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秋千的木架周围种了很多牵牛花。跟这个家里所有的植物一样,那花长得茁壮茂盛。一年三季都盛开不败,把整个秋千架遮在一片繁花绿叶之中。
沈国栋把周晚晚放在腿上,慢悠悠地晃了一会儿,看周晨去后园子摘木耳了。小汪也跟过去捣乱了,前院安静得几乎能听到落花的声音,他才清了好几次喉咙。郑重地拿出那个他偷偷摸了好几次的小本子。
“这里面有几个地方现在一点都不漂亮了,以后会更不好看。等你长大了,可能就没了也不一定。”沈国栋有点艰难地说道。
他将小本子摊在腿上,把那几个地方一个一个地指给周晚晚看。
无论多艰难,他都得面对周晚晚的失望。沈国栋从来不是逃避问题的人,敢面对才能解决,他现在虽然还说不出这些道理,却能身体力行。
“沈哥哥都去看了吗?”周晚晚不敢懒了,沈国栋的态度太过郑重了,让她必须得打起精神认真对待。
“去了,你说的我都去看了。”沈国栋开始给周晚晚讲自己去过的地方,认真描述,没有一丝隐瞒,几乎不带个人色彩地客观冷静。
那些被摧残的美丽山水,那些再也恢复不了的历史遗迹,那些莫名其妙的野蛮破坏,沈国栋对这些美景和文物古迹没有一丝惋惜之情,他只是惋惜心痛小丫头再也看不到了。
“我,也打砸过很多东西,带着很多人。”沈国栋说得艰涩无比,这句话几乎是被喉咙一个字一个字地碾压着挣扎出来的。
“沈哥哥还会去吗?那个红卫兵大串联。”周晚晚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沈国栋,眼里清凌凌一片,如仲春熏风下的湖面,让沈国栋猜不透下面是初融的冰冷雪水还是温柔的暖流。
“不出去了。”沈国栋不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下意识地把周晚晚抱紧。
“沈哥哥怎么能不出去呢?!”周晚晚的眼里瞬间涌上调皮的笑意,故意误解沈国栋的话。
“等我长大了,沈哥哥还得带我出去玩呢!世界那么大,好看好玩儿的东西我们一辈子都看不完,这些看不到就算了。”周晚晚把沈国栋宝贝着的小本子随手扔到秋千的靠垫堆里,看都不再看一眼。
沈国栋的手迅速伸出去要拦,那可是他这一个多月重之又重带在身边的东西!
可是他的手马上被周晚晚细嫩白皙的小手握住,“看不到这些也没关系,沈哥哥以后再带我去看更好的。”
周晚晚现在顾不了那些她改变不了的历史了,她只想让眼前这个被莫名卷入这场洪流中男孩子放下心结。
沈国栋的心里一松,把周晚晚柔软微凉的小手慢慢笼在手心,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
那个小本子,贴在他的心口宝贝了一个多月,也压在他的心口让他沉重憋闷了一个多月。周晚晚这么轻轻松松的一扔,随之扔掉的还有他内心的沉郁压抑,让他的心一下就变得轻松明朗起来。
是啊,世界那么大,那么多好东西,那么多好地方,等小丫头长大了,他们可以一起去走遍最美丽的山山水水,看遍所有恢宏沧桑的历史古迹,一个北京算什么!他们要走遍全世界!
压在沈国栋心头的巨石被周晚晚柔弱的小手轻轻一推,马上就灰飞烟灭无影无踪了。人生重新轻松美好起来的沈国栋不用任何缓冲时间,马上满血复活。
“那条傻狗总跟着小二嘚瑟啥?”沈国栋指着围着周晨转来转去的小汪,很是嫌弃它。
小汪是沈国栋抱回来的,本以为会跟它妈妈一样,是一条聪明严肃纪律性非常好的精英狗,没想到它从小就是只贪吃好骗每天闯祸犯二的笨蛋狗,所以沈国栋觉得很丢脸,总是嫌弃它。
“一下午就这样,就在我身边闹腾,你俩是不是又偷着给它吃糖了?”小汪吃多了糖就特别兴奋,不把身体里多余的能量消耗掉是不会消停的。
周晚晚和沈国栋齐齐摇头。他俩又不想自虐,干嘛给自己找麻烦。
“那你这是要干什么?你说呀,说了我一准儿答应你!你可别围着我蹦跶了!我头晕!”周晨抱着小汪毛茸茸的大头使劲儿揉,还不忘挤兑它。
我要是会说话用得着这么折腾吗?!小汪委屈极了。
周晚晚忽然想起来了,“二哥,你答应给它包肉包子,都好几顿了还没包。”
周晨早就忘了,“我啥时候说的?”
“大姨和大嫂他们来那天,你说小汪表现得好,要奖励他。”周晚晚替小汪记得清楚着呢。不能因为它不会说话,你答应了的事就不兑现啊。它不会说,可是它记性好着呢。
“肉包子?”周晨试探着对小汪说了一句。
小汪马上兴奋地围着周晨又蹦又跳,尾巴摇得让三个人眼花缭乱。
周晨叹气,一说到吃这条傻狗的记性就好得让人怀疑它平时是不是在装傻!
周晚晚和沈国栋看着他们笑得不行,偷偷地击了一下掌,今天晚上有肉包子吃啦!
可惜,他们俩白费心机了,小汪今天也注定吃不上它心心念念了好几顿的肉包子了。
这天傍晚,宋屯的三个舅舅带着三个表哥拿着铁锹镰刀,来帮他们揍无赖了。
第二零零章舅舅
舅和表哥们虽然来晚了,可这份关爱兄妹几个还是非常感动的。所以周晨和沈国栋热情地留他们在家里吃了饭再回去。
大舅舅说什么都不肯,马上就要带着一行人回家。六个大男人,这一顿得吃多少粮食?那不得把孩子们的口粮给吃空了?!
二舅舅从厨房旁边放粮食和杂物的小屋转出来,高兴地跟李厚华报告:“哥!我看他们的粮口袋了!存食多着呢!咱吃一顿不算啥事儿!在这吃吧!小二可会做菜了!”
然后李国华又冲周晨吩咐:“给你大舅做上回那个黄瓜片炒鸡胸脯肉!又鲜又嫩,老好吃了!”
李厚华对这个不着调的弟弟直瞪眼睛,“粮食再多也不能这么糟蹋!你还点菜!?你咋就不能有个长辈的样子!”
李国华不乐意了,“我是他们亲娘舅,吃他们一顿饭咋就是糟蹋粮食了?孩子们没粮了我从自个碗里给他们省,他们粮食够吃,孝敬我一顿饭咋还不行?”
李厚华被弟弟的歪理问住,一时没找出话来训他,只能干瞪眼睛。
“爹,要不我先带着庆学和庆生回去给我爷我奶送信儿,他们还在家惦记着呢。”李庆云赶紧岔开话题。
他带走了两个弟弟,留下父亲他们哥儿仨在这吃饭,也不用糟蹋那么多粮食。
“我去送信儿,我骑自行车快。”沈国栋抱起周晚晚就往出走,不给李庆云他们回家的机会。
他挺喜欢不拘小节的李国华,吃顿饭而已,至于整得那么严重吗!
没挨过饿的大少爷沈国栋当然不能理解李厚华的心情。就是现在,虽说连着几年年景都很好。可是收的粮食得有一大半上交国家和集体,农民分到手里的粮食还是不够一年吃的,总有那么两个月得靠瓜菜和稀糊糊熬过去。
这么六个大男人吃一顿,对普通农家来说,是非常大的负担。
沈国栋从仓房里推出一辆自行车,把周晚晚的小椅子绑在上面,要带她去宋屯。
小汪跑前跑后地跟着。摆明了要一起去。家里没来外人之前。小汪为了吃上肉包子,一直围着周晨转悠。现在有了外人,小汪一定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周晚晚身边的。连它的肉包子都暂时放下了。
沈国栋的想法其实跟小汪差不多,家里没有外人,周晚晚可以随便跑,有了外人。他就得一直抱在手里看在眼里,哪怕是亲舅舅亲表哥。他也不放心。
这真不能怪沈国栋,亲爹亲姐姐都能那么不靠谱,外人他当然更不信任了。
所以他要去宋屯送信,是一定得带上周晚晚的。
“国栋。你们家仓房咋有三辆自行车?!”李庆学也跟着沈国栋走了出来。他今年二十三岁,订婚两年了,今年冬天就要结婚了。
“嗯。”沈国栋用鼻子哼了一声。对这个没什么眼色的李家二表哥不太待见。
周晨还上学的时候,有一次沈国栋把家里另一辆自行车骑走了。李庆学为了去接未婚妻有面子,把周晨上学用的自行车给借走了。
说好了就借礼拜天一天,他竟然三天都没还回来。周晨只能每天走路去上学,深秋的天气,路远中午不能回来吃饭,啃了两天凉饼子。
墩子实在看不下去了,去宋屯要自行车,这才知道,李庆学瞒着家里把自行车借给未来小舅子了,还跟人家说亲戚家的,不着急用,随便他骑几天都行!
从那以后,沈国栋和墩子对他非常不待见。
李庆生随后也跟着出来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熟透了的紫菇娘给周晚晚看,“叶儿和芽儿给你的,他们在北河套捡的,家里串了好多串,等冬天再多给你送几串,这个你先拿着玩儿。”
李庆生嘴里的北河套就是周晚晚他们抓鱼的河套,因为在宋屯的北面,他们屯子里的人都叫它北河套。
“谢谢庆生哥哥,我给叶儿姐姐和芽儿姐姐也带了好吃的。”周晚晚拍拍挎在身上的小花布挎包,里面是果脯和糖块。
李庆生笑眯眯地示意周晚晚拿他手里的紫菇娘,周晚晚抓了一把,个儿太大了,她一只小手抓三四个就抓满了。
沈国栋在旁边看得直笑,就是不帮忙,直到周晚晚苦恼地看着他求救,他才接过李庆生手里的紫菇娘,都放到自己兜里替她揣着。
“国栋,等我结婚,你们家的三辆自行车都借给我,这去接新娘子多气派!”李庆学根本就不在乎沈国栋对他的冷淡,眼睛一直盯着仓房里崭新的两辆自行车。
“不借。谁家自行车买来摆着看的?你借了就不还,我们自个家人用啥?再也不借给你了。”沈国栋一点都不含糊地回绝他。
“我就结婚用一天长长脸,这不是家里穷没挣来吗,要不也求不到你们头上。”李庆学的话听着是自嘲,却让人听着有种微妙的不自在。
“我们家的自行车也是自己挣来的,你挣不来还挺有理啊?”让沈国栋心里不舒服的人,他可从来都是马上让你更不舒服的,“能挣来你就给自己长脸去,挣不来还长啥脸?挣不来还穷装,你可真够不要脸的!”
沈国栋把周晚晚放到车上,轻快地按着车铃,乐呵呵地走了,小汪蹦蹦跳跳地在后面跟着。
李庆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地站在院子里,“他,他这是嫌弃咱们这帮穷亲戚咋地?!”
“二哥,咱们算人家啥亲戚?咱跟人家沈首长可攀不上关系,你别瞎说了,让爷听着又得骂你。”李庆生转身进屋了。
他也羡慕仓房里那三两锃亮气派的自行车,可从来没想过要借来骑骑,那可不是他们土坷垃里刨食的老农民能用得起的东西。
沈国栋带着周晚晚回来的时候,周阳和墩子也放工了,小半边天都被火烧云映得红通通的。把家里的院子和房子都镀上了一层橙红。
周阳陪着大舅和大表哥坐在院子里的长桌边说话,墩子在厨房给周晨打下手,李庆生也过去帮忙,他负责烧火。
一看他在家就没少帮着二舅妈干活,烧得有模有样,还能偶尔空出手来帮周晨摘摘菜。
二舅带着李庆学在园子里摘菜,准备一会儿吃完饭带回家去。他们这些年每年秋天都是吃周阳家的新鲜蔬菜。一直能吃到老秋上冻。想吃什么就经熟门熟路地自己去摘,根本不用周晨照顾。
沈国栋一进院子,周阳就迎了过来。他把周晚晚抱在怀里颠了颠,笑呵呵地也不说话,眼里却是满得都要溢出来的喜悦。
他中午走的时候妹妹睡着了,一下午他的脑子里一直都是妹妹睡着了的小样子。好容易等到放工,回来小家伙还给带走了。周阳明知道一会儿就回来了,可还是惦记着。
周晚晚跟李厚华和李庆云打了个招呼,就抱着她大哥的脖子使劲儿腻歪,“芽儿给我一大堆紫菇娘。待会儿我们一起吃,可甜了!姥姥要给我做夹袄,是紫色的。还要镶一圈儿黑色的芽边,我喜欢绿色的。就像紫藤花叶子的颜色,紫藤花落了我就得穿夹袄了,到时候我就坐在大哥身边吃饭,你就像还能看见紫藤花一样……”
周晚晚磨磨叨叨地跟周阳说个没完,沈国栋在旁边嫉妒得直转圈。
他离开这一个月本来就想小丫头想得不行,这刚抱到怀里半下午,根本还没亲近够呢!
而且下午两人在秋千上说完话以后,沈国栋的心结虽然打开了,在心理上却特别依赖周晚晚。那种把她抱在怀里放到眼前整个人就轻松愉快的感受太过鲜明,让他根本就抗拒不了。
不知道是心理巨变后的暂时依赖,还是下意识的心理暗示,那种亲密得不可分离的感觉沈国栋自己都无法言说,只觉得两个人再亲近都是不够的。
所以,在沈国栋人生的这个特殊时刻,他甚至有点接受不了周晚晚跟周阳的亲密程度胜过自己。
从不肯委屈自己的沈国栋当然不会坐以待毙,“天都凉了,我们进屋再穿件衣服吧?”
“大哥抱着我,不冷!”周晚晚还是抱着周阳的脖子腻歪。
周阳现在眼里只有妹妹,她说芝麻绿豆大点事儿他都听得津津有味儿,哪还能去注意沈国栋,“没事儿,冷了我揣着她。”然后好像想起来什么,笑得温暖极了,“像小时候那样。”
周晚晚被周阳鼓励得更来劲儿了,把脸贴在周阳的脖子上,抱着他不撒手。
周阳跟妹妹虽然亲密,可是平时都是弟弟带着她,今天好容易有机会抱过来,妹妹又粘着他,他当然乐得让她腻在身上,哪还顾得上关注一下沈国栋。
沈国栋实在没办法了,忽然灵光一闪,“明天我要去看爷爷,囡囡也一起去。”到时候你就只能跟着我了!
周阳兄妹俩一起看他,不明白他去看沈爷爷怎么会这么激动。
“呃!爷爷想囡囡了,她得一起去!”沈国栋又强调了一句,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心虚的解释而已。
“那就去吧。囡囡是不是也想沈爷爷了?”去看沈爷爷周阳当然不会拦着。
沈国栋满意了,留下这兄妹俩接着腻味,去放自行车了。
“国栋,芽儿吃了没?咋没把她带来?今天小二杀了四只老母鸡!唉!白瞎那大母鸡了,还下蛋呢!不杀也不行,让人家当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更白瞎!”李国华从园子里出来,拎了一大筐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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