无愧,却没法大声否认?
举报人虽然极力捏造我和1375之间的龌龊关系,但有些事情却是真实的,对于1375,我一碗水端得平与不平,我比谁都清楚不是吗?
老邢以前说过,狱警和犯人之间的关系可以有很多种,正义与邪恶,老师与学生,医生与病人……还有一种是朋友……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小李一样迟钝,大家或多或少都能感觉出我们俩关系要比别人好上许多。
虽然我一直坚定的履行着法律赋予我的职责。但自从我把1375看成是自己的朋友,我便越来越容易忽略自己其他身份。我真的很难再对他绷起一张脸,特别是看到他嘻嘻笑笑的样子时,即使我只是旁观着,我也会和其他人一样,溶化在他的笑容里。或许,比别人更早……
所以,在监狱长让我解释时,我无语;
所以,在老邢劝慰我时,我沉默……
纪检的人来了以后,老邢并没有把我调换岗位,他考虑的很全周,只是减少了我的工作量,尽量不引起犯人和同事们的猜疑。可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太久。一方面,纪检的同志要向部分犯人了解情况,另一方面,干警这边,有一个人知道,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毕竟,一个封闭的环境里,难得有一条惊暴的新闻。
“……真的?被检举了?”
“嗯,还TM被说成男男关系,够倒霉的!”
我刚正想往隔间外走,碰巧两个同事走进卫生间方便,我敏感的捕捉到了他们的对话。
“我CAO !现在的犯人越来越难伺候了,这都能写出来?!”
“是啊!如果自己不小心点,被他们一折腾,指不定明天就跟他们关进一个格子里了!”两个人各自哗哗有声。
“唉,你说他们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怎么这么有创意?”
“谁知道!……不过听说他们俩关系是不一般,而且那个犯人长得真挺好看……哈——”
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两个人的大笑,压得我胸口发闷。
“呵,你取向也有问题了吧?!多长时间没见嫂子啦?当心啊!”
“滚 !……”
直到他们说笑着离开,我才有力气走出隔间。
诸如此类的议论,我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它们就像紧箍咒,缠得我头疼欲裂。
纪检的同志都还客气,初见我时,他们就都笑呵呵的,不知道是不是带着看绯闻男主角的心态在看我。他们态度虽好,但整个调查的过程,却漫长的可怕,甚至让我错觉到时间已经停滞不前。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陪他们“聊天”,把简单的事实翻来覆去的说上一遍又一遍。工作上的事,因为老邢安排给我的大都是文字方面的任务,所以我有段时间没去犯人那边转过了。甭说和1375,别的犯人我也几乎没有接触。
偶尔经过监区,我看我队里的犯人,他们也会看我,虽然和我打招呼,但从他们的眼神里,很容易就能察觉出,他们也都听说了。
我飞快的扫了扫人群,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正和别人在聊天,精神看起来还好,人却瘦了一圈。他确实很敏感,在我的目光中回过头来。看清是我,他只是立刻把头扭了回去,避开我的视线……可想而知,纪检的人也没少找他谈话。他什么都清楚,即使老邢不强制命令我,他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再接近我……
他转头过来时脸上的迷茫与无助,转头回去后难掩的僵硬,只瞬间,就死死的烙在了我的脑子里……
我头疼的难受,一口气冲回办公室,虽然老邢在,可我连打招呼都没对他打,只是趴在自己的办公桌上狠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身上一阵无力。
老邢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我却没抬头。我怕自己一动,湿了的眼窝里有什么会流下来……我实在……憋得……太难受……
第 26 章
苦闷的日子一周周过去,到纪检的同志们快走的时候,我已经和他们混得和老朋友差不多。
抽上烟,高一点的同志突然扯出一个新话题:“唉,我说你就干脆找个女朋友吧,能省了我们多少事啊?”明天他们就要走了,这最后一次和我例行谈话,我们基本上都是在闲聊。
“你那算什么主意?你看他们整天这么忙,哪有空出去谈朋友啊?再说现在的女孩啊,没房没车谁跟你啊?是吧?”胖一点的同志,对我一笑,迎向我手里的火机。
我只是对他们笑笑,有点傻。
“现在举报的人都很有心计啊……”高个子半眯着眼睛若有所思。
胖子接过他的话,解释给我听:“不怕跟你直说,一般拿生活作风问题做文章,很难查得个清清楚楚,可这一来一回,你这一年的评优评奖就全泡汤了不是?”他笑咪咪的看着我,朝我头上点了点,“而且,还送给你一笔一时半会都甩不掉的糊涂账!”
“你们这犯人的信件进出都要经过检察吧?……”末了,高个子又轻轻的提到一句。
他们说的隐晦,我却听得明白,的确想查出匿名信是谁写的说难不难。事实上,一直以来,我心里都清楚,这笔批糊涂账里可能还会牵扯到和我并肩工作的同事……我想,不光是我,老邢、监狱长、政委他们心里也都清楚……
我真的不想追究这件事,我宁愿息事宁人,只希望,这件事,查清了,过去了,就好了……领导们估计也是这么想…… 可事实上,正为它牺牲掉的是一个人的希望……
纪检的同志走了,可检举的事,迟迟没有下文。似乎正应了胖同志话,成了我甩不掉的一笔糊涂账!
我就这样不清不楚的被恢复了正常的工作。我努力想找回从前的工作状态,却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和同事们似乎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尽管我他们并没有故意疏远我,看起来对我也依旧热情……可能,我们所有人都需要时间,来彻底遗忘些东西。
所以,当监狱长把一份培养表推到我面前时,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他严父一样的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骂我骂的最凶,实则偏爱我也最多。
从来了二监,我一直想报考研究生,可每年都因为单位警力不足,被挡了回来。如今监狱长竟然亲自跑到省局里,要了一个政法大学委培研究生的名额回来。
我知道这个名额有多么难得,也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补偿我的损失。
用他的话说,先出去学习两年,换换心情,单位需要人才,我们等着你回来!
老邢看出我犹豫,也笑着劝我。“小子,机会不错,去吧!你们年轻人,总是比我们有想法,监狱也需要你们带来些新东西!”
当初我选择从警,是因为我向往这个职业;而当我来到监狱,接触到许多像老邢这样坚守在一线的老警员时,我才真正爱上这份工作。但我的确和老邢不一样,我心里一直有些更新的想法,比如犯人的基本权利、医疗保障,监狱作为执行刑罚机关的改造能力等等,在这些方面上,现有的制度都还存在着上升的空间……
我面前,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队务会上,老邢亲自对队里的犯人们宣布了组织对我的安排,以及对接替我工作同志的任命。
大多数犯人能听明白,出去上学是件好事,也知道组织是有意在培养我,所以大家都脸上带笑的听着。只有个别人的表情显得突兀:比如柱子,听到我要离开后一直呆呆的,好像不敢相信;比如“铁二”,眯起眼笑得淡定,好像早预见了今天的结果;比如,1375,坐在人群中间,脸上没有喜悦,没有失落,眼里更没有一丝神采,却偏又模仿周围人的样子,生硬的挑起两边的嘴角……
老邢喊了我两遍,我才回过神来,简单对大伙说了两句,然后把新来的同志介绍给人们。
调查的人走后,我和1375还几乎没说过话。他仍是自觉的和我保持着距离,害怕被别有用心的人再说出什么。
虽然我重新回到犯人堆里,可以正大光明的站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工作或是活动。可有时候,我明明感觉到他站在附近什么地方看我,我却不敢转头;如果我也看他,那他一定会立刻移走自己的目光……
尽管我不停的寻找机会,在公众场合下,又是选人少的时候,凑到1375身边,想跟他说几句话……可只要我稍离他近点,他就会躲到人群中去……我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欠考虑,但我很想对他说点什么,就当是告别……也不行吗?
最后,我没办法,只好悄悄叫了柱子过来,帮我捎一句话给他。
柱子瞪大眼睛等了我半天,我那一肚子的话,却一个字也倒不出来,只说:“……算了,你回去吧!”
“是……”柱子一脸茫然的走了。
我抬头,发现“铁二”在远处似笑非笑的看我,更觉得自己窝囊!真TM想给自己一拳!
就这样算了吗?我无力的又看了眼人群里背对着我的1375……我们就只能这样了吗?只要在人前,就再看不清他的脸,再听不到他那些没轻没重的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